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雨雪霏霏

朝堂上的各股勢力暗波洶涌, 表面上又一同心照不宣地維持着湖水的平靜。日子就在這平衡中飛掠而去,轉眼已經逼近年關。

雪霽初晴,碧朧靠坐在雕花長椅裡, 頭頂是針葉上掛着欲落未落雪花的柏樹。入冬以來, 她就愈發喜歡這種寧靜怡人的氛圍, 呼吸吐納間, 只有書頁嘩嘩的聲音, 和幾不可聞的碎玉落瓊。

百里珉束手站在幾步之遠,他的鞋面幾乎都要陷進深深的積雪裡。他擡眼看了看面前的那一抹水紅,她正捧着書卷看得入迷, 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後的人。

百里珉又低頭看着自己的鞋面,想起了一天前在書房內發生的事情。

年輕的將領風風火火地跑進書房, 手裡舉着還沒捂熱的信箋。

“公子, 您看……”一看到書桌後清貴公子的神情, 將領的話語不自然地就嚥了回去。

“啊……什麼……”百里珉面前攤着乾淨的宣紙,一手執着蘸飽了墨汁的狼毫筆, 卻又遲遲不落,在硯臺裡輾轉數次,時不時又瞥着窗外,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此刻被將領打斷,依然是一副全神貫注, 完全不被外界所擾的形容。

只可惜同樣的情景被看到得太多次, 年輕的將領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隨手把信箋放在桌上, 順着百里珉的眼光往窗外瞟了一眼, 隨即露出一個不出所料的表情,終於按耐不住開口說道:“公子您……您飽讀的是禮義詩書, 有些事情,您就不懂了!”

看到百里珉的視線被自己吸引過來,將領得意地往前走了幾步,把上身微微朝書桌壓了壓,故作神秘地接着說道:“這男女之事嘛,那可是天塌地陷天崩地裂的大事……哎,我讀書少,就是那個意思……”

“任憑您在這裡相思自苦,那位始終是不知道的。這事情合該和行軍打仗是一樣的,就講究一個快準狠!您就該拿出您平時的魄力來,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直接去找小爵爺就對了!”看到百里珉眼裡的猶豫,年輕將領又加了一把火,“哎,這情情愛愛的事情,哪裡有什麼冒犯不冒犯的……公子啊,眼下小爵爺獨自開了府,那個什麼湛王還隔着十萬八千里的,這可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您今天不走出這個門,過幾天不知道美人還在不在了!”

這句話突然激得百里珉握緊了筆桿,好似想起了什麼類似的場景,內心裡涌上幾分懼怕上來。

看到百里珉好像有所觸動,年輕的將領趕忙又接着說:“依屬下們看,您如今都快和小爵爺綁在一起了,您要是……小爵爺一定不會拒絕您的……”

他這句話說得擠眉弄眼的,尤其是拒絕二字咬得格外意味深長,一臉期待地看着百里珉。

百里珉壓了壓恍惚的神思,看了眼桌上的信箋,開口道:“我知道了,把信放在這吧。”

年輕的將領只能失望地轉身往外走,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百里珉魂不守舍的表情,在心裡嘟囔着,哎,公子好像還是沒能明白屬下們的一片苦心……

不過到底百里珉還是想通透了。

他又在亂雪裡站了一會,就徑直朝那一張長椅走去。

“在看什麼呢,看得這麼入神?”百里珉撩開大氅就坐在了碧朧身後,醇厚的男聲在她耳邊輕柔地響起。

“啊……”碧朧側過臉就撞入那雙溢滿笑意的眸子,不由得也勾起嘴角,伸出手在書卷上點了點,“看看英明神武的丞相大人近日都做了些什麼……”

“哦?我也看看。”百里珉湊得更近,一隻手接過書卷,另一隻手卻從碧朧的脖子繞過,在另一邊持住書頁的另一端,把碧朧整個人幾乎都圈在了懷裡。

碧朧一愣,擡頭看到俊顏上一派正經,雙眼目不斜視地看着手裡握着的書頁。她又把目光移到眼前的這一雙手上,這雙手如同白玉雕琢,潤滑細膩,而又骨節分明,碧朧不由想起這雙手不僅可以執筆,更加能握穩刀劍。

心裡突然冒出了些壞念頭,碧朧伸手一下握住了修長的手指,往書卷上某個地方點了點,嬌滴滴地開口道:“琢之,你看這裡……”

這裡什麼?

完全沒有聽清楚。

百里珉只覺得耳邊轟鳴一下,手指被什麼滾燙的東西一下子鉗住,整個半邊身子彷彿一下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看這裡呀……”

看什麼看……

他不由自主地反手攫住那一團軟糯,指尖戰戰巍巍地在某人的手心上撓了撓,結果反倒是他自己心裡劃過一種極其癢的感覺,連握着書卷的另一隻手鬆開了也不自知。

碧朧心裡一軟,身子往後一仰,完全靠在了百里珉的懷裡,眼眸裡秋波流轉,定定地看着百里珉。他只覺得佳人的烏髮撩着自己的下顎,上面還沾着些零散的雪花,一下子就被炙熱的肌膚消融得無影無蹤了。

“琢之,你學壞了。”碧朧極力忍住笑,板着臉看着眼神閃爍的百里珉,“你這是調.戲良家婦女,你知道嗎?”

所以說,這是調.戲不成,反倒自己被調.戲了是嗎?

公子你自己就是身嬌體軟易推倒嘛!

懷裡那雙戲謔的眸子彎成了兩道月牙,鮮紅的臉靨比她裹着的衣裘還要嬌豔欲滴。

百里珉抿着薄脣,伸手掖了掖她的斗篷,沉默地靠在碧朧的肩上。

碧朧側臉看着他,只覺得他像是某種極力爭奪主人注意力的小獸,碧朧往他頭頂上看去,好像那裡突然也生出了一雙毛茸茸的尖耳來。或許是她的眼神太過赤.裸.露.骨,那雙溼漉漉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無奈的慍怒,百里珉伸手擡起碧朧的下顎,迫使她正臉朝向自己。

碧朧噗的一下就笑出來了,櫻脣快速在百里珉下巴啄了一下,接着又若無其事地眨着無辜的大眼睛,笑着說:“琢之,你真可愛!”

百里珉傅粉一般的面容漲得通紅,又聽到碧朧這一句玩笑一般的話,一時只覺得哭笑不得。他佯嗔輕瞪了碧朧一眼,賭氣似的也在那紅豔豔的小嘴上啄了一下。

“可愛這種詞……不可以隨便用在男子身上。”兩人的鼻尖幾乎都要靠在一起,百里珉的氣息有些不穩,聲音暗啞,意味不明地望着碧朧。

甜膩膩的小嘴還在眼前啊!

百里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美人的臉色,除去幾分驚愕之外,倒沒有什麼不悅的意思,他吐出一口氣,深深地看着她。

短暫的驚愕過去,碧朧滿心都覺得新奇有趣。她伸出雙腕環住百里珉的脖子,滿臉興味地看着他,一副任君採擷的樣子。

百里珉只是輕輕地摟住她,良久碧朧才感覺到溼熱的觸感如同極細膩的羽毛輕輕拂過她的側臉。

她驀地擡起臉,那雙含情的朗目就在眼睫前。他收斂了全部的鋒芒和銳利,只剩下其間流淌着的一汪春水,吹得碧朧皮膚髮熱。

她的掌心不由得縮了縮,緊緊地抓在百里珉的前衫上。她湊在百里珉的耳邊,聲音細若蚊音。

“琢之,還記得那個時候你掀簾而出,我差點以爲是仙君臨世……”眼睫微微抖了抖,碧朧還是接着喃喃道,“後來我以爲你是趙湛的幕僚,甚至還想過不若摧之……”

碧朧扶着百里珉的前胸擡起頭來,眉心微顫。

百里珉溫和的笑意未變,撩開落在碧朧前額的碎髮,低聲說着:“看來幸虧琢之目光如炬,沒有誤入歧途,這才救了自己一命!”

碧朧垂手拾起滑到一旁的書卷,輕輕在百里珉胸口砸了一下,終於又露出了個笑容,說道:“上了我的船,麻溜的幹活,保準不虧待你。”

一對璧人依偎在天地雕琢的玉牀裡,在雪絮翩躚中喁喁私語。

“琢之,等這些事情一了,我們每年都可以一同看雪。”

“嗯。”

“我還想和你一起回溪山看看,真好奇那個聖地到底是什麼樣子。”

“嗯。”

“還有塞琳,不知道她成親了沒有。”

“嗯。”

可是這一年靜謐的雪景也被年尾突如其來的意外撕破了。

定宣二年冬,大司發生了兩件轟動的大事。

一是高首輔家的嫡小姐與小薛尚書的和離。

這是頭一回達官貴人的私事被攤開擺在全城老百姓面前,而女子提出和離更是破天荒。一時大司皇城裡沸沸揚揚鬧開了鍋,口水幾乎要掀飛薛高兩家的房檐。薛高氏親自呈給巡撫大人的和離書裡更是言辭犀利直指小薛尚書的三宗罪:不尊正室,停妻另娶;背信棄義,食言而肥;官風不正,德行有虧。

此事幾乎要鬧到對峙公堂的地步,薛家指責高小姐善妒善專,有違妻道。而高家卻有確鑿證據,指明薛家不僅隱瞞正妻偷納小妾,甚至軟禁誥命夫人,蔑視皇權。再加上沐家和一些武將的推波助瀾,當年被譽爲天作之合的薛高聯姻,終於落得了這種令人唏噓的結局。

和離的風波還未完全褪去,第二件大事如同破空而來的閃電,穿透了鋪滿和樂假象的天穹,生冷地從破口中給大司灌入了揮之不去的陰霾。

中昌王后的親姐,中昌的貴夫人,西徽的和親四公主趙芹,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