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初秋的夜晚,楊林和華大學畢業後不久。那時,華已經到了銀行上班,楊林卻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在一家合資公司臨時打工。之所以是臨時的,並不是這家合資公司不想正式招收他,而是他對這家公司不滿意,又不能在家裡閒着,就採取了這種辦法。
楊林是在一個下午接到華的電話的,華告訴他,晚上有個很重要的事情要對他講。放下華的電話,楊林就有幾絲不安和不祥涌上心頭,這不是他有什麼先知先覺,而是在此之前華已經向他流露了分手的意思,電話裡華的口氣又是那麼凝重低沉,就像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一樣。華將晚上約會的地點定在趵突泉公園東邊的解放閣下,時間是七點。
解放閣,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新時代的產物,具有某種象徵意義,那是爲了紀念水城解放而建立的一座巍峨雄偉的建築物,就像水城南邊英雄山上的革命烈士紀念塔一樣。
瞭解水城歷史的人都知道,水城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解放的第一個大城市,“攻濟打援”的作戰方針是毛**與中央軍委親自擬定的,陳毅、譚震林、許世友、聶風智、宋時輪等華東野戰軍的高級將領都參加指揮了這場戰役。山東兵團的全部,加外線兵團一部,共七個縱隊,組成攻城兵團,另以八個縱隊組成打援兵團,華東野戰軍前委頒發的《攻濟打援政治動員令》中的“打下水城府,活捉王耀武”給參戰指戰員增添了無窮的力量。解放水城的戰役又是一場人民戰爭,山東全省出動了50萬支前民工,準備了一億四千萬斤糧食,動員了一萬八千輛小車和一萬四千副擔架。1948年9月16日午夜12時,水城戰役正式打響,攻城部隊東西兩個集團在南北東西各百餘里的戰線上同時向國民黨守敵發起進攻,至24日,僅僅8天的時間,城外城內的敵軍的十萬餘國民黨軍隊便全部被殲,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敵山東省**主席兼“第二綏靖區”司令官、山東省保安司令王耀武潛逃後馬上被捉,“固若金湯”的水城回到了人民的手中。戰後,中央軍委頒發的嘉獎令中,將爲水城解放立下頭功的兩個團分別授予“水城第一團”和“水城第二團”的榮譽稱號。在建國50週年的慶典上,南京軍區的“水城第一團”再次出現在水城人的面前,那是他們走過天安門,接受黨和人民的檢閱。無論是“水城第一團”還是“水城第二團”都是團裡戰士們的驕傲,更是水城人民的驕傲。水城人民是講情義的,沒有忘記他們,曾多次派出慰問團去看望駐守在他的戰士們。
爲了紀念水城的解放,水城人民還在風景如畫的黑虎泉畔的水城舊城東南角——當年人民解放軍攻佔內城的突破口,建立了一座雄偉壯觀的臺閣,臺牆上鑲嵌着水城戰役的指揮者、華東野戰軍司令員陳毅元帥的親筆題字——解放閣。解放閣有臺沒閣的狀況一直保持到80年代後期,它在動工修建後的第二年,也就是1966年,便伴隨着“**”浩劫的開始而結束了。1987年,解放閣重新修建,不但建起了閣,還增加了其他設施,解放閣才名符其實了。
華將與楊林分手的地點定在解放閣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如果非要找出一個理由的話,那就是他們過去約會的地點常常在這裡,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也是在這裡。
楊林那天下班後並沒有回家,他在公司旁邊的一個小吃攤上要了一碗餛飩,只吃了兩口,再也沒心思去吃了,就獨自來到了解放閣下,等待着華的到來,等待着華向他宣佈一個如雷轟頂的決定。
水城是一個多水的城市,家家泉水戶戶垂楊是老水城的真實寫照,素有泉城美譽。但是,隨着人口的增多,地下水卻在減少,聞名遐邇的泉城受到了嚴重威脅,72名泉能淌出泉水的已經不多了,節水保泉成了水城人一個新的神聖使命。在解放閣的南邊,就是黑虎泉,汩汩的泉水從三個老虎嘴裡噴出,流入護城河內。那年多雨,多雨的水城就有許多泉眼恢復噴涌,黑虎泉便是其中一處。楊林的思緒雜亂無章,就像一團盤根錯節的樹根。他就在黑虎泉的旁邊看泉,看那三個老虎嘴,希望這清澈的泉水能沖刷掉他心中的憂鬱,叫他能靜下心來想一想見了華應該說什麼,應該怎樣阻止她說出那個殘酷的決定。但是,他失敗了,腦海裡混沌不堪,一塌糊塗。
華出現在楊林的身後時,楊林並沒有察覺到。華站在楊林的身後良久,也沒能張開嘴喊出他的名字,儘管這個名字以前曾千萬次地呼喚過了。想說愛你不容易,想說分手更不容易。她怔怔地看着楊林的背影,她沒有聽到黑虎泉裡泉水的奔騰聲,她聽到的只是楊林不平靜的心跳聲。這是一種超乎尋常的心理感應,只有深深相愛的人才會有這種感應。但是,華卻要遵從父命,爲了父親臨終前的最後一個願望,而要切斷這條心通向心的感應鎖鏈。她一生中最大的悲劇正在於,她預見了將要發生一場愛情悲劇,卻非要去讓這出悲劇變成現實,使她和楊林成爲這出悲劇裡的主角,終生與苦難爲伴。
“楊林!”華退了兩步,輕聲地喊道。
楊林驚了下,肩膀抖了抖,並沒有馬上回過頭來,而是擡頭看着茫茫夜幕,夜幕中的星星,星星旁邊的月牙兒。人的名字是一種符號,以區別其他人,自從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父母給予了你這個符號,這個符號就代表了你。楊林,凡是與他有關係的人都要這麼叫他,而能令他感到心動溫暖的只有華喊出這兩個字的時候。面對黑虎泉邊的楊林,在華到來之前已經全然沒有了主張,已經陷入了感情的困境,心理防線已經接近崩潰,華的聲音一出,他便熱淚盈眶了。他本來有一肚子話要對華講,就像這嘩嘩流淌着的黑虎泉水一樣,但是,真正面對華,他卻啞口無言了。
華雙眼緊閉,努力使自己的眼淚不像楊林一樣掉下來。令人遺憾的是,她突然發現,人的意志可以支配自己的各個方面,唯一不能支配的就是自己的眼淚,眼淚的奪眶而出都是不由自主。
“華,你要向我宣佈那個決定是嗎?”楊林驀地回過身,淚眼矇矓地看着華,說。
華的眼簾垂了下來,淚水順着臉頰流淌着,她現在已經沒有勇氣與楊林對視。
“楊林,”華將手按在額頭上,說,“我們邊走邊談吧。”
解放閣的南邊就是護城河,沿着護城河往東走就有一座橋,叫琵琶橋。楊林和華默默地走着,誰也沒有勇氣擡眼看誰一下。這條路是他們在相愛的日子裡經常走的,曾留下了他們無數愛的蹤跡,這裡的花草樹木對他們來說都是十分熟悉的,楊林還因爲它們見證了他對華的愛而對它們充滿了感情。從相識到現在,楊林和華共同走過了四年半的時光。也就是說,楊林用四年半的幸福時光換取了以後十年的苦難人生。
“楊林,”華在琵琶橋的橋頭上站定,說,“我們還是分手吧。”
楊林的雙手扶在石欄上,眼睛看着橋下的流水,他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嘴脣被牙齒咬得失去血色,血卻在心底流淌着。
“華,事到如今,我只希望你能告訴我,你和我分手的原因確實是因爲你父親的臨終囑託嗎?不是因爲我做錯什麼嗎?”楊林猛地擡起頭來,望着天際,說。
“楊林,你是好人,你沒有錯,你沒有錯呵。”華低着頭,淚如泉涌地說,“我現在對你說的只有對不起了,我知道我是多麼對不起你,我傷害你是我的罪過呵,你恨我吧,你打我吧。”
“華,你說什麼?恨你?打你?我怎麼會?我連愛你的權力都沒有了。”楊林絕望地說。
“不,楊林,是我沒有這個權力了,你要知道,是我先背叛了你,在我答應父親最後的囑託的時候,我就背叛了你。”華說。
“華,你現在所做的一切,你的父親並聽不到,看不到,你是在自欺欺人呵。”楊林說。
華的眼睛突然大睜起來,說:“楊林,正是因爲他看不到,聽不到,我纔不能違揹他的遺願呵,如果他能看得到聽得到的話,我還可以向他乞求呵。”
“乞求?”楊林說,“華,乞求到的東西能是最珍貴的嗎?”
華擺擺手,說:“楊林,別再問了。我說過,是我對不起你,我欠你的感情債這輩子不能還得上了,也不可能還了。儘管乞求到的東西不一定是最珍貴的,但是,我還是要乞求你,乞求你能原諒我的過錯,乞求有來生能彌補我的過錯。楊林,我愛過你,我現在仍然愛你,以後還會在心裡愛你,能得到你的愛是我最珍貴的財富,這財富要用我的一生來享用。離開你,我也不能接受呵,但是,我現在難以說服我自己去抗拒我父親的遺願。你知道,我自小沒有母親,是父親把我培育成人,我和父親相依爲命,他疼我,愛我,我也從未違背過他的心願,現在,他不在了,卻讓我違揹他最後的一個心願,我怎麼能做得到呵。即使我做得到,我這輩子又怎麼會心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