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淅瀝的大雨,沖刷了整片天際。好像上天在這一刻發了怒。想要再造一次洪荒,將全世界都沖刷掉一樣。
站在屋檐下避雨的裴御。半個身子都被雨水打溼了,可是他既沒有躲進房間裡避雨,也不曾把手中拿把漆黑的雨傘撐開,而是就這麼直勾勾的盯着遠方地下室的出口,直到一個漆黑的身影。在那出口處搖晃了一下。
裴御整個身子一僵,慌慌張張的撐開手中拿把漆黑的雨傘。然後大步跑到那出口跟前,扶了一把那似乎有點兒站不穩的黑影。
——秦慕澤從地下室出來了。
他的身上溼漉漉的。有些粘稠,裴御本以爲那是雨水,但是他抓着秦慕澤胳膊的手鬆開了,才知道那其實是血。
如是秦慕澤今日穿的西裝是白色的。恐怕等他從地下室出來的時候,全身已是一片的血紅。
其實,不光是身上。秦慕澤的臉上,也沾着一片已經乾涸了的血水。這片慘紅的血水,趁得他原本就蒼白無比的臉更顯得蒼白。
裴御皺了一下眉,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白色的手絹。遞給了秦慕澤。可是秦慕澤卻沒有去接。
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雙目渙散沒有焦距,就好像丟了魂兒一樣,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浸溼了他的衣服,然後在地面氤出一片骯髒的紅。
他這副模樣,裴御自然是不敢開車載他回去——萬一路上發生了什麼意外,那可就難辦了。
好在,秦家主宅裡的房間多了去了,而住在裡面的人,又都被他們趕走了,於是裴御便就近攙扶着秦慕澤,進了旁邊的屋子。
路上,一直失魂落魄的秦慕澤,突然伸手抓住了裴御的胳膊,擡頭緊皺着眉看向他,岑黑的眼眸深處,竟有幾分恐懼氤氳在眼底。
“裴御!”秦慕澤緊緊的抓着裴御的胳膊,聲音帶着些顫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組織自己的語言,又像是在克服些什麼一樣,抓着裴御胳膊的手逐漸的施力,漆黑的瞳孔,細微的顫抖着:“那天……那天你在場的吧?”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旁人定是聽不懂他在問些什麼的,但是裴御卻聽懂了。
——他在問,五年前他生母去世的那天,裴御在不在場。
此時的裴御,已經把秦慕澤拖進了房間裡,他把那把溼淋淋的雨傘扔到了門口,然後關上了門。
“我在場。”裴御把秦慕澤攙扶進屋,本想讓他坐下,可是他卻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拉着他讓他與他面對面,四目對視的時候,他聽到秦慕澤像是很不確定一般,喃喃道:“你被綁在我家臥室裡……”
“是的……我被秦暮寒那個王八蛋綁在臥室裡。”裴御點了點頭,似乎害怕秦慕澤站不穩一般,他伸手扶住了秦慕澤的肩膀。
聞言,秦慕澤喉嚨動了一下,他有些失落般的垂了眸子,片刻後,突然又擡起來頭,直勾勾的盯着裴御,語氣有些急切:“我記得,那天臥室的門是開的……”
要不怎麼能說對方是天才呢?這點兒小細節,竟也記得如此的清楚。
“沒錯,是開的。”裴御道語氣,出奇的平靜。
一瞬間,秦慕澤整個身子,都繃直了,儘管他已經在儘量的剋制自己內心的緊張了,可是一雙又長又密的睫毛,卻不住的顫抖着,出賣了他的內心。
“所以,你一定看到了,對不對。”秦慕澤的情緒變得有點兒激動,他反手抓住裴御的雙肩,不停的重複着這句話:“你看到了……你一定看到了,你還記得吧?你一定知道……”
這樣的秦慕澤,裴御是前所未見的,這讓他一時之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澤!阿澤!你冷靜一點!”裴御企圖安撫一下秦慕澤,可是此刻的秦慕澤,卻完全沒有心思聽他這些無關緊要的廢話,他突然一把揪住了裴御的衣領,逼迫他和他對視,然後一字一頓的問道:“你肯定看到了……那我問你,那天……那天到底是我把刀刺到了我媽的身上,還是我媽抓着我的手,把刀刺到她身上的?”
裴御道瞳孔顫抖了一下。
秦慕澤滿是期許的盯着裴御,等着他給他一個答案。
裴御的眉往下壓了壓,漆黑的眸子,一望看不到底。
“是伯母自己刺的自己。”沉默了片刻後,裴御這樣回答道。
秦慕澤這才鬆開了一直揪着裴御衣領的手,再次恢復了剛剛那副精神恍惚的模樣,一剎那的失神後,他突然回頭,再次看向裴御,像是不相信一般,又問了裴御一遍:“你……你不騙我?”
裴御抓着手裡哪個被雨水打溼了的白手絹,伸手動作很輕柔的擦拭着秦慕澤臉上的血痕,暗紅色的血染紅了白色的手絹,男人的臉又恢復了以往的乾淨俊逸。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替秦慕澤擦完臉後,裴御拍了拍秦慕澤的肩膀,眼眉柔和的彎着:“再說了,就算我想騙你,你那次看不穿?”
秦慕澤這才終於安靜了下來,頭低垂着,癱坐在地上,眼神有點兒飄忽,整個人的思緒,不知道又跑到了那裡。
裴御本該給他喂點兒安眠藥,讓他睡下的,可是如今他身上沾滿了血,高檔的西服黏黏糊糊的,不換下來,實在不行。
裴御在心底嘆了一口氣,心想我上輩子肯定是欠你什麼了,想着,他剛想把地上的秦慕澤扶到浴室,好好拿噴頭把他從頭到尾衝一衝,結果剛碰到他的肩膀,癱坐在地上的秦慕澤像是又想起什麼來了一樣,歪着頭看向他,喃喃了一句:“南秧呢?”
聞言,裴御愣了一下,不知爲何,心底突然有些刺痛。
其實,從頭到尾看來,秦慕澤對陌南秧,卻是挺混蛋的,利用完了就丟,冷酷無情到令人髮指……可是裴御知道,他這個高智商低情商的弟弟,不是不愛,是不敢愛。
因爲失去的太多,因爲失去時太痛苦了,飽經摧殘的他,已經不敢再讓任何人,走到自己的心裡去了。
可是她還是住進去了,不是嗎?裴御無奈的笑了:愛情這種東西,哪裡是你想要它來,它就來,想要它走,它就能走的?
自欺欺人的覺得自己能搞定一切的後果,就是現在的自食惡果。
“她很好。”裴御哄着地上這個精神有些崩潰的大孩子,然後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了:“你好好的睡一覺,明天就能見到她了。”
“可我現在就想見到她……”此時的秦慕澤,就像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向可憐的家長,要着一個家長再也買不到的糖果。
裴御架着秦慕澤,往浴室的方向走去,一邊兒走,一邊兒哄着他:“好,洗完澡,咱們就去找她。”
說着,一把把秦慕澤甩到了浴缸裡,然後拿着噴頭,對他淺淡的笑:“你總不能,滿身是血的去找人小姑娘吧?”
是啊……不能滿身是血的去找她……秦慕澤靠在浴缸裡,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膽子那麼小,自己劃破個手指頭,都能紅了眼圈……若是看到這一身血,還不得嚇壞啊……
對……洗澡……得先把這身血洗掉……意識到這一點兒的秦慕澤,從裴御的手裡接過了噴頭。
見他能自己洗,裴御也算是送了口氣,不過他還是有些不放心,便囑咐了秦慕澤一句:“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什麼事兒直接叫我。”
說着,他出了浴室,並且把門敲敲帶上了。
浴室裡神情恍惚的秦慕澤,顫抖着手打開了噴頭的開關,一瞬間,冰冷的水,從天而降,嘩啦啦的打到了他的腦袋上,浸溼了他的頭髮,然後順着他黑髮的紋路,流到了他的臉上,身上……一路沖刷着,一路清洗着,最後在浴缸裡,衝出一片的血水。
沒用的……沒用的……全身都被冷水打溼了的秦慕澤,頹然的靠在牆角,然後慢慢的,慢慢的,蹲下了身子:沒用的……沒用的……他修長的指,半掩着自己的臉,眼角有淚水劃過,可嘴角,卻勾着一個巨大的笑:就算再多的水,再長時間的沖洗,也洗不掉,他這一身的鮮血,和罪惡……
就算再多的懺悔,再多的思念,也不可能,再挽回她了……
就像那個被他一把大火燒掉的房子,就像那些被他一張一張狠心刪掉的照片,就像是所有有關於她的記憶……他已經親手……親手把這所有的一切都毀掉了……
全都毀掉了,有關她的一切,他一樣也沒留。
甚至,就連那個女孩兒本身,也已經被他徹底毀掉了——她的臉,已經換了一番模樣,她澄澈的眸,也鍍上了一層絕望的灰,那個記憶裡逗一逗就臉紅害羞的女孩子……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被他親手掐死的那隻金絲雀一樣……既然沒有辦法一直把它關在籠子裡,那就毀掉好了。
好像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突然間意識到——對於那些他想要的東西,原來他可以把它們……
——如數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