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萌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渾身軟綿綿,出了一身黏膩的汗。李阿姨把她扶起來,喂她喝了半杯水,告訴她說:“小姐,您發燒了呢。”
她做了一晚上的夢,此刻仍舊恍惚似在夢境中。李阿姨把牀頭調起來,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又問:“想吃點什麼嗎?”
周小萌喉嚨劇痛,也不知道是昨天麻醉劑的後遺症,還是感冒了發燒,只是啞着嗓子問:“幾點了?”
“十點半。”李阿姨知道她的習慣,走過去拉開厚重的遮光窗簾,把窗子只打開小半扇,說:“小姐,您剛剛纔退燒,還是不要吹風。”
周小萌全身發軟,半靠在牀頭,低聲說:“有課。”
“小光打過電話去學校,替您請了兩天假。”
周小萌疲憊地想要闔上雙眼,她的這間房正對着院牆的東南角,她目光無意掠過,卻看到院牆外面的樹梢上掛着一個花花綠綠的東西,問:“那是什麼?”
李阿姨探頭看了看,說:“不知道哪家的調皮鬼放的氣球跑了,飄過來正好纏在樹上了。”一回頭看到周小萌從牀上爬起來了,連忙走上去攙住她,“小姐,多睡一會兒吧。”
周小萌看到那隻氫氣球,是喜羊羊的頭像,纏在樹枝上,隨風微微擺動。她閉了閉眼睛,說:“沒事,我出了汗,想洗個澡。”
李阿姨知道她洗澡會洗很久,所以把她的浴袍拿給她,就退出去了。周小萌反鎖上房門,又反鎖上浴室的門,打開浴缸的水龍頭,讓水“嘩嘩”地放着,纔打電話給蕭思致。
“蕭老師,您好,我病了,家裡幫我請了兩天假,我想也告訴您一聲。”
“好的。你還好吧?昨天晚上我去吃飯,看到你被別人搶包,對方人多,我一個人,看着不妙,所以才大叫‘失火’。幸好有很多人趕過來,那些歹徒才跑了。”
周小萌知道這是他的對外說辭了,所以她說:“謝謝蕭老師,幸好您路過。”
“不客氣,昨天晚上你哥哥已經替你道謝了。”
周小萌愣了一下,周衍照?他見過蕭思致了?這纔是蕭思致放氣球的目的?周衍照壓根不在意自己被劫這事,他爲什麼見蕭思致?
“你哥哥挺關心你的,問了我很多你的問題:成績怎麼樣,跟同學們相處得怎麼樣,還有,平時課餘喜歡跟誰在一起。”蕭思致頓了頓,又說,“你哥哥說,沒想到離學校這麼近,還會遇上打劫,希望學校多注意學生的安全。這樣吧,等你病好了,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
蕭思致明顯還有話跟她說,但怕她在家中受監控,所以說得特別隱晦。
“好的,謝謝蕭老師。”
“你好好養病。再見。”
“再見。”
她洗了一個澡,換上乾淨的浴袍,覺得整個人輕鬆了不少。牀頭櫃上還散放着藥片和水杯,她拿起來看了看,是感冒藥和退燒藥,已經吃了一次的分量,自己卻完全沒有印象。大約是昨天晚上睡得太沉吧,連李阿姨進房間來她都不知道。
雖然退燒了,可是整個人仍舊疲倦,她掀開被子,打算再睡一覺,突然看到雪白的枕頭上有一根頭髮。是短髮,又黑又硬。
她有潔癖,牀單每天都換。這根頭髮,明顯不是她的。她伸手把頭髮拈起來,怔怔地看了片刻,然後拿起電話,打給周衍照。
電話是小光接的,她問:“哥哥呢?”
“他有事,在忙。”
“叫他接電話。”
小光絲毫不爲之所動,重複了一遍:“十哥在忙。”
她把電話掛斷,突然覺得萬念俱灰。打開衣櫃,隨便拿了一套衣服換上,就下樓去。
李阿姨看到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小姐?您下來了?想吃什麼?”
“我想出去走走。”
“我去叫司機。”
“我打車出去。”
李阿姨說:“十少爺吩咐過,說這陣子外頭亂得很,讓司機跟着您。”
“他什麼時候說的?”
李阿姨又愣了一下,說:“有好幾天了……”
“昨天晚上他幾點回來的?”
李阿姨心虛地笑了笑,說:“我昨天晚上睡得早,都不曉得十少爺回沒回來過。”
“算了,你去叫司機吧。”
其實她也並不是想出去,只是不想呆在家裡。坐上車之後,司機問她:“小姐,想去哪兒?”周小萌這才發現司機換了人,並不是經常接送自己的老楊,而是周衍照的司機。周小萌只知道他姓賈,平常沉默寡言,倒跟小光很像。
“去醫院。”
她已經有數日沒有到醫院裡來,每個月她可以來探望媽媽兩次,如果偷偷來,或者多於這個次數,周衍照有的是方法讓她痛悔,所以她也不敢逾雷池一步。這個月她還有一次機會,今天用掉就沒有了。
醫院裡永遠是這個樣子,葉思容的病房裡很乾淨,只有儀器工作的單調聲音。護工剛剛替葉思容擦洗過,她的頭自從開顱手術之後一直腫着,臉部變形得很厲害,已經半分也看不出當年的美麗容顏。
周小萌攥着包就在病牀前坐下,輕輕叫了聲“媽”。
“我挺好的,學校裡也挺好的……有個男孩子在追我,是學藥理的,但我還沒想好,答不答應他。畢竟覺得自己還小……媽媽,你要是能醒過來就好了,可以替我拿個主意。這個學期我又多選了兩門課,可是我們專業,怎麼樣也得五年才能畢業,畢業後我就可以自己來照顧你了……新來的護工不知道好不好,她有沒有弄疼你……”
她說了很多,說到口乾舌燥,大部分是謊言,說到中途她常常停頓,因爲不知道該再說點什麼。真話她一句也不願意講,醫生早就說過,葉思容大腦皮質死亡,不可逆昏迷,雖然還有心跳,但只能靠着生命支持系統維持呼吸。
這世上,或許只有她一個人,還奢望葉思容可以聽見。
她在媽媽牀前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坐到天色漸晚。護士進來滴注營養液,看到她之後跟她打招呼:“周小姐,又來看你媽媽?”
“嗯。”
“這個月的費用到賬了,不過有幾樣藥品漲價,下個月的費用,可能要多幾百塊錢。徐醫生讓我跟你說一聲。”
“好的,謝謝。”
護士走後,她也站起來,對牀上無知無識的葉思容說:“媽媽,我走了,過陣子我再來看你。”
每次她從醫院出來,都不願意回家,於是讓司機送自己去快餐店,買了個漢堡果腹。賈師傅很少跟着她,看她吃快餐覺得很意外,但周衍照的人都安守本分,不該問的一句也不問。吃完了她又叫司機送自己去商場。司機大約被周衍照交代過,亦步亦趨地跟着她,看她進了內衣專營店,仍舊跟了進去。
“你在門口等我。”
司機也不說不行,只是說:“光哥交代過。”
周小萌想到小光那張冷臉,就覺得跟碰到又冷又硬的牆似的。當下也不多說,挑了幾件睡衣,擱到收銀臺上結賬。
司機要替她拿紙袋,她往懷裡縮了縮,司機於是跟在她後頭,一直走到車庫去。突然遠遠看到他們車邊站着有人,司機第一反應就是將她擋在身後。那人本來站在車邊抽菸,看到他們,就把菸頭一扔,司機鬆了口氣:“十哥。”馬上又叫起來,“您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不遠處有輛奔馳應聲閃了閃大燈,正是保鏢的車,周衍照又點了一支菸,打火機將他的側臉照亮,看不出來是怒是喜。司機走上前去打開車門,周小萌乖乖坐到後座去。
周衍照懶洋洋的,並沒有喝酒,可是人也懶得說話。一坐下來,就伸出手臂擱在椅背上,周小萌把一堆紙袋塞在自己腳下,他說:“穿衣服都花我的錢,你也不心疼,一買就買這麼多。”
周小萌不說話,扭過臉看着車窗外。車子剛剛駛出商場的地下車庫,街市正是繁華的時候,路燈的光映進來,車子裡全是周衍照吞雲吐霧噴出的煙霧。但又不能開窗,司機開了換氣功能,又把天窗打開一指,才略略好些。一路上週小萌都沉默,直到回到周家,傭人來開車門,要替她拿紙袋,她仍舊堅持自己提。
“什麼寶貝?”周衍照冷笑,奪過去看了看,竟然是一件半透明的蕾絲內衣,勾在他手指上,還沒有一塊手絹大。周衍照先是一怔,然後哈哈大笑。旁邊的司機跟傭人都板着臉裝沒看見,周小萌又氣又窘,周衍照倒覺得好玩似的,很邪惡地打量了她兩眼:“什麼品味?也不瞧瞧這顏色,你穿?難看死了!”
周小萌奪過他手中的衣物,拎着紙袋氣咻咻上樓去。一踏進自己臥室,剛想摔上門,已經被周衍照攔住:“你買都買了,不穿給我看看?”
“誰說我買了是穿給你看的?”
“那給誰看的?”
“不穿給誰看,我自己高興!”
周衍照把她手裡的幾個紙袋奪過去,一下子全倒在牀上,挑挑揀揀了半晌,最後指了指一套:“穿這個。”
“不穿!”周小萌抓起那些衣物,胡亂塞到袋子裡去。周衍照倒笑了,躺在她牀上,慢條斯理:“你今兒不是剛去看過你媽,又故意買了這些東西,拿什麼喬呢?要吊男人胃口,可是門學問,吊得不好,就把人惹煩了,偷雞不成蝕把米,你就傻眼了。”
周小萌冷冷地道:“我哪懂男人什麼胃口,說起來,我連正經的戀愛都沒談過呢,不像你,交過的女朋友比我這輩子認識的女人還多。”
周衍照挺愉悅似的:“有進步,裝得挺像的,起碼,比上次裝得好。”
周小萌看了他足足三分鐘,突然反手拉下自己的拉鍊,把裙子脫下來,從紙袋中翻出他剛剛指過的那套內衣,脫下內衣來換上,換好之後才擡起頭看他:“滿意了吧?”
窗子沒有關上,夜晚的涼風吹在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周衍照“哼”了一聲,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周小萌看他半靠在牀頭,抱着雙臂,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不由得賭氣,拾起地板上的裙子,重新套上身,轉身就往外走。周衍照卻比她快,她的手剛剛扭開門把手,他已經“砰”一聲將門按得重新關上,扳過周小萌的臉,狠狠咬住她的脣,直咬了深深兩個牙印才放開,他的氣息還霸道地佔據着她的呼吸:“爲什麼今天去看你媽?”
“提醒自己是誰害她躺在那裡人事不知。”
“呵!”他冷笑,“那我可得小心了。”他一邊說,一邊卻將她拽入懷中,掐住她的胳膊,將她推倒在牀上。周小萌卻柔媚地笑了笑,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脖子:“哥哥,你到底喜不喜歡我?”
周衍照放聲大笑,一邊吻她,一邊解她的衣服:“喜歡你?什麼事讓你這麼自作多情?”
“你不喜歡我就最好了。”周小萌眼睛亮晶晶的,水汪汪的,眼波欲流,“這樣我可以少喜歡你一點點……”她揚起臉吻他,周衍照卻避開她的吻,說:“演過頭了,不好玩了。”
他放開她,坐到一邊去,重新點燃一支菸,隔着煙霧,周小萌只覺得他整個人離自己又高,又遠。她慢慢坐起來,抓住牀單裹住自己,問周衍照:“那你喜歡孫凌希嗎?”
“你有什麼資格來問我這些?”
周小萌說:“是啊,我自己犯傻,你不用理我。”她
起身去了浴室,放開水龍頭,開始刷牙,刷完牙又洗澡,過了很久纔出來。原以爲周衍照早就走了,沒想到他還坐在那裡抽菸,一支接一支,雖然窗子開着,但屋子裡仍舊充斥着濃重的煙味。
她也懶得管了,掀開另一邊的被子,躺下去睡覺。卻聽見周衍照問:“你在浴室裡哭什麼?”
“我沒哭。”
“你別做夢了,我一丁點兒都不喜歡你,要是說兄妹情分,咱們那點情分,早就完了。”
周小萌仍舊背對着他,聲線很硬,說:“你要不要,不要就滾出去!”
周衍照把煙擰熄了,把她臉扳過來,看到她臉上潮溼的淚痕,不由得微微眯起眼:“把眼淚擦了,你去外頭看看,哪個出來賣的像你一樣,成天擺着一張喪氣臉!”
“我沒見過出來賣的。”周小萌胡亂把淚痕擦乾淨,語氣不由得尖酸起來,“倒是哥哥一定見過挺多,不如好好教教我!”
周衍照笑了:“好,我一定好好教你!”
周小萌痛極了,整個人被扭成麻花一般,連腰都快要斷了,周衍照大約是真動了怒氣,絕不留情。周小萌這才知道原來他從前還算是剋制,今天各種花樣玩出來,她真是怕了。周衍照就像魔鬼一樣,反倒笑得風輕雲淡:“你抖什麼啊?”
周小萌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魚。小時候周彬禮帶她去船上吃船鮮,從江裡新撈起來的魚,擱在冰盤裡頭仍舊在蹦跳,就被廚師按住,飛快地一刀刀將魚肉削成薄片,一直把整條魚片出來,魚頭的腮還在翕動,嘴還在一張一合的。
如此殘忍的一幕,給小時候的她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現在她就覺得自己是那條魚,被快刀一刀刀斬成薄片,然後摻上醬油和芥末,一片片被人吞下去。痛,痛極了。可是手被周衍照拿毛巾捆住了,指頭只能無力地摳着牀單。她出了一身冷汗,周衍照卻仍舊清醒得不得了,慢慢炮製着她:“怎麼?難受啊?苦着一張臉,賣笑賣笑,出來賣,就記得要笑,不然的話,男人憑什麼給錢給你?”
她痛得連詩詞歌賦都背不出來,只能喃喃地在心裡念“媽媽”,彷彿那兩個字是魔咒,念一千遍,念一萬遍,就可以止痛似的。唸到最後,其實是半昏厥的狀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喃喃念着什麼,就知道周衍照冷笑的臉,恍惚在眼前晃過去晃過來,到最後,她是真的昏了。
她只暈了片刻,就被周衍照打着臉拍醒:“周小萌!”
她有些慘淡地笑了笑,周衍照沒想到她這時候還笑得出來。本來額頭上就腫着一個包,剛纔又撞在牀頭的柱子上,額頭上一片紅印,臉色卻是慘白的,看上去這個笑並不像是笑,倒像是哭似的。他聽她喃喃地說:“哥哥……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喜歡過你……”
周衍照聽見這句話,不知道爲什麼更覺得恨意勃發,狠狠挺身,周小萌疼得身子一哆嗦,弓着腰像蝦米似的,又開始喃喃地念叨。周衍照有時候知道她在說什麼,都是些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候是課本上的課文,有時候是詩,有時候是別的他沒聽說過的東西。大部分時間她並不念出聲,可是有時候她昏頭了,也會有一句半句從脣際輕輕地吐出來,就像是念經。
他想起第一次,她都沒有哭,只是被嚇住了,一直到最後結束,她彷彿才明白髮生了什麼,慢慢地拉過牀單,掩住自己的身體,一直縮一直縮,縮到牀角去,垂着腦袋,像是個被弄壞的破娃娃,瑟瑟發抖。周衍照當時就想,只要她一哭,就給她兩巴掌。可是她最後也沒哭,就是輕輕叫了聲“周衍照”。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叫他的名字,起初的時候她也鬧過,不聲不響,趁着他睡着了,拿着剪子刀子,冰冷的鋒刃就擱在他脖子上,逼着他放她和她媽媽走。而他只是輕聲笑:“走到哪兒去?周小萌,你只管捅我一刀,沒等你邁出這間房,你就被打成馬蜂窩,信不信?我知道你不想活了,不過你一死,你媽的屍首,我可保不齊有人不糟蹋。”
周小萌眼睛瞪得圓圓的,瞳孔急劇地收縮,眼底映着他的影子。他見過很多絕望瀕死的人,就像是這樣子,他還真擔心她哪天就從樓上跳下去,又或者,會一時想不開割開她自己的動脈。可是沒有,最後周小萌接受現實了,她甚至仍舊叫他哥哥。
說實話,周小萌每次在牀上叫他哥哥的時候,他會覺得很亢奮,這種亢奮和感情無關,只是和情慾有關。周小萌是他妹妹,雖然沒有血緣,但從小一起長大,令他覺得有一種亂倫似的錯覺。男人都會有些奇怪的遐想,所以有時候周小萌挺能讓他覺得滿足的。
但任何一次,都不似今晚這般饜足,最後他覺得自己都快要喪失理智了,一次比一次衝擊得更用力。周小萌的手無力地搭在他身上,雙眼微垂,終於等到周衍照重重喘了一口氣,咕噥了一句什麼,她只聽清似乎是“凌希”兩個字,他就倒下去了。
周小萌把頭慢慢偏開,努力想要離他更遠一些。周衍照卻不肯放過她,微閉着雙眼,將汗意濡溼的額頭抵在枕頭上,說:“你又哭什麼?”
“我沒哭。”
周衍照笑了一聲:“一次才掙五千,這都哭兩回了,倒欠我一千。”
“我要去洗澡!”
“你跟你們學校那個蕭思致,怎麼回事?”
周小萌身子僵了僵,竭力鎮定,唯恐露出什麼破綻:“蕭老師?你問他幹什麼?”
“聽說是他救了你。”
“他路過。”
“不是約好了一起吃飯?”
周小萌冷笑:“我要是約了他吃飯,怎麼又會遇見打劫?”
“蕭思致的身手不錯,一對八都沒有讓人把你給搶跑了。”
“你想說什麼?”
“我找人查過了,姓蕭的原來是學體育的,父母做點小生意,找關係進了你們學校當輔導員,這學期纔剛上任。”
周小萌笑了笑,說:“我挺喜歡蕭老師的,他長得挺帥的!”
周衍照凝視了她兩秒鐘,才說:“真喜歡?”
“是啊,而且蕭老師對我也不錯……”她知道這個時候說得越曖昧,周衍照反倒越沒有疑心。所以索性摟住周衍照的脖子,嬌嗔似的問:“哥哥,你吃不吃醋?”
周衍照把她的手臂拉下來,說:“別裝了,你哪怕把姓蕭的弄家裡來,在我面前演活春宮,你看我吃不吃醋?”
周小萌眼波閃了閃,起身說:“我去洗澡。”
“既然你這麼喜歡那個姓蕭的。”周衍照的聲音卻慢悠悠響起來,“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周小萌不解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你們蕭老師有個業餘愛好,你一定不知道吧?”
“什麼?”
“玩百家樂,而且玩得極大。他那點工資,全填進去還不夠。”
周小萌問:“這次綁架他也有份?”
“那倒沒有,這次綁你的人是誰,我心裡有數。”
周小萌說:“我一個學生,成天出家門就進校門,那些人綁我,還不是衝着你來的。你在外邊做事情,也稍微積點德,我的死活你反正壓根不用放在心上,只是怕到時候人家把主意打到你心肝寶貝身上去。”
“誰是我心肝寶貝?”
“有什麼好裝的?”周小萌鄙夷地說,“不就是孫凌希。”
周衍照哈哈大笑,笑到最後,才隨手拿起牀頭櫃上的煙盒,點了一支菸,吸了一口,吐出大片煙霧,不緊不慢地說:“周小萌,你成天裝來裝去,就數這回裝得最像。”
周小萌休完兩天病假纔去上課,因爲落下好幾節課,所以借了同學的筆記去複印,在校門外複印的小店裡正好遇見蕭思致。周小萌拿不準他是否是特意挑了這個地方見面,還是偶遇,只得笑着叫了聲:“蕭老師。”
蕭思致是來複印一些資料的,周小萌身上正好沒零錢,蕭思致就把錢一併給了,周小萌於是說:“蕭老師,我請您喝飲料吧。”
蕭思致笑眯眯地答應了,兩個人去小超市買了飲料,一邊喝一邊走,隨意地聊着,看在別人眼裡,似乎再正常不過。蕭思致一手拿着複印好的那些資料,一手拎着瓶綠茶,臉上雖然笑着,語氣卻挺嚴肅:“我讓你去我的辦公室,你怎麼不去?這兩天你請病假,是真的病了嗎?”
周小萌明知道前後左右都沒有人,也沒人聽得見他們的交談,但仍舊覺得非常擔心,說:“我哥哥找人查你了,我怕他生疑。”
“你哥哥說什麼了?”
“他說你玩百家樂,賭得很大。”
蕭思致笑着說:“他還真是名不虛傳的謹慎,想必連我欠多少高利貸都查得一清二楚……”
周小萌一直想問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你那天爲什麼救我?你一直在跟蹤我嗎?”
“老闆交代過,一定要保障你的人身安全。那天我出手是冒昧了一點,可是那些人一看就是訓練有素,不是普通的綁票,我怕你生命有危險。”蕭思致說,“幸好我在大學學的是體育,身手好一點,也不至於讓他生疑,所以我就衝上去了。”
“要是萬一……”周小萌覺得很憂慮,“我哥哥那個人喜怒無常,他那天晚上見你……也許並不是因爲你救了我……”
“老闆都安排好了,你不要擔心。”蕭思致說,“其實我急着找你,是因爲另外一件事,孫凌希的底子有問題。”
周小萌的心一跳,問:“什麼?”
蕭思致仍舊是笑眯眯的,提醒她:“不要緊張,你正在跟輔導員說話,不要看上去這麼緊張。我又沒有權利宣佈你哪科不及格。”
“對不起。”她就是做不到像他一樣,明明在講大事,卻跟開玩笑似的,遠遠地被人看見,一定以爲他們是在說些不相干的閒話。
“你沒受過專業訓練,所以老闆很擔心,叫我一定照顧好你。”蕭思致說,“老闆讓我轉告你,讓你別在家裡打聽什麼了,省得周衍照生疑。”
“孫凌希她……”
“看上去太乾淨了,對吧?所以老闆才覺得她有問題,現在幾處外調的人都回來了,資料匯合在一起,查出來她真不是那麼簡單。她爸爸腎衰竭,前年才做了換腎手術,你猜猜誰替她找到的腎源?是她一個遠房堂兄,街頭小混混孫二。你知道孫二真正的老大是誰嗎?你哥哥最大的死對頭,西城蔣門神蔣慶誠。”
周小萌遲疑了一下:“哥哥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吧,否則以你哥哥那疑心勁兒,他要知道孫凌希跟蔣慶誠沾邊的話,早就翻臉了。”
周小萌沉默了片刻,蕭思致說:“我們的人盯了這麼久,一直都沒發現她跟蔣慶誠的人有接觸,也或許,是我們想太多了。不過如果她真是蔣慶誠的人,那你哥哥這次可真中美人計了。”
周小萌咬了咬嘴脣,蕭思致安慰她:“也不是什麼壞事。一來她不見得是蔣門神的人;二來,跟咱們沒關係。老闆已經讓盯着的人留神,孫凌希在明我們在暗,不會有什麼破綻的。”
周小萌問:“能再給我一個手機SIM卡嗎?原來那張,我當時害怕得很,上次給你打完電話之後就剪碎衝進洗手間了。”
“可以,回頭我混在書裡給你快遞到寢室。”蕭思致笑眯眯地說,“這次我給你挑了兩本東野圭吾的,可好看了!
”
周小萌隔了兩天才收到書,小小的SIM卡被雙面膠粘在書腰封的卡口內側,很隱秘,她差點找不到。那兩本嶄新的東野圭吾的書她拿起來翻了翻,覺得開頭挺吸引人,於是就一口氣看下去。這一看就差點忘記了時間,直到司機打電話來,她才發現已經到了回家的時間。
自從上次她出事之後,司機就換成了經常給周衍照開車的老賈,老楊到哪裡去了,她也沒敢問,怕問了之後自己內疚。她任性出事,總是連累身邊人倒黴。若是關心老楊的下落,沒準更惹毛了周衍照。
老賈開車比老楊還要沉默,一路一句話都不說。周小萌也不想說話,車窗上貼着深色的反光膜,往外望去,整個世界都隔了一層,疏離而冷漠。她其實很想跟同學一樣,搭公交回家,把髒衣服牀單帶回去洗,拿乾淨的來換上,到家大包小包的髒衣服,就會被媽媽唸叨不懂事……
可是入學第一天,她就跟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父母送來報道,只有她是司機和保姆。兩個阿姨替她收拾的牀鋪,寢室裡的人都知道她家裡條件特別好,每天司機接送。
車子駛進周家大門,遠遠看到旁邊車庫裡門還沒關上,正是周衍照的車,大約是剛回來。果然,一下車李阿姨就告訴她:“十少爺回來了,還帶了孫小姐來。”
周小萌聽說孫凌希來了,心情不由得有些複雜。周衍照這樣子,是真的認真了嗎?
客廳裡氣氛倒還好,孫凌希坐在沙發裡,茶几上放着一杯茶,今天孫凌希穿了條寶藍色的裙子,長長的捲髮束起來,整個人看上去既溫柔又甜美。而周衍照就相對懶散許多,襯衣釦子解開了,領帶也歪着,兩隻腳蹺到腳凳上,也不知道正聽孫凌希說什麼。周小萌很少看見他穿正裝打領帶,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哥哥,孫姐姐好。”
“小萌回來了。”孫凌希微笑着站起來,倒像是女主人迎接客人的樣子。
周小萌看了周衍照一眼,說:“哥哥,沒事我就上樓去了。”
周衍照有些心不在焉,點了點頭。周小萌上樓換了件衣服再下樓,原來今天是孫凌希的生日,所以周衍照帶她回家吃飯。
周小萌得知之後不由說:“哥哥也不早點告訴我,我好給孫姐姐準備一份禮物。”
“得了吧,你的錢不全從我這兒掙的,還給人買什麼禮物。”周衍照一邊說,一邊輕輕笑了聲,轉過臉去對孫凌希說,“我這個妹妹,成天管我要錢,就嫌錢不夠花。”
周小萌忍住不讓自己發抖,她想自己的臉色一定難看得很,只聽孫凌希含笑答:“小姑娘其實都這樣,零花錢永遠覺得不夠用,我從前也是這樣,只管問父母要……”周小萌藉口要去廚房看菜,就走開了。
晚飯吃到一半,小光拿着手機進來,交給周衍照。一定是很重要的電話,因爲周衍照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就起身,上樓接電話去了。沒一會兒他下樓來,歉意地說:“公司那邊臨時有點事,我得去處理一下。凌希,真對不住,今天你生日……”
“沒關係,沒關係。”孫凌希挺善解人意的,“正事要緊,再說生日年年過,有什麼打緊的。”
周衍照就這麼匆匆走了,周小萌不知道他接了誰的電話,又是去處理什麼樣的事情,所以有點心不在焉。而孫凌希反倒過來照顧她:“小萌,你吃菜呀,飯都涼了。”
兩個女人沒滋沒味地吃完了飯,把只喝了一點湯的周彬禮送回了房間。孫凌希本來打算告辭,周小萌卻改了主意:“孫姐姐,我請你看電影吧?”
孫凌希沒想到她會主動邀約自己,怔了怔才笑着說:“好呀。”
司機聽說她們要去看電影,卻爲難起來,說:“十哥交代過,電影院裡太黑……”
周小萌等的就是這句話,說:“電影院太黑?這算什麼話,哪裡看電影不黑?”
司機不再分辯,卻說:“小姐,您給光哥打個電話吧,光哥要是答應,我就送你們去。”
周小萌說:“那你就打給他,難道還要我打電話給他?”
司機只覺得今天的小姐脾氣格外大,只得打電話給小光。講了幾句之後,就把電話遞給她:“光哥說,他跟您講。”
小光的聲音仍舊那麼平靜:“小姐要看電影?”
“是的,我想看電影。”
“XX影院七號廳,讓老賈送您和孫小姐過去。”
周小萌帶着孫凌希去電影院,果然安排好了,那個影廳在單獨的一層樓,只有一條走廊進去,門口有兩個人,廳裡還有四個,都認得老賈。周小萌坐下來,影院經理就問:“兩位小姐要不要爆米花?飲品需要點什麼?”
周小萌要了特大桶的爆米花,孫凌希只要了瓶礦泉水。偌大的影廳裡,就他們幾個人看電影,門口的應急燈還亮着,雪白的光線很刺眼,映得銀幕都發白。周小萌一邊吃爆米花,一邊對孫凌希說:“瞧見了吧,以後你要是跟我哥哥看電影,比這個陣仗還要大,門口起碼有四個人,後門四個,另外還有兩個人在放映室,十來個保鏢守外圍,你說,他到底有多怕死?”
孫凌希笑吟吟地:“如今世道不太平,生意做得大,招人眼紅,謹慎一點也好。”
“你怎麼認識我哥哥的?”
“說起來也挺偶然的,你哥哥公司的辦公樓不緊鄰我們圖書館嗎?他那辦公樓四樓平臺上的中央主機,正好對着我們圖書館的辦公室窗子。夏天一開中央空調,我們辦公室就成了蒸籠。所以我們領導就去找你哥哥,希望他們能把中央空調挪一挪。不過去了幾次,你哥哥都不在……別人又都推說做不了主……”
周小萌心想,他哪怕天天在辦公室,也可以裝成不在,不願意見的人,叫秘書擋駕就是了。果然,孫凌希說:“我們領導猜他是避着我們,乾脆就想了個守株待兔的主意,給所有員工排了一個時間表,每個人都必須交接班,天天盯在你哥哥的辦公樓裡,就希望能把他給堵住。”
孫凌希說到這裡,忽然笑了笑,她笑起來臉頰上有酒窩,非常地甜美:“那天正好輪到我值班,結果恰巧看到你哥哥從辦公室裡出來。我一邊給領導打電話,一邊就想攔住他……結果小光伸手把我一拎,就拎到一邊兒去了,我都嚇懵了。你哥哥說,放下放下,怎麼能對女孩子這樣,簡單粗暴。”
周小萌也笑了笑,孫凌希笑着說:“不過,我還是沒攔住他呀。後來有一天下班的時候,突然下暴雨,我在圖書館門口等出租車,怎麼也攔不到車,正好你哥哥路過,就問我搭不搭他的車。我猶豫了一下就上車了,後來你哥哥說,真沒見過我這樣膽大的,也不怕被他賣了……”說到這裡,孫凌希停住了,似乎想起什麼甜蜜的細節,嘴角含着笑意,臉頰暈紅。
周小萌也不追問,“咔嚓咔嚓”吃着爆米花,倒是孫凌希停了片刻,又說:“其實我知道一點兒,你哥哥是做什麼的。平常生意人,哪像他那樣謹慎,連睡覺的時候枕頭下都放一把槍。”
周小萌把舌頭咬了,她順勢吮了吮,轉過臉叫人:“給我瓶可樂。”
冰鎮可樂很快送來了,周小萌喝了兩口,碳酸飲料刺激傷口,她就擱到了一邊。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爆米花碎屑,說:“你跟我哥哥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不太一樣。除了一個。”
孫凌希明顯怔了一下,周小萌說:“那個女孩兒叫蘇北北,我哥哥認識她的時候,她還在讀書呢。我哥哥特別喜歡她,是真的喜歡,那女孩兒跟你一樣,壓根不是我哥哥那圈子的人,什麼都不懂,跟一張白紙似的,我哥哥就喜歡這種,他喜歡女孩兒單純,最好是學生。他讀書那會兒,就最喜歡追學習委員之類的女生。他說,看着好女孩兒爲他這種壞男生動心,搖擺不定,是最有趣的事情。他跟蘇北北好的那時候,我爸爸還沒出事,但我哥哥已經幫着他在管公司的一些事,所以得罪了不少人。我哥哥挺謹慎的,可是最後還是讓仇家知道了,綁了她向我哥哥勒索。我哥哥不答應,仇家就每天砍兩根手指,送到我哥哥的辦公室,到了第三天的時候,我哥哥終於答應跟對方談條件。到茶樓坐下來,我哥哥說要先見見人,對方人多,想着他也沒辦法把人救出去,就答應了,讓人把蘇北北帶到我哥哥面前,我哥哥一槍先把她打死了,然後帶着手底下的人,全身而退。”
周小萌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孫凌希,說:“嚇着你了吧?你別害怕,說起來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現在沒人敢這樣做了,因爲後來我哥哥把那些綁票的人炮製得很慘,連那些人的父母妻兒,一個也沒放過。所以江湖上都知道,拿他的女人威脅他,沒用。而事後的報復,可能超過想像。”
孫凌希嘴角微動,過了片刻,才說:“前陣子不是……有人想綁架你嗎?”
ωwш⊕ TTkan⊕ ¢Ο 周小萌抓了一把爆米花,“咔嚓咔嚓”嚼着,說:“連這我哥哥也告訴你了?我不一樣,外頭人都曉得,我哥哥最討厭我了。我跟他沒血緣關係,要不是我爸都傷成這樣,還天天在嘴裡唸叨我,他早把我趕出去了。”
孫凌希又怔了一下。周小萌說:“我爸是被人暗算的,狙擊手埋伏在街邊的陽臺上,那天我媽在車上,她把車窗玻璃放下來,讓狙擊手開的槍。”
孫凌希聲音乾巴巴的,問:“爲什麼……”
“我不知道。”周小萌說,“事先我被我媽騙走了,讓我去加拿大讀書。我因爲事在北京耽擱了兩天,後來在機場接到電話,說我爸出事了,我趕回來就已經這樣了。據說她付了幾百萬,找了最好的職業殺手。沒人告訴我,她爲什麼下手。她跟我爸雖然不是結髮夫妻,可是感情很好,我爸特別寵她,要什麼給什麼。連我都跟着沾光,從小跟他親生女兒似的,跟他姓,管他叫爸爸。”
孫凌希似乎有些手足無措,過了片刻方纔鎮定下來,說:“你哥哥也不見得討厭你,我看他平常對你還挺不錯的……”
“孫姐姐,你不瞭解我哥哥。”周小萌突然笑了笑,說,“他是真的,真的……喜歡你。”
孫凌希沒想到她話鋒一轉,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於是也笑了笑。
“你是他帶回來的第一個女朋友,也許你們將來還會結婚。我哥哥這個人挺有潔癖的,別看他長得像花花公子,但他從來不跟兩個女人同時交往,總是結束了一個,再開始一個。有時候呢,就是結束得太快了一點,所以看上去好像總是在換女朋友。他跟你交往這麼長時間,保證你不會覺得,他另外有女人……”
孫凌希突然打斷她:“有。”
周小萌愣了愣,孫凌希說:“就前幾天,我看到他胳膊肘上有個牙印,女人咬的。你哥哥這個人,你覺得什麼樣的女人,纔敢咬他?”
“我不知道。”周小萌笑了笑,“我告訴過你,我跟他關係其實不好,他不會在我面前講他自己的事。就連你,還是他帶你回家,我才知道的。你也不用太疑心,有時候他陪客人應酬,夜總會裡的小姐們磕了藥,瘋起來沒輕沒重的。”
孫凌希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不客氣。”周小萌猶豫了幾秒鐘,終於還是說,“那天你到家裡來,我爸爸曾經說過,你很像一個人。”
孫凌希看着周小萌,周小萌說:“我覺得還是不要瞞着你,你長得挺像那個蘇北北,就是被我哥哥親手一槍打死了的那個女孩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