程局讓我去找的不是別人,正是齊盛軍。任薄清告訴他,俱樂部的花名冊上有記錄,之前代表俱樂部去作裁判工作的正是我和前任總經理老嚴的秘書。
話一點破,我覺得自己的臉燙得厲害,只好解釋道,程局,一直瞞着您是因爲……
原因很簡單,程局擺擺手沒有讓我說出來。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現在我們需要你去做這個人的工作,讓他站出來,很可能,這個人就是打破堅冰,徹底顛覆中國足球黑暗的關鍵。
我猶豫着。進入省體育局半年多了,程局一直很器重我,我也一直在找機會報答他,希望可以爲這個“反黑小組”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現在,機會來了,可我卻躊躇了。齊盛軍,他在我生命中就像良師益友一樣,即便他曾經受賄,即便他不得不陷入這個泥淖,但在我心中,他仍然是一個好裁判,仍然是一個有良知的好人。
我知道,如果不是這惡劣的環境,他不會走錯那一步;如果不是這惡劣的環境,他本該每天用微笑去面對足球,面對比賽,面對這個他熱愛的事業。然而,生活就是這樣,命運就是如此,太多的無可奈何讓他不得不深陷其中。只是與別人不同的是,在近墨者黑的同時,他尚自保留了一份赤誠,保留了一份良知。
程局見我猶豫不決,沒有逼我。他從來不會強迫別人做什麼。
我說:“程局,不瞞您說,這個裁判和我有些關係,不然俱樂部當時也不會派我去了。這次反黑,聲勢浩大,我擔心……”
程局說道:“正是因爲這次聲勢浩大,所以纔不可能草草收場,凡是涉黑的裁判,最後都難以逃脫制裁。當然,我們鼓勵他們自己站出來,只要是交代清楚了,就一定會輕判。你朋友如果能頂着壓力第一個站出來,那麼在考慮他的量刑的時候就會一切從輕。”
我還在猶豫。
“再說,他不站出來,有人會站出來。而且他的證據還在俱樂部的手上,如果到時候被人檢舉出來,那性質就不一樣了。你去找他談話,不是害他,而是救他。”
我低下了頭。
三天後,我登上了前往北京的飛機。登機前程局和許諾一起送我到機場,後來竟然在機場看見了已經等候多時的任薄清。任總是一個人,我不明白他爲什麼對我這次北京之行看得如此重要。但當他握着我的手,顫抖地說出只要齊盛軍勇敢地站出來,我任薄清也將義無反顧地站出來,就算我被抓進去,也都無怨無悔這樣慷慨激昂的話時,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我毅然地登上了那架飛往首都的客機。
在飛機上,我反覆思考見到齊盛軍時的應對之策,以他的爲人,以他對中國足球的熱愛,只要曉之以理,應該還是有機會的。
下了飛機,我在他家附近找了個小旅館住下。安排妥當,直接去了齊盛軍家。
我手裡的地址還是幾年前他去我家拜年留給我爸爸的。這幾年北京的變化很快,地址上的博園小區早已經被一個大超市所取代。無奈中,我只好給齊盛軍打電話。
他聽到是我,很是驚喜,讓我報了位置,說馬上趕到。
當我們見面的時候我才注意到,他比過年的時候竟然又憔悴了許多。我們在一家麪館坐下。在服務員把面端上來之前,除了見面後的寒暄,我們竟然沒說一句話。
也許他早已經猜到了我的來意,現在說什麼都是敏感的,所以索性什麼也不說。
他不說,我就必須開口,於是問他的近況。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感覺距離上突然疏遠了許多。
面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主動問我:“你這次專程來找我,一定不是爲了來問我過得怎麼樣吧?有什麼話就說吧,咱們哥倆,用不着拐彎抹角了。”
簡單一句話說得我心裡熱烘烘的,於是把我怎麼進了省體育局,聯賽最後兩輪引起的軒然大波,以及以程局長爲首的“反黑小組”將會有什麼動作還有我此次來的目的都一一講給他聽,感覺上好像不是來勸他自首,而是來讓他聽我傾訴一樣。
聽完後,他沉吟良久,緩緩地問:“現在局勢這麼複雜,誰也不敢保證站出來的後果是什麼。你也知道,我正常的工作是大學老師,一旦我站出來,即便法律不制裁我,學校也會開除我。我家裡,還有體弱多病的老父老母,下面還有一個在外地上大學的女兒,我沒了工作,讓他們怎麼辦?”
他喝了口水接着說:“老弟,咱倆不是外人,很多話我不瞞你。整個中國足壇的裁判,一點問題都沒有的決不超過兩人。問題比我嚴重的不勝枚舉,你知道大家爲什麼沒有人站出來?因爲只要有一個人站出來,所有人都會被牽扯進去,這裡面除了裁判,還有一些官員,還有一些大老闆。任薄清他就真得會丟下蒸蒸日上的事業,丟下幾億的資產去坐牢麼?那些當官的他真得會爲了所謂的足球革命而甘心丟掉頭上的烏紗麼?你們的本意是好的,但是不是想打擊你們,中國足球真正的病源在官場的腐敗,在體制的落後,你們從一開始就抓住裁判不放,是不會有什麼作爲的。”
我沒有說什麼,他所講得都很有道理,我無法拿出“奉獻精神”這樣空洞的理由來勸說他。在實際困難面前,一切高尚的論調突然變得不堪一擊。此前想好的所有對策,在這剎那間煙消雲散。
他放緩語氣說:“所以現在不是我想不想站出來的問題,而是我站出來究竟有沒有用的問題。你們搞這個‘反黑小組’,真正害怕的不是裁判,而是那些官員。他們會想盡辦法不讓裁判出事,藉此保住自己的烏紗,所以我們根本就沒必要擔心。至於任薄清那個所謂的證據,如果我不站出來,就是一張廢紙,屁用也沒有。”
吃完了面,我們邊走邊聊,他並不是不想爲中國足球付出,而是擔心白白犧牲後卻沒什麼效果。我說,不會吧?這次的動作那麼大,一定會有成效的。他沒有回答。
後來我們一起去逛了西單,我在二樓給許願挑了一對耳墜,很典雅很精緻。
晚上八點他送我回到旅館,然後就告辭了。我本要留他多聊聊,但他說家裡還有兩個老人要照顧,不得不回去。他離去後,房間的門靜靜地關上,我才意識到,此次北京之行怕是要讓很多人失望了。
八點半的時候,齊盛軍突然給我打電話,讓我看電視。電視上明州吉祥集團董事長陳福生和吉祥足球俱樂部總經理李向君在明州召開的新聞發佈會上宣佈退出足壇,並且公開承認他們給裁判送了紅包。
節目結束了不久,陳局打來電話,問我這邊情況怎麼樣了。我停頓了一下說,失敗了。陳局沒有怪我,讓我不要喪失鬥志,明天馬上回去。
第二天,我火速趕回台州。下午,任薄清和我們“反黑小組”見了面。大概程局已經對他說了我北京之行的結果,所以見面後他並沒有再問我。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辜負了大家的期望,但任總依然笑着和我握了手。
簡單的開場白後,任薄清問程局:“我已經向陳福生、李向君發出邀請,讓他們到台州來,藍天和吉祥兩傢俱樂部聯合召開新聞媒體見面會,聯手揭露足球黑哨,您能不能來參加。”
“好啊,這個行動我支持。事關重大,我要向楊主席通報,通報後再答覆你。我這兩天要去衡州召開重要會議,不可能回臺州參加這個會,回臺州以後,我可以接受媒體採訪。”程局說。
“那就請您替我邀請楊主席,讓他來參加我們的會吧。”
程局立即撥通了楊思德電話,把這件事情向他通報,並轉達了任薄清的邀請。
“非常感謝程主任,把這麼重大的事情及時告訴我。但我不可能去參加他們的媒體見面會。順便說一句,我不能,也不可能參加,除了我在外地的原因以外,我也不知道他們將要說些什麼,我的身份不適合到場,不參加比較主動。”楊思德是這樣答覆的。
任薄清表示理解。
經過商量,第三天上午,在臺州競技體育可持續發展戰略研討會的全體大會上,程局對着100多位與會代表和省有關委、辦、廳的特邀代表說,中央電視臺爆炸了一顆***,吉祥集團通過央視公開揭露足球“黑哨”,現在又跟藍天聯手在臺州揭露黑哨。對於足球掃黑問題,程局表明了他的態度:
一、體育界至今仍然是反腐敗的處女地,體育界反腐敗應該以足球爲突破口,足球反腐敗應該以聯賽爲突破口,聯賽應以藍天爲突破口。足球反腐敗有三大任務:打假、掃黑、反貪。
二、我們支持吉祥集團董事長對裁判收黑錢、吹黑哨的揭露。對中國足球腐敗的嚴重性以及競賽環境惡化的程度不可低估。我們支持藍天以自己的所作所爲剖析聯賽的黑暗。
三、台州的吉祥和藍天爲淨化足球環境帶了個好頭,我們呼籲全國各俱樂部爲了中國足球的未來,爲了求得公平公正的競賽環境,捨棄自己的得失安危,揭竿而起,向腐敗宣戰。
四、這一把火一但燒起來,肯定會成爲燎原烈火。俱樂部和球員將在烈火中淨化,“黑哨”將會在烈火中熔化,貪官也將難以倖免,足球官員們將在烈火中接受考驗。是真金就不怕火煉,是貪官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五、我們揭露問題的目的不是爲了炒作,而是爲了解決問題。從揭露問題到解決問題有個程序,特別是涉及到人,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所以我們要依靠中國足協,這場鬥爭對足協也是個考驗。中國足協如果靠不住,還有國家體育總局,總局如果還靠不住,還有黨中央、國務院。我們特別強調足球反腐敗、體育反腐敗必須有司法介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