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絡驚天動地的吼叫聲在夜幕下的趵突泉公園裡迴盪着，幾隻不知名的小鳥被從樹林裡驚起，吱呀怪叫地撲打着翅膀，漫無目的地飛上飛下。但是，艾虹卻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到，世界對她來講寂靜得要死，她跑得飛快，只覺得身邊的風冷得刺骨，心被一把利箭射穿了。她想哭，或者也像張絡那樣仰天大吼一聲，嘴巴張了張卻最終閉上了。
李清照紀念堂的北邊沒有什麼重要的建築物，只有一處小小的園林。園林裡垂柳依依，鮮花盛開，有石桌也有石凳。艾虹剛剛跑過紀念堂右角的時候，張絡就如夢方醒，緊追不捨了。艾虹的飛跑與受驚嚇了的小鳥一樣沒有目的性，她如果想逃離這個公園就應該繼續往東跑，不到百米就是趵突泉的東大門。但是，她卻一邊哭着，一邊圍着李清照紀念堂轉起了圈兒，這就給了張絡以最終追上她，並跪倒在地的機會。
艾虹聽到身後撲通一聲響，接着便又聽到了張絡絕望的哭喊聲：“艾虹，別跑了，我求你了！”
其實，張絡並不是有意要跪下來，向艾虹求饒，他之所以跪在了地上，是因爲他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小坑。這個小坑不大，只能放進一隻腳，卻挺深，能掩沒到腳脖子，如果你有意想把自己的腳放進去卻不一定就能一下子放得準，但是，張絡正好將自己的右腳踩了進去，並毫不猶豫地跪倒在地了。
艾虹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她氣喘吁吁地站在原地，沒有馬上回過頭來看個究竟，而是仰面朝天，望着月亮。這個時候的月亮已經繞過紀念堂的房頂，很圓也很亮，泛着紅潤，給人以溫暖如春的感覺。艾虹看着月亮就不哭了，她想起了小的時候奶奶給她講的月亮婆婆的故事。這自然是一個與愛情無關的故事，但卻是動人而美麗的故事。想着想着，她就笑了，而且還前仰後合地哈哈笑出聲來。
跪在地上的張絡顯然被艾虹的笑聲吸引住了，他的嘴張得大大的，目光充滿了好奇和驚異，艾虹此時的表現不能不讓他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認爲，艾虹是不是瘋了或者是傻了。
“張絡，”艾虹笑夠了，纔回過身向張絡慢慢地走來，說，“你跪在地上的姿勢真好看。”
直到艾虹走到張絡的眼前，張絡才握住她伸出的一隻手，從地上站起來。張絡沒有與艾虹對視，而是低下頭來看了眼自己火辣辣鑽心痛的兩隻膝蓋。
“好看？艾虹，你說這個姿勢很好看嗎？”張絡揉着膝蓋，說。
艾虹緊緊地擁抱着張絡，說：“張絡，現在看來你是真心愛我的，我知足了。”
張絡的前胸被艾虹的身體弄溼了，他卻覺得十分溫暖宜人。他輕輕親吻着她的臉，淚水終於止不住流下來。
“艾虹，別說了，我知道我的命不好。”張絡長嘆一聲，說。
艾虹捂住張絡的嘴，說：“張絡，原諒我，我坦白地對你說，我也是真心愛你的，但我的處境畢竟與你不同，你要理解我。”
張絡點點頭，說：“艾虹，你能親口對我說你愛我，我真的好感動，我可以理解你，可你能理解我嗎？”
“理解，”艾虹撫摸着張絡佈滿胡楂的臉，說，“我當然理解。張絡，今晚你就好好愛我吧。”
那個時候的水城人還沒有晚上散步的習慣，趵突泉公園裡除了看門的那個老頭就只有艾虹和張絡兩個人了。因此，月光下的趵突泉畔便成了他們愛情的溫牀和天堂，他們由相擁到相互擁有的過程猶如水到渠成，不需要過多的鋪墊，只是艾虹更主動一些罷了。
“張絡，”艾虹重新將溼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說，“我現在已經屬於你了，我會永遠記住今晚的幸福時光，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張絡的心情與他的身體一樣感到空蕩蕩的，艾虹的話使他馬上意識到，今晚的擁有意味着永遠的失去，從今以後，他將孑然一身，形單影隻。
“艾虹，你是以這種方式作爲對我的報答嗎？”張絡說。
艾虹一愣，她不得不承認張絡驚人的洞察力。這個晚上的整個過程都是艾虹事先設計好的，只是她跌進水裡是個意外。現在，她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卻被張絡一語道破天機，讓她頓感羞愧難當，無法抵賴。
“是的，”艾虹說，“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我沒有其他可選擇的方式。”
張絡本以爲艾虹會堅決否認，並沒想到她會坦誠地承認，所以，他便一時無語了。
“張絡，你很失望是嗎？”艾虹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只能向你說一聲對不起了。”
張絡一把抓住艾虹的雙手，說：“艾虹，不管是對不起還是對得起都已經無所謂了，你的決定我認了，但是，我希望你能記住，世上還有這麼一個男人在愛着你，在爲你的歡樂而歡樂，爲你的痛苦而痛苦。”
艾虹再次淚水漣漣了，她撲通一聲跪在張絡的面前，哭喊道：“張絡，我欠你的情今生是不能還了，就等來生吧。”
張絡將艾虹從地上抱起，狂吻着她的身體，說：“艾虹，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呵！”
“張絡，答應我，你要好好活着。”艾虹死死地摟着張絡的脖子，說。
張絡咬咬牙，有氣無力地說：“爲了你，我也會好好活着。”
張絡說到了，卻沒能做到，在他失去艾虹之後不久，就因酗酒傷人進了監獄。但是，他卻把一個生命留在了艾虹的腹中，使他們的感情之鏈難以斷開。艾虹發現自己懷孕了的時候，就明白這是張絡的根苗。他們相信命運，命運卻與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們天各一方，卻有一個愛情的結晶使他們生生相連，這就是命運的奇妙和不可預測之處。
無論是艾虹還是張絡都從沒想到過要到趵突泉公園故地重遊，這是因爲那裡有他們太多的愛，更有他們太多的痛。張絡決定要推着失去知覺和記憶的艾虹重溫舊夢屬於突發奇想，他覺得帶着艾虹到他們今生今世都難以忘懷的地方，或許能刺激到她麻木的神經，喚回她的記憶。夕陽下的張絡努力回憶着他們當年走過的路線，回憶着他們當年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每個腳印。在漱玉泉畔，張絡停下步子，彎腰戲水，還掬起一把泉水撒在艾虹的手上，並背起了李清照的《聲聲慢》。然後，他便推起車子，沿着艾虹當年奔跑的路線走到李清照紀念堂的後面，走到刻骨銘心的記憶裡。
現在的艾虹已不是三十年前的艾虹了，她失去光澤的雙眼似睜非睜，兩隻蒼白的手垂在腹部，現實與往事在她的腦海裡根本就不存在，她再也不會有歡樂或者是痛苦。
“艾虹，你還記得這個地方嗎？”張絡在他們曾經融爲一體的地方站住，俯下身來，趴在艾虹的耳邊，眼含熱淚，說，“你還記得那個晚上的月光嗎？你還記得李清照的詩嗎？你還記得有一個人爲你哭爲你笑嗎？那個人是我，是張絡，張絡你還記得嗎？就是你要他好好活着的那個張絡呵，他現在就在你的身邊，在對你說話，他現在正在重複當年對你說過的話，艾虹，我愛你。我愛你，艾虹。這個人說到了，也做到了呵，如果你聽見了，你就點點頭，或者眨眨眼，哪怕是手動一下也行呵。”
艾虹沒有按照張絡的要求去做，但是張絡還是發現她已經聽到了他的話，因爲艾虹的眼睛開始潮溼，並最終有淚水涌出眼眶。張絡不禁大喜過望，他緊緊地握着艾虹的手，說：“艾虹，你聽見了是嗎？你知道了我愛你是嗎？”
張絡就這麼蹲在地上，握着艾虹的手，輕聲地訴說着。夜色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三十年前的那隻月亮再次爬上李清照紀念堂的房頂，依然泛着紅色的光潤，只是那羣小鳥不會再被張絡的吼聲驚起，失魂落魄般地四處逃避。張絡彷彿回到了那個讓他幸福而痛苦的夜晚，景色依舊，物是人非，陣陣傷感涌上他的心頭。他擡眼看着月亮，他想問問這個總是使人多愁善感的精靈是否能理解人間的一切，是否能解釋人間的奧秘。
艾虹的雙手是在張絡的手中慢慢變涼的，張絡起初並沒有感覺到，在他想站起身來，繼續尋找當年的足跡的時候，他才發現艾虹已經悄沒聲息地離他而去了。
張絡此時的心情異常地平靜，他想，艾虹在這裡撒手人間看來也是命中註定。值得慶幸的是，她聽到了自己的話，她帶着這個叫張絡的男人的愛去了另一個世界，這是她的安慰，更是自己的安慰。他爲艾虹整理了下被風吹亂的頭髮，推起輪椅，按照事先確定好的尋訪故地的路線繼續走着。
月光下的趵突泉公園寧靜而溫馨，汩汩流淌的泉水就像一首哀怨的歌，張絡時而遲緩時而急促的腳步聲是他心靈的表白，輪椅裡的艾虹的面容安詳而滿足。
“艾虹，讓我再陪你走一段吧。”張絡在艾虹冰涼的臉上親了下，任老淚縱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