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凌希出事的時候,周小萌正和蕭思致在一起。蕭思致剛剛從緬甸回來,原本週衍照是想讓他去泰國的,但不知道爲什麼後來又臨時改成緬甸。不過周衍照生性多疑,朝令夕改也是常有的事。蕭思致特別用心,周衍照交代他的事,他辦得很順當,因爲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只是交割的時候,對方對突然換了個新人來很謹慎,覈對身份時多耽擱了一些時間。然後蕭思致又不能搭飛機,從雲南邊境一路坐長途大巴回來,風塵僕僕。周衍照對他倒是很客氣,在公司辦公室裡見他,道了辛苦,親自抽了份子錢給他,說:“小萌有話跟你說,你中午跟她吃飯吧。”
蕭思致覺得有些意外,不明白爲什麼周衍照這麼說。等見了周小萌才知道,周小萌說:“哥哥帶我去相親,對方是蔣慶誠的堂弟。”
蕭思致略略一驚,問:“他打算跟蔣慶誠聯手?”
“不知道。”周小萌說,“也許他只是覺得,我還有點用處,不如拿來當枚棋子。”
蕭思致覺得一別幾日,她格外憔悴似的,還以爲是相親給她的壓力,於是安慰她:“沒有關係,你大學都還沒有畢業,你哥哥再急,也不能在這時候把你嫁出去。”
周小萌卻是笑容淺淺,神情有一絲恍惚似的,過了片刻才說:“他這個人,還真說不定。”
“那我們下一步怎麼辦?你哥哥的意思是讓我跟你分手嗎?”蕭思致擔心的是另一件事,“他是不是看出什麼破綻?”
“應該沒有。”周小萌簡短地說,“他只是覺得沒必要瞞着你,我們兩個人,對他來說,都是無足輕重。他可能希望你別搗亂。”
就在這時候,蕭思致突然接到小光的電話,劈面就問:“在哪?”
“在吃飯。”蕭思致覺得小光的語氣大不同往常,於是立刻問,“光哥,出什麼事了?”
“二小姐跟你在一起?”
“是的,她在這裡。”
“馬上帶她回家。”
蕭思致很機敏,立刻就知道是真的出事了,馬上對周小萌說:“走吧,我們先回家。”
司機原本在樓下等,他們上車就走,回到周家之後才知道,原來今天孫凌希去醫院做第一次產檢,周衍照本來陪着她,但臨時接了個電話去處理一件要緊事,於是就先走了,留下司機和保鏢陪着孫凌希。到公司之後周衍照接到孫凌希的一個電話,但沒說話就掛斷了,周衍照立刻打給司機,司機的手機已經關機。一個小時後頭破血流的保鏢被人發現倒在出城的高速公路收費站之外,不省人事。而司機連車帶人,包括車上的孫凌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南閱是千萬人口的城市,在偌大的城中藏起一輛車或者一個人,實在是太容易了。只是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周衍照並沒有回周家,他留在公司辦公室裡。家裡的氣氛無端端也顯得緊張起來,周小萌聽說孫凌希失蹤,只是怔了一怔,蕭思致卻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連三天,整個南閱市表面上卻是出奇的平靜,連公交車上的小偷小摸都少了許多。周衍照的人幾乎沒將整個南閱市給翻過來,一聲不吭將半座城都搜了個遍,連一些特殊的關係都動用了,查看醫院之外的交通監控記錄。道上的人都知道要出大事了,就像是預知未來的暴風驟雨,小魚小蝦們都潛入自己的洞穴,不再出來惹是生非。
第四天的時候孫凌希的屍體在郊區一個水渠裡浮起,刑警大隊的隊長親自出的現場。去刑警大隊的停屍房認人的時候,周衍照冷靜得幾乎像是去赴一場飯局,他看了一眼就說:“是她。”孫家父母早就已經哭脫了力,被親友們叫了急救車送進醫院。刑警大隊的隊長送周衍照出來,他是知道周衍照的脾氣,於是皺着眉頭對他說:“老十,你可別亂來。”
周衍照冷笑:“一屍兩命,你還勸我不要亂來?方隊長,要是你女朋友出了這檔子事,你會不會亂來?”
孫凌希到底是被誰害了,一時間滿城風雨,各種傳聞都有。周小萌因爲家裡出了這種事,也請了好幾天的事假沒去學校,蕭思致受了派遣,負責處理孫凌希的後事,從周家到醫院兩頭跑。只是周衍照大約是傷心得狠了,竟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回家就倒頭睡覺,白天在辦公室裡就跟小光一起關着門說事,小光則進進出出忙得很,只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忙什麼。
第五天的晚上週小萌才見着周衍照,他半夜大約是餓了,下樓去地下室拿酒,卻沒想到周小萌坐在地下室的桌子旁,倒是醒了一瓶好年份的紅酒擱在那裡。
周衍照這幾天瘦得人都走了形,睡衣穿在他身上,都寬大了幾分似的,他並沒有瞥周小萌一眼,徑直拿起桌上的醒酒器,給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子,像喝水似的就喝完了。再倒第二杯的時候,周小萌冷冷地問:“哥哥做了什麼虧心事,也怕半夜睡不着麼?”
周衍照二話沒說,操起桌子上的醒酒器就朝周小萌砸去。周小萌早就知道他會發作,身子一閃就避過去了,玻璃的醒酒壺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紅酒四濺潑灑在米白色的地磚上,倒像是血跡般觸目驚心。周衍照已經撲過去,擰住她的胳膊,將她狠狠按倒在桌子上,咬牙切齒地說:“我做了什麼虧心事?你怎麼不說你做了什麼虧心事?”
周小萌雖然背部被撞得劇痛,卻是笑靨如花,她呼吸間彷彿有紅酒的醇美香氣。她仰起臉來,就在周衍照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嘴脣又香又軟,她的聲音亦是:“哥哥都已經佈置好了,我怎麼能不推哥哥一把呢?”
周衍照冷笑:“我佈置好什麼?”
“孫凌希這麼香的餌,不是哥哥用來釣魚的麼?這麼好的藉口,要滅了蔣家,正是時候。”周小萌聲音裡透着說不出的愉悅,趁着周衍照手勁稍鬆,她將自己的雙手抽出來,然後伸手摟住周衍照的脖子,彷彿嬌嗔,“我就知道哥哥討厭姓蔣的,我也討厭,現在我終於不用嫁給姓蔣的啦!”
周衍照“哼”了一聲,將她推開,自己走到紅酒架子前去,重新選了一瓶酒,然後抽出來用開瓶器打開。周小萌瞥了他一眼,說:“連醒酒器都摔了,還喝什麼酒?”
周衍照沒有理她,自顧自給自己斟上一杯酒。周小萌卻好像菟絲花似的纏上來,軟語嬌聲地問:“你到底會不會把我嫁給別人?”
“你不是要嫁給蕭思致嗎?”周衍照仍舊沒什麼表情,“女孩子老不嫁人,總不像話。”
周小萌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背上,輕聲地說:“我誰也不嫁,你要是讓我嫁給別人,我就一刀把你殺了。”
周衍照終於笑了一聲:“那你殺殺看。”
周小萌慢慢地放開手,卻悽然地笑了笑,側着臉看着周衍照,說:“欺負我打不贏你麼?還是欺負我心裡總是喜歡你的?”
周衍照沒再說什麼,只是又喝了一杯酒,周小萌問:“你這個人啊,就是這麼鐵石心腸,孫姐姐那麼喜歡你,你也下得去手。我這麼喜歡你,你還想着要把我嫁給別人。”
周衍照倒了一杯酒,推給她,說:“別在這裡胡說八道了,喝了上樓去睡覺!”
周小萌端起那杯酒,只是呷了一口,就皺着眉,彷彿喝藥似的喝下去,將杯子放下,長嘆了一聲:“我是真的做了虧心事睡不着了,哥哥陪我睡吧。”
周衍照未置可否,周小萌已經湊過來吻他。她的吻帶着紅酒的醇香,非常的動人,周衍照不知不覺就摟住了她的腰,加深了這個吻。正是意亂情迷的時候,突然聽見周小萌問:“哥哥,你別再拿旁的女人來氣我,好不好?”
他彷彿被一桶涼水從頭澆下,頓時情慾全無,他推開了周小萌,拿起酒杯,晃着杯中的酒,說:“我沒拿孫凌希來氣你,你也別想多了。咱們倆的事,早就過去了。你還是正經找個喜歡的人嫁了,你嫁的人,將來也可以當我的幫手,公司的事多,多一個自己人,總是好的。”
周小萌仍舊笑着,只是眼中的落寞卻是再也掩不住:“你都把我害成這樣了,你以爲我還能喜歡別人麼?”
“蕭老師不是挺好的嗎?你不也挺喜歡他的?”
周小萌咬住嘴脣,過了幾秒才放開,牙齒早就咬出一個淺淺的白印,她說:“是啊,我挺喜歡蕭老師的,因爲他轉身的時候,最像你。”
周衍照絲毫沒有爲之所動,他說:“蕭思致悟性是差了點,好在也不是呆子,我帶他一陣子,想必他也能學會做生意。到時候你們自立門戶,過日子總不成問題。”
“哥哥就這麼想把我掃地出門嗎?”周小萌的語氣不由變得尖利,“好啊,我一畢業就嫁給蕭思致,保證不再在家裡礙哥哥的眼!”
周衍照卻像是早就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不論她如何冷嘲熱諷,並不爲之所動,反倒拿了那半瓶酒和一隻杯子,說:“我上去睡了,你也少喝點。”
周小萌氣得抄起一隻杯子就朝他扔過去,他身手好,自然是砸不到的,但杯子落地的聲音還是令她覺得心如刀絞。她賭氣似的也拿了一瓶酒上樓去,進了房間之後卻沒有開酒,反倒從窗子裡爬出去,一直順着樹幹走到主臥的那邊,敲着窗戶玻璃。
周衍照拉起窗簾一角看了她一眼,並沒有開窗,周小萌恨得拿酒瓶砸在窗戶上,“嘩啦”一聲玻璃碎了,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動靜大。後花園裡養的狗吠起來,還有保安室裡出來了人,朝這邊走過來。
周衍照沒有辦法,只好打開窗子,將她拖進來。這時候值班的保安已經走到了樹底下,仰頭只看見周衍照站在窗口,樹下閃閃爍爍,有什麼東西映着庭院燈的光,彷彿是碎玻璃,於是問:“十哥,怎麼了?”
“玻璃打碎了。”周衍照說,“沒事,我一時失手,你回去吧。”
等人走了之後,周衍照纔回過頭來看周小萌,她被他扯進窗子的時候太狼狽,膝蓋上被碎玻璃劃了一道,滲出血來,她隨手扯了牀單一角按着,可是血流如注,看着很可怕似的。周衍照皺了皺眉頭,去浴室拿了條毛巾扔給她,自己轉身出門去,過了會兒重新回來,手裡拿的正是止血藥和紗布。
他處理傷口十分熟練,周小萌看他蹲在那裡替自己包紮傷口,於是輕聲問:“哥哥,你後悔嗎?”
“有什麼可後悔的?”周衍照一會兒工夫就把傷口包紮好了,扔下週小萌,走到窗戶邊去,把幾片明晃晃的玻璃碎片拔下來。那些玻璃反射着日光燈,映在他臉上一閃,彷彿利刃的寒光。
“有時候你不說,不代表我不知道。孫凌希想幹什麼,你大約早就心裡有數,所以纔會將計就計。不過這個時候動手,哥哥就不怕蔣家反咬一口麼?”
周衍照把碎玻璃片扔進洗手間裡,走出來之後才冷冷地反問:“我在外頭的事,幾時輪到你來過問?”
周小萌嘆了聲氣,說:“你不讓我問,到底是害我呢,還是爲了我好?”
周衍照不做聲,將一樣東西扔在牀上,冷笑問:“這是你裝在孫凌希房裡的?”
周小萌拿起來一看,果然是那個竊聽器,不由“噗”地一笑,說:“哥哥果然早就知道了,可惜了了,我也沒聽到什麼。”
“以後別再幹這種事了。”周衍照語氣仍舊冷淡,“孫凌希很精明,如果當時被她發現了,你打算怎麼解釋?”
“這有什麼好解釋的,當然是哥哥替我背黑鍋了。萬一被她發現,自然就是你放的竊聽器。”周小萌心情漸好似的,縮在牀角像貓兒一樣伸了個懶腰,端詳了一下自己包着紗布的膝蓋,說:“哥哥,你都沒替我打個蝴蝶結!”
周小萌第一次幫周衍照包紮傷口,還是在餅市街的時候,當時他胳膊上不知道被周彬禮拿什麼抽破了皮,周衍照打架如同家常便飯,壓根沒把那點小傷當回事,天氣又熱,幾天下來傷口就紅腫化膿了。周小萌看見只覺得觸目驚心,於是一定要小光找了紗布和消炎藥,替周衍照包紮起來。她那時候哪懂得什麼包紮,就是先按上消炎藥粉,然後拿紗布胡亂纏幾圈,最後還繫了個蝴蝶結。周衍照沒說什麼,她自己倒覺得老大不好意思,訕訕地說:“蝴蝶結好看……”難得那時候周衍照一心哄着她高興,竟然附和:“蝴蝶結是挺好看的,以後我就係蝴蝶結!”
當時只引得她大發嬌嗔:“哥哥你還想打架!”
那時候他怎麼哄自己的呢,她都已經忘了,不過是幾年前的事,卻遙遠得一如前世了。她一想起來,就覺得有幾分恍惚似的,所以臉上露出一種悵然若失的表情。
周衍照卻沒搭她的話茬,只是問她:“你怎麼知道孫凌希有問題?”
周小萌偏偏淘氣:“不告訴你!”
周衍照下了什麼決心似的,終於說:“下個星期你跟蕭思致去泰國,去向四面佛還願。他走了一趟緬甸,還挺可靠的,人也還機靈。”
周小萌臉上的笑意漸漸地淡了,最後才說:“四面佛那麼靈,還願一定要自己去。哥哥許的願,哥哥自己去還。”
周衍照難得語氣溫柔,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說:“聽話!”
周小萌一偏頭就讓過去了,沒有讓他溫熱的掌心觸到自己的發頂。她語氣尖刻:“要還願你自己去,我哪裡也不去!”
周衍照慢條斯理點了一支菸,說:“孫凌希這枚棋子埋得這麼深,姓蔣的一定是處心積慮已久。可惜他算來算去,沒算到專案組這時候還沒走,他不敢輕舉妄動。你放心,他不會拿我怎麼樣。”
“那我爲什麼要去泰國?”周小萌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呆在南閱。”
周衍照終於擡頭瞧了她一眼,說:“那好吧。”
周小萌知道最近不比尋常,但也沒有想到事情急轉直下。第二天蕭思致到周家來,給她帶來一個重磅消息:蔣慶誠的二奶連同孩子一起,被連車帶人沉在南閱江裡。撈起來的時候自然是不行了,現場的情形人人看了都覺得殘忍,才一個多月大的嬰兒,是活活被嗆死的。一時間蔣慶誠跟瘋了一樣,立刻揚言要跟周衍照拼命。現在外面的情形一觸即發,就像是導火索已經快要燒到了火藥庫,人人自危。
周小萌臉色剎那間就變了,說:“哥哥不會做這樣的事。”
蕭思致短暫地沉默了一下,說:“這種時候,不是他做的,所有人也會認爲是他做的。”
在家裡說話不便,周小萌也沒有詢問更多。等蕭思致一走,她就打電話給小光:“哥哥呢?”
小光永遠是那種不冷不熱的腔調:“十哥在忙。”
“那他今天晚上回家嗎?”
“十哥沒有說。”
周小萌有無數的話想要說,可是每一句話到了嘴邊也只是嚥下。她在電話那端沉默了良久,最後還是小光懂得她的心思,說:“你放心。”
只是三個字,周小萌卻懂得他承諾的分量,她說:“你自己也要小心。”
“我明白。”小光很快地掛斷了電話,周小萌擡眼看向窗外,最近兩天周家加強了保安,連唯一的監控器死角,也新添了一架監控探頭,正對着她的窗子。現在誰也不能爬樹了,只怕有隻蒼蠅飛過,都會被拍下來。
周小萌卻沒想到這時候蔣澤會打電話給她,語氣還挺輕鬆似的:“小萌,是我,蔣澤。”
周小萌十分謹慎,問:“蔣二哥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就看看你還好不好。”
“我挺好的,謝謝蔣二哥。”
“能不能不這麼虛僞啊?一口一個二哥的,你哥都快跟我哥你死我活了,怎麼樣,你想不想把這事給抹過去?”
“人命關天,不是隨隨便便一句抹過去,就抹得過去的吧?而且我哥哥的事,我從來不管。蔣二哥,沒事的話,我就先掛了,我還有論文沒寫……”
“別裝了,周小萌,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哥哥那個人太多疑了,我的電話他現在都不接了,你跟他說,十五的債了了,可是初一還欠着呢,叫他別忘記了!”
周小萌怔了一下,蔣澤已經把電話掛了。她心中疑惑,只好又打給小光,將蔣澤打電話給她的事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沒想到小光大爲緊張,立刻說:“你呆在家裡哪也不要去,我馬上回去。”
小光趕回來之後也沒對周小萌說什麼,只是交給她一隻黑色的袋子,說:“二小姐拿着防身吧。”
周小萌全身發冷,她並沒有打開袋子,而是追問:“哥哥怎麼樣?”
“十哥現在挺安全。”小光頓了一下,說,“二小姐別再接蔣澤的電話了。”
“蔣澤怎麼了?”
小光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她了:“原本十哥跟蔣澤說好了,等孫凌希出門的時候,就給個機會讓孫凌希去見蔣慶誠,順便引蛇出洞,看看他們到底還能玩出什麼花樣。可是沒想到孫凌希死了。十哥原先以爲是蔣慶誠發現什麼破綻才殺孫凌希滅口,今天才知道是蔣澤乾的。這個人,心狠手辣,連二嫂跟侄子都能活活淹死,蔣慶誠現在估計自身難保了,蔣家遲早要落在蔣澤手上,以後的事就更難說了。”
周小萌便覺得如同晴天霹靂,一個接一個似的,就響在自己頭頂上,她追問:“蔣澤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初一?什麼十五?”
“原先十哥答應過他,如果把蔣慶誠給拉下馬,就跟他井水不犯河水,從此絕不踩過界到城西,還介紹緬甸的老闆給他認識,將手頭的貨源都轉給他。沒想到蔣澤志向大得很,壓根想的就不是把蔣慶誠從坐館的位置上推下來,而是斬草除根,自己話事。十哥當初答應他的事,其實都辦到了,就只有一樣,沒答應他。可沒想到蔣澤追着不肯放。”
周小萌問:“什麼?”
小光又猶豫了一下,才說:“蔣澤說,十哥的話他是肯信的,但他出的力多,十哥總得表示點誠意,要十哥把你嫁給他。十哥沒答應,說他們蔣家是親兄弟還翻臉呢,做了姻親也是靠不住的,況且這個妹妹也不是周家親生的,沒意思。當時蔣澤就只笑了笑,沒想到今天又提起這話頭來。我覺得,他並不是真要提親……”
還有半句話就不必說了,周小萌低着頭,抓着那個黑色袋子,小光說:“十哥懊悔得不得了,說孫凌希肯定不是蔣慶誠的人,八成是蔣澤的人,不該帶她回家裡來,一定是她看出什麼來,最後還告訴了蔣澤。蔣澤殺了她,一是爲了滅口,二是爲了給十哥下戰帖……他能殺孫凌希,就能動你……”
周小萌低頭想了片刻,卻擡起頭來,緩緩地笑了笑,說:“你跟哥哥說,放心吧,我又不是孫凌希,蔣澤想把我怎麼樣,沒那麼容易。哥哥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反正我不會在他前頭先死。”
小光不動聲色,就像沒聽見她這麼古怪的話一般。他只是把袋子拿過去,將袋子裡的東西都倒出來,然後一一交代周小萌如何用,又告訴她,周家什麼地方還藏着武器,緊要的時候可以拿出來救急。這些事,周小萌從前是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倒也覺得沒什麼意外。周衍照是個謹慎的人,大浪襲來,他一定會事先收了帆,然後駕船朝着浪尖衝去。
她不會將自己置於險境,因爲她不會連累他。
周衍照仍舊很晚纔回到家中,上了二樓之後走廊裡靜悄悄的,周小萌的房門已經關上了,他經過的時候也沒多看一眼,只以爲她睡了。沒想到推開主臥的門,卻發現牀上有人。周小萌和衣睡在他牀上,連被子都沒有蓋,身上的衣服早就睡得皺巴巴。他的牀大,她卻睡得蜷縮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只佔了小小的一點地方。
周衍照本來彎腰想要將她拍醒,但是一俯身看她長長的睫毛安靜地覆在眼上,雙頰微紅,倒像是做了什麼美夢一般。又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一次他回來得晚了,仍舊從樹上偷偷爬進窗子,她不知爲什麼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手裡還握着筆,面前攤開着英語課本,上面劃滿了紅的藍的道道。她就像一隻小鳥,就那樣將頭枕在翅膀上睡着了。他不知道愣在那裡多久,最後才輕輕地將筆從她手裡抽出來,然後將她抱到牀上去,給她搭上被子。
那時候她的臉頰就像是蘋果一樣,帶着粉脆粉脆的光澤,彷彿有清香,讓人幾乎不忍碰觸。
他無聲地將手指縮回去,轉身走到貴妃榻上坐下來,點燃一支菸。
或許是打火機的聲音驚動了她,也或許是菸草的氣味,沒過多久周小萌就醒了,翻了個身,有點發怔地看着他。
沒有開燈,黑暗中他也看得清她的樣子,像是小孩子睡迷了,又像是剛醒過來有幾分恍惚似的。他把煙掐熄了,說:“誰讓你進我房裡來的?”
周小萌沒有說話,她抱膝坐在牀角,仍舊歪着頭看着他。周衍照隨手捻亮了身邊的落地燈,聲音裡還透着幾分刻薄:“別裝啞巴了,出去!”
周小萌仍舊沒有說話,落地燈的光線似水,融融地映在人身上,那光微帶黃暈,一圈圈更似泛起漣漪。她
像是被燈光刺痛了眼睛似的,慢慢將頭轉過去,拉起被子,重新縮進去睡了。周衍照不耐煩,幾步走過來掀起被子,想把她揪起來,周小萌卻很聽話,乖乖攀着他的胳膊,只是不撒手。周衍照沒辦法,跟她拉扯了兩下,不耐煩了,只好任由她解着自己的扣子。
她的吻又輕又暖,觸在他的脣上就像雪花一般,一觸即融。周衍照抱緊了她,就像是想要狠狠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裡去一樣,有好幾次他都焦慮地想,爲什麼天還不亮,可是又盼着,天要是永遠不亮就好了。
周小萌累了,到了天亮的時候,連翻身都不曾,仍舊保持着入睡前的姿勢一動未動。周衍照想去洗手間,可是她像一隻考拉緊緊摟着桉樹一樣,緊緊地摟着他的胳膊,整個臉就埋在他的懷裡,他試了幾次都沒辦法分開她的手,最後一次大約是使力稍大,她在睡意深沉中反倒掙了一掙,將他的胳膊抱得更緊了。
周衍照偏過頭吻了吻她的耳朵,大約是癢,她往裡縮了一下,他說:“我去洗手間。”
她含混地拒絕:“不行。”
“洗手間。”
“不行。”這一次更含糊了,但是抱着他的手卻收得更緊了。
周衍照沒辦法,只好將她抱起來,像是晃着洋娃娃似的晃了一下:“那陪我去洗手間?”
周小萌終於翻了個身,從他胳膊裡重新滾落到了牀上,將背影留給他,放他去洗手間了。他去完洗手間回來,突然發現牀上沒人了,心下一驚,轉過身來,卻看到周小萌已經起牀了,穿着他的襯衣站在窗前,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東方的薄薄微曦。
周衍照看她站在陽光裡,秋日的朝陽將襯衣照得半透明。她倒像披着一件羽衣一般,襯着那幾乎要破窗而入的綠意,彷彿花間的精靈,隨時可以振動透明的翅膀,飛上枝頭去。
過了兩秒鐘,他才說:“別站在窗戶前頭。”
周小萌沒有動,說:“附近沒有合適的狙擊點,爸爸當年選這個地方買房子,是有道理的。”
他拉上窗簾,說:“穿成這樣,也不怕被人看到。”
周小萌“咭”地一笑,像一隻快活的小鳥,立刻就拍拍翅膀飛起來,撲到他背上去,去勢太快,差點衝得他站不穩。她藉着這一躍之勢摟住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的背上,喃喃地說:“不要趕我走。”
“我跟老大說好了,他會叫老五去機場接你,你住十天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就回來。”
“要走我們一起走。”
“聽話。”
“你爲什麼總想趕我走呢?”
“等過陣子你再回來。”他說,“等過陣子就好了。”
“你沒有信用了。”周小萌的聲調還很輕鬆,可是遮掩不住語氣裡的蒼涼之意,“上次你叫我等,可是你再也沒回來。”
周衍照短暫地沉默了片刻,說:“可是後來咱們倆還是在一塊兒的。”
“後來不算。”周小萌說,“這兩年,都不算。”她停了一停,說,“你放心,萬一我真落到別人手裡,絕不會讓你爲難。”
周衍照沒有答話,他拿衣服洗澡去了。周小萌回到牀上去等他,左等他不回來,右等他不回來,後來就睡着了。
她這一覺睡得很沉,周衍照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她睡到中午才醒,也不知道做了什麼夢,猛然出了一身冷汗,坐起來才知道原來不是睡在自己牀上。周衍照的房間十分安靜,靜得聽得見牀頭櫃上手錶走動的聲音。
他沒戴錶就走了,周小萌記得這塊手錶他每天都要戴的。雖然男人講究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配什麼表,但周衍照不怎麼習慣那一套,所以每天手腕上都是這塊手錶。
周小萌拿起那塊手錶搖了一搖,聽它走得“喳喳”響,於是隨手套到自己手腕上,那塊手錶錶帶太長,她雖然扣住了,但仍舊很容易從手腕上滑落。回到自己房裡梳洗過後,就去儲藏室找了工具,重新將皮帶打孔,折騰了半天打了好幾個孔,最後錶帶可以重新再繞過一圈,這樣子雖然難看一些,但總算長短合適了。
她弄好了手錶之後,看到手機上有好幾個未接電話,全部都是蔣澤。
周小萌沒有理睬,但過了片刻,手機“嘀”一響,是有短信。仍舊是蔣澤,卻只有三個字“接電話”,乾脆簡單,好似一個現成的陰謀。
旋即電話響起來,一閃一閃的名字,正是蔣澤。周小萌考慮了兩秒鐘,還是接了。一聽電話通了,蔣澤的笑聲就傳過來:“二小姐,我還以爲你跟令兄一樣,把我的電話拉入黑名單了。”
“蔣先生有話請直說。”
“好,我曉得二小姐是個乾脆人,我現在在醫院裡,你要不要過來?”
周小萌明知道答案,卻不得不問:“什麼醫院?”
“你說呢?令堂大人的氣色不錯!哎,周小萌,你哥哥對你媽不錯的呀,每個月這麼高的醫療費,竟然從來沒有拖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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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萌冷笑:“跟他有什麼關係?那是我自己掙的錢。”
“嘖嘖,周小姐,咱們也別兜圈子了,你哥哥欺人太甚,我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你到底是來,還是不來?”
周小萌把電話掛斷了,她雖然氣急,可是頭腦還是十分清醒。先是檢查武器,然後換了身衣服,特意拿了一個厚實的購物袋,把東西都裝進去,然後換鞋出門。剛剛走到院子裡,沒想到小光就站在院子裡,周小萌沒提防,被他看個正着,他問:“二小姐往哪兒去?”
“我去看媽媽。”
小光不動聲色,說:“這兩天風聲不好,不要出門,過兩天再去吧。”
“我不放心。”
“那我陪你去。”
“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小光說:“把你包給我。”
周小萌不動,小光伸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可是他站的地方已經完全擋住她的去路,她沒有辦法,只好賭氣似的,將包往他手上一扔。
小光沒有打開購物袋,只是在手裡掂了掂,說:“二小姐還是乖乖呆在家裡,別給十哥找麻煩了。”
周小萌語氣譏誚:“是啊,我不給他找麻煩,我媽媽要是死掉,正好讓他順心如意。”
小光絲毫不爲之所動,反倒往後退了一步,說:“二小姐,回屋子裡去吧。”
周小萌知道動手硬闖是不成的,只好回到屋子裡。她上樓關好門,打了一個電話給蔣澤,問:“你想要什麼?”
蔣澤輕輕地笑起來,笑聲愉悅:“你是個聰明人,爲什麼總是裝傻呢?”
“說重點。”
“我要是讓你一槍打死他,你幹不幹呢?”
周小萌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沒等我動手,他就會先一槍打死我了,你想別的辦法吧。”
“你們兄妹倆,感情挺不錯的。他都把你害成這樣了,你還不捨得動他啊?”
“蔣先生,你要是說廢話,那就不必再談了。”
“周小萌,你去對你哥哥說,你願意息事寧人,嫁給我,咱們兩家的事就算了了。現在鬧成這樣,誰都收不了場,誰臉上也都不好看。”
“我哥哥不會答應的。”
“依我看,要是你本人願意,你哥哥八成也不會攔着你。”
“我本人也不願意。”周小萌冷冷地說,“你連你親哥哥都往心口捅刀子,嫁你這樣的人,比嫁個畜生都不如。”
蔣澤倒是一點也不惱:“小姑娘罵起人來,就不可愛了。”
“我不可愛的地方多着呢,所以你也別惦記我了。”
“哎,讓我不惦記你,好像有點難度,誰讓你那麼招人喜歡呢?你說你媽媽這樣子,我要是把她的氧氣關掉,她是不是馬上就斷氣了?中國的醫學是怎麼認定臨牀死亡的?腦死?心臟停跳?”
“你到底要什麼?”
“咱們還是見個面吧。你哥哥那麼無趣的人,藏着你這麼有趣的一個妹妹,真是暴殄天物了。”
“我出不去。”
“我相信你有辦法出來,你這麼有本事的人,一定能想出辦法。”蔣澤又在輕輕地笑,“我給你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後,咱們在山頂的涼亭見。”
周小萌掛斷電話之後只猶豫了幾秒鐘,就走到主臥去。周衍照的房間是挺大的套間,裡面還有盥洗室。她打開浴櫃,一眼就看到裡面放着的剃鬚刀,周衍照從來不用電動剃鬚刀,所以浴櫃裡還放着大半包新拆封的刀片。她拿着剃鬚刀,早晨的時候他大約剛剛用過,冰涼的金屬刀架上,彷彿還有屬於他的氣息,特殊的,親密的,只屬於他的。她沒有用新刀片,直接將剃鬚刀上的那枚刀片取下來。她右手拈着刀片,於是伸出左手,看了看自己手腕,薄薄的皮膚底下淺藍色的靜脈,刀片微涼,十分鋒利,切開皮肉的時候幾乎沒有覺得痛。她將那沾着鮮血的刀片放回剃鬚刀內,然後放回原來的地方。
她離開主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這條走廊她走過無數遍,小時候只要聽到媽媽的聲音,她就會搖搖晃晃從自己的房裡溜出來,悄悄地打開主臥的門。那時候周彬禮總是會一把抱起她,叫她“小公主”,那時候媽媽真年輕啊,溫柔地注視着自己,彷彿自己是這世上唯一的珍寶。
她沒能順利走回自己房間,就暈倒在走廊上。
她失去意識的時間並不久,甚至只覺得有幾分鐘,等她清醒的時候,整個人都在一種難受的晃動中,她視線模糊,只看到小光的臉。他的臉色是蒼白的,幾乎沒有血色,她在眩暈中被他重新放下來,她才漸漸地明白,剛纔他是抱着她在跑,現在她躺在車子的後座。
他將她放好之後正打算鬆手,突然聽她喃喃叫了聲:“小光……”他以爲她是要說話,於是俯身湊到她的耳邊,她的聲息似乎更微弱了,又叫了一聲,“小光……”她的嘴脣微微顫抖,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在漸漸失去,他於是湊得更近些。周小萌突然雙手一揚,她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拿着極細的一根鋼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小光頸中一繞,鋼線深深地嵌入皮肉,瞬間就沁出血珠。小光幾乎沒有掙扎,他只是睜大眼睛看着她,她說:“對不起!”一腳踹中,小光倒下去,她用盡力氣才爬起來,將小光扶到一旁。不遠處的保鏢已經發現不對,紛紛朝着這個方向奔過來。她啓動車子,徑直朝門外衝去。
手腕上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大約是小光替她粗略地包紮過。紗布纏得很緊,但是血浸透了紗布,沿着手腕往下滴,染得腳下那張車內地毯斑斑點點,盡是猩紅的血跡。
後頭有車子追上來,闖了幾個紅燈之後,車速越來越快,但還是沒能甩掉後邊的人。她儘量集中精神開車,握着方向盤的手在抖,也許是因爲持續失血,她覺得耳畔一直嗡嗡作響,最後才發現不是錯覺,是手機一直在震動。
她壓根不看到底是誰打來的電話,將車開到餅市街前的牌坊底下,把車往那裡一扔,緊緊握着手腕上的傷口,衝進了錯綜複雜的巷子裡。
小光在餅市街還藏着一部機車,她從騎樓底下找到那部機車,鑰匙就放在老閣樓窗臺上種着蔥的那個破花盆底下,一摸就摸到了。她騎機車還是周衍照偷偷教她的,離合器在哪裡,油門在哪裡,怎麼踩剎車,當年她也只是騎了一小圈,就嚇得他不再讓她騎了,說太危險。
她順利地發動了機車,發動機轟鳴起來。鄰家樓上有人打開窗子,看到是她就叫嚷起來,可是她已經騎着機車穿過狹窄的小巷走掉了。
她沒有戴頭盔,風吹得頭髮一根根豎起來,抽在臉上又癢又痛。正是市區堵車最厲害的時候,她騎着車在車流中穿梭。終於趕在天黑之前到了山上,遠遠地看見涼亭裡一個人都沒有,她連扶住機車的力氣都沒有,最後幾乎是翻滾地跌下去,只聽見機車“轟”一響,倒在一旁。
她沒有力氣站起來,血把衣襟都打溼了大半,還有一些血點濺在臉上。騎機車的時候速度太快,血被風吹得甩到臉上,溫熱得像一場細雨。她掙扎了一下,終於有人從背後扶了她一把,彷彿是喟嘆:“怎麼弄成這樣子?”
她聽出是蔣澤的聲音,不過這時候她也沒力氣殺人了,只能任憑他半拖半抱,將她扶到一邊坐下。她想要笑一笑,可是隻是嘴角微動,側臉看着他,問:“我媽呢?”
“在醫院呢。”蔣澤挺有風度地替她按着手腕上的傷口,“你也去醫院吧,看樣子割得挺深的,失血過多會死的。”
“我口渴,有水嗎?”
蔣澤伸手招了招,有人送過來一瓶水,他擰開蓋子遞給她。她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直嗆得咳嗽起來。蔣澤說:“咱們打個賭吧,要是你哥哥一個小時內趕到這兒來,我就娶你。要是他不來,我也娶你。”
“他不會來的。”周小萌說,“我出來的時候就知道,他不會來。我要是乖乖躲在家裡,他就會讓我太平無事;要是我闖出來,生死就由我自己了。”
蔣澤十分推心置腹的樣子:“也不見得,你別太悲觀了。依我看,你挺重要的,他說不定馬上就來了。”
“有件事情我挺好奇的。”周小萌又喝了一口水,嚥下去,像是喝酒一般痛快,她問,“你爲什麼就確定我會來?”
“挺容易想明白的。”蔣澤說,“你看,你媽睡在醫院裡,你哥哥每個月付那麼高的醫藥費,就爲吊着她的一口氣。出了這麼大的事,醫院裡卻連一個保鏢都不安排,挺反常吧?他其實是在賭,賭你會不會爲了你媽,離開他。”
他說得有些繞口,周小萌失血過多,只覺得頭暈眼花,抱着那瓶水,不停地喝。蔣澤說:“你來了我就放心了,你看,周衍照輸定了。”
“他沒有輸。”周小萌笑了笑,“只要他不來,他就是贏了。”
蔣澤很沉得住氣,笑着說:“那咱們就等等看吧。”
太陽終於沒入了地平線,天色一分一分地黑下來,山上風大,吹着樹木呼嘯,好像有誰在哭似的。周小萌恍惚了一會兒了,趴在冰冷的石椅上,血還在不停地流,她也懶得去管了。她像是睡過去一會兒,其實是昏厥過去,最後被蔣澤掐着人中掐醒,他皺着眉頭說:“你要死,也等到周衍照來了再死。”
“他不會來的。”周小萌整個人都在發抖,也許是因爲失血多,也許是因爲冷,她昏昏沉沉,只想趴在那裡重新睡過去。
山下有雪亮的車燈,沿着蜿蜒的山道上來,蔣澤精神一振,說:“你瞧,這不是來了?”他看了看手錶,說,“兩個鐘頭……看來你哥哥猶豫了挺長一陣工夫,這才上山來。”
車子果然是周衍照的,遠遠就停下,四周的手電筒照得雪亮,車上除了司機,卻只有小光。他高舉着雙手走下車,示意自己並無攜帶武器。蔣澤隱在暗處,自有人喝問:“周衍照呢?”
“十哥讓我帶句話給二小姐。”小光仍舊是那麼鎮定,他脖子裡縛着白紗布,想必那時候她下手勒得太狠,到底傷到了皮肉。他就站在那車燈的光暈裡,說:“太太一個鐘頭前病情惡化,醫生搶救無效,已經宣佈臨牀死亡,二小姐節哀。”
周小萌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聽到這個消息,也只是身子晃了一晃。蔣澤笑起來:“好!幹得好!這一招真是漂亮!釜底抽薪,周衍照要不來這一手,還真不配當我的對手。”他轉過臉對周小萌說,“你聽見啦?你媽死了。”
周小萌突然就撲上去,她手中的鋼絲線還沒有繞上蔣澤的脖子,就被他一腳踹開,黑暗裡不知道是誰開了槍,“砰”一聲響,涼亭裡的燈滅掉了。拿着手電的人紛紛驚叫,黑暗中槍手的槍法非常精準,一槍一個,誰拿着手電就擊中誰,一時間有人扔掉手電筒,有人尖叫,有人鮮血滿身地倒下,不過區區幾秒鐘,山頂已經陷入一片黑暗。
蔣澤倒是一直死死扣着周小萌,她手腕上的血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襟。周小萌冷笑:“你埋伏了多少人?夠不夠我哥哥收拾的?”
蔣澤沒有說話,槍聲始終沒有再響起來,有人受傷之後不斷地呻吟,他拖着她慢慢向後退。周小萌的手被那條鋼絲勒傷了,有好幾個手指都不能動,蔣澤用鋼絲纏住她的雙腕,另一隻手就揪着她的頭髮,一言不發。
周小萌說:“你策劃了這麼久,不至於就這麼點陣仗,就被我哥哥翻盤了吧?”
蔣澤知道她不停地說話,是想告知對方她和他的方位,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他確實埋伏下了不少人,整個山頭幾乎所有有利的據點都被他們佔據。但周衍照竟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他心中焦慮,葉思容一死,周小萌百無顧忌,這個女人是禍根,但現在情況不明,他只能拖着她當擋箭牌。
如果周衍照真的佔了上風,開槍之前他總要顧忌一下,會不會子彈打在周小萌身上。
他已經拖着周小萌退到了臺階邊,周小萌突然尖叫一聲,用力一腳踹向他面門。他舉手就是一槍,開槍的同時,槍口的火光也暴露了他的位置,槍聲幾乎同時響起,蔣澤連開了好幾槍。周小萌只覺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胳膊,狠狠將她扯開,她一路翻滾地跌下去,就像滾落的石子一般,一直滾到臺階的拐角處才停下來。她手上全是血,她哆嗦着摸索着摟着自己一路滾下去的那個人的臉,是周衍照,剛剛他拉她的那一瞬間她就知道了。他也許是受傷了,氣息很急促,她叫了一聲“哥哥”,又叫了一聲“周衍照”,他都沒有應她。
小光從山頂的石崖上一躍而下,將她推開,有子彈“刷刷”地擊在他們身旁的石頭上,飛濺起來的石屑砸在她的臉上,非常痛,她也並不覺得。槍聲時斷時續,遠處終於響起警笛聲。看得見紅藍相間的警燈,一路呼嘯着從山腰駛上來。
“走!”小光的聲音清楚而低沉,“帶她走!”
有人將她拖起來,她拼死不放手,因爲是握着周衍照的手指。可是拉她的那個人力氣很大,硬將她手指掰開了,她嗚咽地哭起來:“哥哥!”
有人捂住她的嘴,子彈還在黑暗中呼嘯着飛來,她幾乎是拼盡了全力想要掙扎,朝着有周衍照氣息的地方。那人捂得很緊,她用盡了全力也掙不開,最後窒息似的昏厥過去。
周小萌醒來的時候,似乎天已經亮了,身邊有人走動,她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首先看到的是吊在斜上方微微晃動的血漿袋,然後是天花板上圓圓的吸頂燈,燈亮着,光線柔和,看不出是白天還是晚上。她有些吃力地想要擡起左手,但是被人按住了。
是周衍照,他的聲音有些喑啞,說:“別動。”
他的手微涼,握着她的指尖,讓她有一種虛幻的不真實感,過了好幾秒鐘,纔像小孩子似的“哇”一聲哭起來。
周衍照皺着眉:“哭什麼?”湊近了看她,彷彿在端詳她的眼淚是不是真的。
她抽抽搭搭的,將臉埋在他的肩頭,抽泣着說:“他們……掰我的手……”
“掰疼了?”周衍照將她的左手拿起來看了看,然後又換了右手,上面還扎着輸血的針頭,被綁得牢牢的。
“不是。”周小萌的孩子氣發作,將自己的手奪回來。周衍照卻說:“下次別幹這種蠢事了,血流得跟死人一樣。”
周小萌沒有做聲,她有些直愣愣地盯着周衍照。因爲包紮得特別嚴實,所以他也穿不了衣服,只是披着一件外套,露出肩下一點紗布,她問:“你傷到哪兒了?”
“沒事,子彈擦破皮。”
“我媽媽呢?”
周衍照沒回答,周小萌又問了一遍,一直站在遠處的小光才走過來,說:“二小姐,太太走了……沒什麼痛苦,也是好事。”
周小萌怔了幾秒鐘,彷彿在猜度這個消息的真假,周衍照的脣邊慢慢綻起一個冷笑:“是啊,是我讓人把你媽的氧氣拔掉的。”
周小萌開始發抖:“你明明可以……”
小光在旁邊解釋:“實在是分不開那麼多人手,所有人幾乎都被安排上山,餘下的人去醫院。你媽媽不能移動,不能離開監護病房……蔣澤的人就在病房裡頭,我們要是把人弄出來,動靜會太大……”
“所以你們就殺了她。”周小萌嘴角有一抹冷凝的微笑,“哥哥,你等這個機會很久了吧?可以名正言順殺掉她?”
“是啊,我等這機會很久了。”
周小萌尖叫着撲上去,掐住周衍照的脖子,他卻一動也沒有動。最後是小光看不過去,將周小萌硬是拖開:“二小姐!二小姐!醫生說她永遠也不會醒了,十哥也是沒辦法!”
“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周小萌的手似乎是痙攣,揪着自己的衣襟,又像是透不過來氣,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小光,你出去。”周衍照站得很遠,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小光轉身走出去了,周衍照說:“周小萌,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
媽媽爲什麼要殺我爸?今天你問,我就告訴你。”
“我不想聽。”
周衍照將她的臉扳回來,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想聽,還是不敢聽?”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她喃喃地叫了聲“哥哥”。周衍照的聲音很輕,卻特別地清楚:“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我不想聽……”周小萌聲音尖銳,她捂住耳朵,“我不想聽!”
周衍照伸手將她摟進懷裡,她狠狠咬在他肩膀上,咬得牙齒穿透皮肉,血腥滲入齒間,彷彿唯有藉此纔可以發泄心中的恨意和恐懼。他將她抱得很緊,像安撫嬰兒一般,輕輕拍着她的背心,在她耳邊低語:“別怕,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知道了。”
“你不能因爲這個……殺掉媽媽……”
他親吻着她的耳郭,說:“不會再有人知道。”
周小萌哭了片刻,最後被他摟在懷裡睡着了。
她只睡了短短一小會兒,就馬上驚醒:“哥哥!”
周衍照應着她,他溫暖的掌心摩挲着她的臉,讓她漸漸地恢復鎮定。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問:“是真的嗎?”
“DNA報告在蔣慶誠手裡,所以我要拿回來。蔣澤不知道這件事,我答應蔣慶誠殺掉蔣澤,他答應將報告還給我。現在已經沒什麼問題了,我故意放走了蔣澤,他知道了山上的事是蔣慶誠和我聯手,自然會回去解決蔣慶誠。”
“蔣慶誠不會告訴蔣澤嗎?”
“蔣澤不會再相信他,他也不會再相信蔣澤。”周衍照說,“你放心,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盯着蔣慶誠,哪怕蔣澤殺不了他,殺手也會趁機動手的。”
周小萌摟緊了他的脖子,說:“我們一起走吧,去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永遠不回來了。”
“好,去泰國。”周衍照撫摸着她的頭髮,“我已經讓人安排船了,等這兩天風頭過去,我們就走。”
周小萌昏昏沉沉又睡了一會兒。似乎聽到是小光進來,對周衍照說:“蕭思致回來了,警察這時候把進城出城的路都堵了,搜查得很厲害。”
周衍照神色很放鬆,說:“那讓他進來,看看小萌。”
蕭思致的神情卻有幾分緊張,一進來就跟周衍照打招呼:“十哥!新聞都開始播了,說山頂發生槍戰,警察開始大面積搜山了。咱們要不要換個地方?”
“不用,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周衍照說,“你別害怕,警察上山也查不到什麼,滿地彈殼,全是從東南亞走私進來的軍火,他們找不到什麼線索。”
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周小萌不想和蕭思致說話,所以一直閉着眼睛一動未動。等蕭思致走後,她才翻了個身。
周衍照坐在離病牀不遠的沙發裡抽菸,屋裡窗簾拉得嚴實,他一個人坐着的時候,總顯得十分孤寂,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她鼻尖發酸,又叫了聲:“哥哥。”
這次周衍照沒有應她,他大約是想到什麼,正在兀自出神。過了片刻才擡頭,慢慢看了她一眼。周小萌說:“我們現在就走吧。”
“別傻了,現在滿城都是警察。”周衍照安慰她,“等兩天也是一樣的。”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別擔心蕭思致,到時候我把他支開就行了。”
周小萌愣了一下,她問:“那爸爸呢?”
“小光會照顧他。”周衍照的神色陰鬱,他說,“要是過幾年外頭環境好,把他接走也行。”
“其實我想不明白。”周小萌低着頭,聲音又漸漸變得迷茫,“爸爸爲什麼要那樣對媽媽……爲什麼他要殺掉我爸爸……”
“也沒什麼想不明白的。”周衍照又點燃一支菸,“他那麼喜歡你媽,眼睜睜看着她嫁給別的男人,能忍三年,真是奇蹟。換作是我,沒準婚禮前就動手了。蕭思致運氣好,前陣子要是他再過分一點點,沒準我也讓人捅他十幾刀,或者把他裝麻袋裡,繫上塊預製板扔進南閱江。”
周小萌沉默了良久,才說:“討厭!”
周衍照戳了一記她的臉:“以後我讓你討厭的日子還多着呢!”
周小萌笑了笑,她笑的時候十分恍惚,周衍照也看出來了。可是他能做的,只是用力抱緊她,將她抱得更緊些,說:“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我想去看媽媽……”
“現在還不行,等警察走了,我陪你去。”
“她沒過過什麼順心日子,一直在受苦……小時候我不明白,等長大了,我也沒辦法照顧她……”
“每個人都是自己選的,當初她如果選了別的路,也許就不會這樣。”
“如果她選了別的路,也許這世上就不會有我了。”
“所以……”周衍照的吻輕輕地落在她的髮梢,“這輩子遇上最重要。其他的人和事,都下地獄去好了。”
“媽媽爲什麼會嫁給爸爸?”
“那得問她自己才知道。”周衍照知道她情緒不穩定,所以輕言細語,“我們不說她了,你想吃什麼嗎?我讓人去買。”
“我想吃麪條。”周小萌喃喃地說,“哥哥你煮麪條。”
“好,我去煮麪條。”
他們是在一傢俬人診所裡,開診所的醫生是老熟人,十來年的交情,把診所後頭自己的一幢小樓讓給他們住。一樓就有廚房,周衍照打開冰箱看看,沒有面條,倒是櫥櫃裡放着幾包方便麪。周衍照打開煤氣竈,找了個鍋坐上,開始燒水,這時候小光進來了,給他幫忙。
“外頭情形怎麼樣?”
“滿城的條子,據說專案組又抽調了人手來,部督大案,限時偵破。”
“影響太惡劣了。”
“是啊。”小光沒什麼表情,“市區槍戰,好在不是在鬧市區,但是也夠他們忙一陣子的了。”
“姓蔣的怎麼樣?”周衍照接過小光拆開的方便麪,將麪餅扔進水裡,調料什麼的卻沒用,隨手洗了一把蔥,擱在砧板上切得七零八落的,長長短短。
“沒動靜。蔣慶誠是驚弓之鳥,現在連別墅都不住了,住在市中心的老房子裡。”
“粥鋪上的那一家?”
“對。”
“挺念舊的。”
“十哥你也挺念舊的。”
周衍照扔掉菸頭,終於看了小光一眼,說:“有話就直說。”
“你就不能利索一點告訴她,其實咱們到醫院的時候一片混亂,不知道是誰拔掉的氧氣管。”
周衍照笑起來,他笑得挺開心似的,露出最裡面尖尖的虎牙,說:“不懂了吧,她要是聽見這麼含混的說法,心裡不知道又要拐多少念頭多少彎。那句話怎麼說來着?我不殺誰,誰因我而死?反正是我的債,我認了得了。”
“你就不怕她真恨你?”
“她都恨我這兩年了,還能怎麼樣?”周衍照重新點上一支菸,“再說了,當年是我給她媽一槍,無論如何,這賬我賴不過去。”
麪條煮好了,周衍照端上去的時候,周小萌卻睡着了。她失血過多,更兼擔驚受怕,所以總是容易昏睡。周衍照將麪碗放在一旁,自己在沙發裡坐下來,本來想抽一支菸,可是最後還是忍住了,只是看着周小萌。已經輸了兩袋血,她的臉仍舊沒有多少血色,透着蠟黃。
周小萌只睡了短短片刻就驚醒了,醒的時候還在哭。周衍照將她摟進懷裡,哄了一會兒了,她漸漸地鎮定下來,抓着他的衣襟,仍舊覺得心酸。
周衍照知道她是做了噩夢,因爲聽到她在夢裡哭喊,聲音很小,掙扎得卻很用力。也許是夢到可怕的事情,他卻不忍心問。
周小萌的睫毛還是溼的,因爲哭過。她的臉幾乎又小了一圈,下巴擱在他胸口,幾乎都覺得硌人了。她小聲問:“我們什麼時候走?”
“還有三五天。”周衍照說,“得等這陣子風聲過去,現在警察盯得太牢了,沒辦法出城。”
“以後永遠也不回來了。”
“好。”
周小萌聽到他的承諾,大約是放心了,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周衍照低頭看的時候,她已經又睡着了。她睡着之後還皺着眉,眉尖顰起,細嫩的肌膚就像綢緞被揉過,有了褶皺。她的呼吸很輕,有他熟悉的香味,像是米花糖,微帶甜潤的氣息。
周衍照抱着她不敢移動,怕她又醒過來。時間彷彿停滯,又彷彿過得飛快,到最後他也睡着了。
早晨是小光進來叫醒他的,窄窄的病牀上,和衣睡了一夜,他連胳膊都是酸的。好在臂彎裡的周小萌仍舊沉沉睡着,半夜輸完血漿,又睡了一晚,她的臉色好了許多。
他活動發麻的手臂,悄悄地走到屋子外面,隨手帶上門。
小光說:“蕭思致來了,在樓下。”
“走吧。”
蕭思致打包了不少早餐來,有河粉有粥還有蝦餃,幾個人沉默地吃着。周衍照沒多少胃口,吃了幾勺粥就放下了。蕭思致問:“小萌還好麼?”
“還沒醒。”周衍照說,“要不你上去看看。”
“好。”蕭思致說,“給她買了腸粉,她最喜歡吃這個。”
那一份腸粉是單獨打包的,蕭思致拎上去了。周衍照點燃一支菸,小光看了他一眼,問:“真不動他?”
“都要走了,還動他幹什麼?”
蕭思致上樓之後,才發現周小萌已經醒了。她沒有穿鞋,赤腳坐在窗臺上,身上的衣服還有斑斑的血跡,手腕雖然縫合過了,但又被紗布纏了很多圈,更顯得觸目驚心。蕭思致昨天見到她的時候,她躺在病牀上,他只倉促地看了幾眼,今天見到她坐在晨曦裡,沐浴着秋日的朝陽,更顯得憔悴。
聽到腳步聲,她一動也沒有動,將頭靠在玻璃上,彷彿在出神。
“餓了沒?”蕭思致打開餐盒,“腸粉。”
周小萌仍舊沒有動彈,對他說:“外邊有一隻麻雀。”
蕭思致走到窗邊,正看到那隻灰濛濛的小鳥拍拍翅膀飛走。他低聲說:“老闆問,你需要什麼嗎?”
周小萌終於轉過臉來,目光落在他臉上,笑容淺淺:“不需要。”
“以後別再做這樣冒險的事了。”蕭思致看着她手腕上的紗布,“有事可以找我,多一個人出主意總是好的。”
周小萌散漫地應了一聲,從窗臺上跳下來,扶起筷子吃腸粉,吃了兩口就說:“你下去吧,不然我哥哥該生疑了。”
蕭思致笑着說:“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我這個男朋友多呆一會兒,他纔不會生疑吧?”
周小萌於是沒有再說話,只是也沒什麼食慾似的,拿那筷子戳着腸粉。屋子裡靜得很,蕭思致看她眼圈發青,顯然是沒有睡好,而且形容憔悴,怎麼也想不到昨天她有那樣決絕的勇氣和狠勁。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這時候小光卻上來了,問:“二小姐,還要不要吃點別的?”
“我嗓子發乾,有粥麼?”
“有的,我拿上來。”
“不用了,我下去吃。”
一連三四天,幾個人都足不出戶。周衍照雖然蟄伏,卻對外界的動靜一清二楚,只是他從來不當着周小萌的面說什麼,周小萌也什麼都不問。
這幾天來,她總覺得時光格外漫長,又格外短暫。有時候坐在院子裡,看着天上雲彩慢慢地飄過去,彷彿就可以永遠坐在那裡,一直到地老天荒。有時候又覺得只是一瞬間,剛剛吃過早飯不久,就又要吃晚飯了,一天就那樣過去了。
她只是養傷,所以沒什麼事情做,這樣過了兩天,突然起興要下廚,說:“你們還沒吃過我煮的菜吧?今天午飯我來試試。”
周衍照倒罷了,小光跟幾個保鏢都面面相覷。末了還是順着二小姐的心意,讓人買了一些菜回來,洗的洗摘的摘,魚肉之類都是菜市裡打理好的,周小萌獨自在廚房裡鼓搗了一中午。小光一直擔心她會不會失手把廚房燒掉,誰知最後竟然也做出來五六道菜,還有一道湯。
味道自然就不用說了,不過所有人都給面子吃完了,只有周衍照嚐了兩口就擱了筷子,皺着眉頭說:“這也太難吃了。”
周小萌難得沒有回嘴,反倒笑眯眯地看着他。
等周小萌收拾碗筷去廚房,小光進去給她幫忙,說:“其實也不錯,就是有兩個菜醬油擱多了一點。”
“我媽媽說,女孩子不會煮飯,多少有點遺憾,因爲爲了喜歡的人洗手做羹湯,是容易卻也是最難獲得的幸福。”周小萌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真可惜,她會燒一手好菜,我卻一點兒也沒學會。”
小光低頭刷着碗,卻說:“其實太太的事,真不能怪十哥。要怪,就怪周先生當年,是做得過分了一點……”
“他是我爸爸。”周小萌的聲音裡透着涼意,“一個人總沒有辦法,選擇父母。”
“可是一個人總可以選自己的路怎麼樣走。”小光擡起眼睛來看她,“這麼多年,你還沒有看明白嗎?”
周小萌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終於低下頭:“我會怕……你總覺得我對哥哥不好,你總怕我欺負他,你爲什麼不覺得我會怕?我什麼都沒有,就只有他。他對我好,我也只有他;他對我不好,我也只有他。爸爸那樣喜歡媽媽,最後還不是往她牛奶裡頭擱藥,他那樣是對她好嗎?媽媽最後都快瘋了,她什麼都不說,可是我知道,她快瘋了。爸爸的愛太霸道了,媽媽最後差一點都快被他逼死了。我一直在想,我會不會落到媽媽那個地步,哥哥會不會每天也派人盯着我,監聽我的電話,往我的飲食裡頭下藥,讓我永遠也不能離開他,一步也離不開他。”
小光說:“十哥跟周先生是兩樣的人,他不會。”
周小萌笑了笑,轉頭去看窗外悠遠的樹影,她說:“現在不會,將來也很難說。他也許會把我嫁給別人,可是最後他又忍不住會殺掉那個人,因爲他嫉妒。爸爸當年,不就是這麼幹的嗎?”
小光十分認真地說:“你可以嫁給我,他要殺掉我的話,顧慮會比較多。”
周小萌愣了一下,過了片刻,淺笑才漸漸爬上她的嘴角,她笑着說:“是啊,哥哥打不過你。”
“也不見得。”小光的表情仍舊認真,“我們總有好幾年沒有切磋過了。早幾年他確實不是我的對手,現在真不知道了。”
“不如下午比試一場看看?”
門口的人終於出聲,手裡還端着一杯茶,彷彿只是偶爾路過。
小光打量了一下週衍照,說:“好啊!”
“我做評委。”周小萌笑得陽光燦爛,“誰輸了誰晚上煮飯。”
周衍照問:“那要是平手呢?”
小光說:“那就評委煮飯。”
周衍照皺着眉頭:“評委煮飯太難吃了,要是平手的話,就評委請客,我們叫外賣。”
周小萌賭氣似的說:“我沒錢。”
周衍照走進廚房,隨手將茶杯擱在桌子上,彎腰打開壁櫥,將最底下三個抽屜都抽出來。三個抽屜裡全部是碼得整整齊齊的粉紅色鈔票,滿滿當當,總有好幾百萬的樣子。周小萌沒想到這麼多現金就這樣放在廚房抽屜裡,一時語塞,過了片刻才說:“這又不是我的錢。”
“現在是你的了。”周衍照淡淡地說,“樓上還有幾箱現金,你愛拿多少拿多少。”
周小萌說:“我不要你的錢。”
“這些錢本來就是你的。”周衍照說,“公司每年的分紅,本來有你一份,一直沒有給你。這次出了事,我就全提出來了。”
“反正我不要。”周小萌擱下洗到一半的碗,轉身就走了。
小光繼續低着頭洗碗,周衍照點上一支菸,問:“你真想娶我妹妹?”
小光沒說話。
周衍照說:“你說她有什麼好?除了長得好看點之外,一點女孩子的溫柔勁兒都沒有。脾氣又大,性子又古怪,一句話不對,她就蹬鼻子上臉,成天給你氣受。”
小光將刷碗的刷子一扔,冷着臉說:“你真想比劃是嗎?咱們到院子裡去。”
“好啊!”周衍照扔掉菸頭,“我知道你憋着一口氣呢!”
小光“哼”了一聲,重新撿起刷子,說:“我纔不跟一個肩胛骨都被打穿了的人動手,傳出去我嫌丟臉!”
周小萌晚上睡得早,半夜突然醒過來,才發現周衍照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正坐在角落的沙發裡抽菸。看她醒來翻身,他才把煙給擰了,周小萌很大方地將牀讓給他一半。牀窄,他又重,躺上來的時候整張牀似乎都微微往下一沉。他伸出一隻胳膊摟着她,另一隻手一直沒動,大約是肩膀上有傷,於是她主動伸出手抱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頸間脈搏跳動的聲音幾乎清晰可聞,讓她覺得安心。她問:“怎麼又抽菸?”
“明天晚上咱們就走了。”周衍照像在講一件尋常事。周小萌突然打了個寒噤似的,喃喃地問:“以後都不回來了?”
“三五年內,還是別回來。”
“怎麼突然這麼急?”
“船都安排好了,明天是個機會,據說明天警察都有事要忙,趁這個機會走掉。”
周小萌沒有說話,只是擡起頭來尋找他的嘴脣,周衍照雖然被她吻着,卻有點心不在焉似的。周小萌停下來,問:“怎麼了?”
“你媽媽還在殯儀館,你要不要去看看?”
在黑暗裡,周小萌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不過黑暗可以隱藏很多東西。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喃喃地問:“會不會很危險?”
“要看怎麼安排……警察也不見得成天盯在殯儀館裡。”周衍照下了什麼決心似的,說,“明天我陪你去吧。”
“不,我自己去就行了。”
“姓蔣的那邊還沒死心,還是我陪你去吧。”周衍照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背,“沒事,別怕。”
周小萌將他抱得很緊,他都覺得有點難受了,於是吻着她的額頭,又說了一遍:“沒事,別怕。”
在黑暗裡,周小萌的眼睛也是亮的,像是有淚光似的,她的聲音很輕:“哥哥……”
“嗯?”
“我喜歡你。”周小萌的聲音就在他的胸前,暖暖的,帶着呼吸的香,“我一直就喜歡你。其實我也鬧不明白,爲什麼你做了這麼多混蛋事,我還是喜歡你。”
周衍照無聲地微笑,他什麼都沒有說。
周小萌說:“蔣慶誠手裡的東西,要是拿不回來,就毀掉吧,我不在乎。我現在都有點後悔了,應該讓別人都知道,你不是爸爸的兒子,我纔是爸爸的女兒。”
“瞎說。”周衍照安撫似的,箍緊了她,“我是爸爸的兒子,你不是他女兒,所有債是我的,人情是我欠的,有仇的,有怨的,都該衝我來。”
周小萌再沒有說什麼,只是用嘴脣封住他的嘴。她吻得十分纏綿,周衍照都覺得她幾乎從來沒有這般溫柔過,就像是水一樣,要將人溺斃其中。
夜風這樣溫柔,秋月的淡淡光暈隔着窗子映進來,周小萌將頭擱在周衍照的胸口,他已經睡着了,一隻手還握着她的手,將她大半個人環抱在懷中。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兩個人決心逃走的前夜,他半夜翻窗到她的屋子裡來,她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坐在黑暗裡看着她發呆。
“你怎麼不睡啊?”周小萌嬌嗔,“明天早上的飛機,你不是說要比我更早溜出門,好去機場等我嗎?”
“我睡不着。”他笑起來,牙齒在淡淡的月色裡一閃,說,“一想到要跟你過一輩子,我就睡不着。”
“你不睡我可睡了。”周小萌臉紅了,掀起被子矇住頭。其實她也沒睡着,他翻窗進來的時候,她心跳得都快從嘴裡蹦出來了。
那時候在想什麼呢?他會不會俯身吻一吻自己?又甜蜜又盼望又覺得羞愧……一輩子啊,明天就在一起了,一輩子。那麼他吻一吻自己,也是不要緊的吧?可是最後周衍照還是老老實實坐在沙發裡,竟然就那樣坐了一夜。
那一夜的心情她或許永遠也不會忘記,既盼着天亮,可是又盼着天永遠不要亮,那是他們破天荒地獨處一夜。兩個人的眼睛裡都是血絲,可是黎明來的時候,他踏樹而去,最後回首衝她一笑。
這世上所有人都不會知道,周衍照還有笑得那麼傻、那麼開心的時候,就像全世界所有的寶,都捧到他的面前,他笑得簡直見牙不見眼。那時候周小萌就想,真可惜啊,沒有把他的這個笑容拍下來,等到八十歲的時候拿給兒孫看,也會覺得有趣吧?
不過她想,還好,來日方長。來日方長,有大把的時間和機會,再逗得他那樣開心地笑,願意讓她拍照。
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命運會突然迎面痛擊。那時候他們都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原來並不是來日方長,而是朝夕妄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