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蔓榕不在自己的病房裡。
病牀上的被子折得整齊,牀頭櫃上,擺了個花瓶,裡面插了一束素色康乃馨,窗戶敞開着,窗簾微動。
白筱聽到門外依稀傳來交談聲。
“……真的不用了,我家裡還有事情,就想着今天出院。”
白筱聽出是蘇蔓榕的聲音,像是在跟誰爭執驂。
護士急着道:“蘇女士,你的身體本來就偏弱,要這麼走,出了事,我們醫院也是有責任的。”
“放心吧,要真是有事,我也不會把責任推到你們頭上。獯”
蘇蔓榕剛走到門口,一轉頭,看到了病房裡站着的白筱,還有鬱景希:“……筱筱?”
她似乎有些意外白筱來看自己,隨即神情間流露出淡淡的喜悅。
因爲天氣轉熱,蘇蔓榕的病號服袖子撩起,白筱瞅見,她左手臂內側有一處淤青,那是抽血的位置。
……
注意到白筱目光停留之處,蘇蔓榕忙放下了捲起的衣袖,說話的口吻異常溫柔:“怎麼過來了?”
鬱景希已經搶先一步,晃了晃手裡的袋子:“大伯母,小白還給你買了銀耳紅棗湯。”
蘇蔓榕看向白筱,目光殷切中又帶了些期待。
白筱接過孩子手中的袋子,拿出裝了銀耳紅棗的盒子,對還站在門邊的蘇蔓榕道:“涼掉就不好吃了。”
剛纔在餐廳,鬱景希嘴甜地哄着工作人員多給了他一個小碗一個勺子。
蘇蔓榕坐在牀邊,目光跟隨在白筱身上。
昨天她給徐敬衍打電話,詢問白筱在首都的情況,結果卻得來白筱被綁架的消息,她驚慌失措,又不敢冒失地告訴婆婆,原打算一個人趕來首都,但沒算到的是,鬱景希趴在門口偷聽了她講電話。
小傢伙當時的原話是:“你要不帶我一起去,我馬上大聲告訴所有人,小白被綁架了!”
看到小胖手捧着一次性小碗,湊上去跟白筱要銀耳紅棗的鬱景希,蘇蔓榕挽起脣角,心中欣慰又酸澀。
血緣確實奇妙。
即便他現在還不肯喊白筱媽媽,但無形中已經承認了她。
……
白筱擡頭,想叫蘇蔓榕過來吃銀耳紅棗,發現她一直盯着自己。
“護士說你沒吃早餐,先喝點這個,過會兒我再下去買午飯。”白筱把盒子端給她,補充了一句。
蘇蔓榕拿着盒子,低頭看了看銀耳紅棗,又擡頭望着白筱:“不用跑上跑下那麼麻煩,我不餓,要是想吃,我自己可以下去買的,你也受傷了,要注意休息。”
白筱臉上的紅腫已經消下去,但還是有隱約可見的五指印,脖子上的傷口結了痂,但也隱隱作痛。
見她伸手去碰自己的脖子,蘇蔓榕緊張地問:“是不是扯到傷口了?要不要緊?”
“沒事。”白筱其實只是下意識地想摸,看她擔心,放下了自己的手。
旁邊的鬱景希口齒不清地補道:“昨晚上還摟着爸爸哭呢。”
“我什麼時候……”白筱看了眼蘇蔓榕,把小傢伙的臉轉過去,“好好吃銀耳,再多話,到走廊上去吃。”
鬱景希哼哼唧唧,捧着小碗背過了身。
白筱見蘇蔓榕憂心地看着自己,只好解釋:“他瞎說的,你不用理會,我……就是受了點皮外傷。”
“昨天,他們真的沒有欺負你嗎?”
蘇蔓榕望着她臉頰的傷痕,還是心有餘悸:“這些歹徒怎麼這麼膽大,敢在首都做這種事。”
“已經報警了,警方那邊過些日子應該就會有進展。”
說完這話,病房內安靜下來。
白筱坐在牀邊,手指揪着身下牀單,看向蘇蔓榕略顯蒼白的臉色,躊躇了會兒,還是開了口:“你剛抽完血,最好留院觀察幾天,等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再回去。”
“我沒什麼大礙的。”
因爲白筱突然的關心,蘇蔓榕有些高興,臉色紅潤了些:“她救了你,我輸點血又算什麼呢。”
“你生苡薇的時候是不是很辛苦?”
蘇蔓榕驀地看向白筱,顯然沒想到她會忽然轉了話題。
白筱曾經之所以怨恨蘇蔓榕,是因爲在她清醒後明知道自己的存在,卻還是帶着另一個孩子遠走他國,甚至連生身父母也沒去顧及,但這些怨跟恨,隨着時間在慢慢地流逝,在她喊徐敬衍‘爸爸’時,在學會漸漸去放下。
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不同,有着屬於自己的苦衷,不同性格的人面對事情,所作出的決定也不同。
鬱政東過世後,蘇蔓榕會帶着鬱苡薇出國,或許是一種自我的放逐跟懲罰。
……
“我聽說,熊貓血的女人,生二胎很危險。”白筱說這話時,語氣略顯彆扭,神情也不自在。
更像是在沒話找話說。
tang蘇蔓榕扯了下脣角,笑得極淡,像是在回憶往事:“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生過孩子,只是政東有一回,跟我商量,要我拿掉肚子裡的孩子,爲此,我還跟他發生了爭執,最後,他拗不過我才答應生下苡薇。”
“後來我恢復記憶了,才知道自己當時那麼做,是有多麼危險,一旦我跟孩子引起血溶,後果不堪設想。”
蘇蔓榕發現白筱沒再說話,擡頭,看向白筱,以爲她不想聽自己跟鬱政東的事情。
這還是她們之間第一次這麼心平氣和地坐着說話。
“你吃過午飯了嗎?”蘇蔓榕關切地問。
白筱點頭,拍了拍鬱景希的小肩膀,站了起來,對蘇蔓榕道:“你休息吧,我去看看老爺子。”
“筱筱……”
剛牽着鬱景希要走,身後的蘇蔓榕突然開口,急急地叫喚了她一聲。
白筱回過頭。
蘇蔓榕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我聽說徐老身體欠佳,有些話,我可能沒資格說。當年他們的做法或許存在錯誤,但站在他們的角度,門當戶對也不是不能理解。那時候我年輕,做事也沒有想太多,我貿貿然跟政東走了,沒去考慮他的感受。後來的這些年被怨恨矇蔽了雙眼,現在看開了,再去想,造成如今的局面,我又何嘗沒有責任?”
“他……”
蘇蔓榕想到昨天自己抽血時,寸步不離站在牀邊的男人,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卻像是突然老了十歲,不再有往日的意氣風發,跟自己說話也是小心翼翼,這樣的變化,讓她抑不住的心酸。
“他那個時候,一直追問我你是不是他的孩子,我看出他對你的在意。也許你也有過跟我一樣的想法,覺得他如果跟夏瀾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就不會這麼看重你的存在?”
“但這只是一個假設,因爲它不存在,所以我們都沒辦法預示到具體會怎麼樣,但我也相信,他對你,一定會是個好父親,他願意跑到黎陽,去懇求你外婆的諒解,他是真的很後悔很自責。我讓他不要打擾你現在的生活,他就儘可能地少出現在你的身邊,但現在我覺得自己這麼做是錯的。”
白筱偏頭,透過窗戶,看向外面明媚的太陽,有些刺眼,她眯起自己的眼睛,眼角還是一陣灼熱。
“我自己都不是個稱職的母親,又有什麼立場去剝奪他懺悔的權利?”蘇蔓榕苦笑。
“你還是好好休息吧。”
白筱沒說其它,卻也不再抗拒聽她講這些事,走之前,站在門口,回頭又講了句:“晚點我再來看你。”
……
白筱合上病房的門,然後,看到了不知何時站在外邊的徐敬衍。
也不知道,剛纔蘇蔓榕說的話,他聽去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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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小外公是不是喜歡我大伯母呀?”進電梯,趁着沒其他人,小傢伙賊兮兮地問白筱。
白筱按了按鈕,對這個問題拒絕回答。
鬱景希瞟了她一眼,挺着小肚子,小手交握着擺在身前:“這感情的事,還真的說不好呀。”
“鬱景希,你來首都,學校裡請假了?”
“……”
小傢伙被一句話噎住,眼珠子上翻,額頭被彈了下:“下次再逃學試試看。”
電梯門開,白筱率先出去,鬱景希立馬跟出去,小嘴喋喋:“你這個女人,真是沒良心,我一知道你有危險,什麼也顧不上,就跟着大伯母來了,你居然還這麼跟我說話。你說,你有沒有良心?”
“真的什麼也顧不上?那你拉桿箱裡的零食是從哪兒來的?”
“那是……那是儲備乾糧!”
鬱景希跑上去抓住她的手,抿了下小嘴:“我看你現在是越來越大脾氣,真不知道當初怎麼就看上你了。”
白筱倏爾站定,轉身,彎下腰,捏住小傢伙的鼻子,小傢伙呼吸不暢,哼哼了兩聲。
“要是再多說一句,立刻把你打包寄回豐城。”她說着鬆了手。
鬱景希倒退兩步,驀地捂住自己的小嘴,瞪大眼,悲憤至極地看着她。
前面,病房門開了,護士出來。
白筱不再跟小傢伙擡槓,走過去,問護士病人醒了沒有。
“醒了,現在在輸液。”護士微微一笑。
白筱怕鬱景希進去會刺激到樑惠珍,把他寄放到護士站那裡,自己單獨推開門進去探望樑惠珍。
……
樑惠珍正在看書,聽到開門聲,擡頭看向門口。
白筱轉身先關上了門,她往裡面走了幾步,距離近了,發現樑惠珍臉色虛弱,但精神並不差。
她剛張了張嘴,樑惠珍已經低下頭去,翻了一頁紙,漫不經心的語調:“如果是來道謝的,就免了吧。”
“……”
白筱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以前樑惠珍羞辱過她,但
現在,樑惠珍卻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有時候不得不感概,命運確實捉弄人。
“沒事你回去休息吧。”
白筱沒走。
樑惠珍擡起頭,看着她:“昨天換做任何一個人,遇到這種情況,我也不會袖手旁觀,再說,你母親已經輸血給我,也算是兩清了。”
說了幾句話,樑惠珍的口有些幹,看護又走開了。
白筱像是看出她的意思,突然上前,替她倒了杯水遞給她。
樑惠珍看了眼白筱,可能是真的渴了,也沒故意拿喬,接過杯子,喝了幾口白開水。
放下杯子,她見白筱還在,語氣也不再那麼冷淡:“你在這裡,我沒辦法專心看書,回去吧。”
白筱想了想,道:“雖然你說,換做是誰,都會去救,我媽也給你輸了血,但不管怎麼樣,我本人都應該跟你說一聲謝謝,倘若不是你及時出現,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會發生什麼事,這一點我跟紹庭都明白。”
說到鬱紹庭,樑惠珍不免想到,早晨他來時,順便帶來的那支錄音筆。
他當時也像白筱這樣,站在牀邊,說:“有些事,到了這一步,也沒必要再刻意隱瞞。”
她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居然會做出這些事,一方面心疼女兒的身心狀況,另一方面,不可謂不失望。樑惠珍擡頭,重新望着白筱的五官相貌,她忽然就明白女兒爲什麼會千方百計地想讓白筱答應給自己代孕。
雖然兩個人並不十分相像,但卻有某種神似,還有那股氣質,恐怕當時淑媛也是這種想法。
……
樑惠珍的臉色稍有緩和,開口問白筱:“景希呢?我聽說,她跟你媽媽一起來首都了。”
“……他在外面,跟護士一起玩。”樑惠珍會主動提到孩子,出乎白筱的意料。
“把他帶進來讓我看看,我已經很久沒見他了。”
白筱雖然弄不明白樑惠珍這點變化,但還是出去把鬱景希帶進來,她覺得,樑惠珍不會傷害孩子。
鬱景希進來後,立刻撲到牀邊,擔心地像要哭出來:“外婆,你可要嚇死我了。”
白筱剛想去拉開他,樑惠珍卻摸着他的腦袋,和藹地笑:“外婆讓你到家裡來住幾天,你都不願意,現在外婆受傷了,你說擔心外婆,外婆都有些不相信你的話了。”
“我當然擔心外婆。”小傢伙的小手隔着被子,摸了摸樑惠珍的小腹:“我昨晚上都沒睡好。”
樑惠珍被他逗樂,笑的時候傷口有些疼:“就你嘴甜。”
白筱退出去,合上門,看得出,比起自己,樑惠珍更喜歡鬱景希,她想起什麼,走到護士站。
“能借我打個電話嗎?”
徵得護士同意後,白筱拿起話筒,撥了鬱紹庭的號碼。
原以爲他看到是陌生號碼,可能會按掉,但電話很快通了,那頭是她所熟悉的極具磁性的男聲:“喂?”
“是我,你在哪兒?”白筱問。
在鬱紹庭開口之前,白筱聽到另一道低沉的男聲,似乎從鬱紹庭的身後傳來:“三哥……”
“你現在有事?那我掛了。”白筱怕自己打擾到他做事。
“……顏靖來首都,陪他找好住處,我就回醫院。”
白筱輕輕地‘嗯’了一聲,掛斷電話,握着話筒才發現,自己忘了問他,有沒有記得吃午飯。
……
鬱紹庭掛了電話,看着暗下去的手機屏幕,聽到她的聲音,心裡安定了不少,他轉頭跟顏靖說:“進去吧。”
回到包廂,鬱紹庭坐到自己的位置,顏靖坐的是鬱紹庭的下首。
另外兩個位置,坐的是兩個首都本地人,四十幾歲的樣子。
鬱紹庭的手氣一般,兩圈牌下來,桌上的籌碼只出不進,倒是看得另兩位牌友替他着急:“這麼個玩法,我們兩個都不好意思糊牌了。”
鬱紹庭笑了下,彈了下指間香菸的菸灰,絲毫不介意自己的牌技不精,該怎麼打牌就怎麼打。
其中一箇中年男人身後的青年接了個電話,臉色一變,在他家老大耳邊說了句話。
“人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