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眼淚一點點地風乾了,沈勇才搓了把緊皺的臉,將電子郵件附件裡靚的相片逐一點擊打開。相片裡的靚笑得光輝燦爛,就像一隻歡快的小鳥,當然,沈勇也盪漾在幸福裡,全然不知愁的滋味兒。現在,沈勇的那個物極必反的理論終於實現了,儘管他曾意識到這一天的到來會給他帶來多麼大的打擊,但一旦成爲事實,他還是被擊垮了。竹籃打水一場空,追逐愛情的沈勇終於雞飛蛋打了,成了愛神面前最爲不幸的人。
沈勇再次出現在獨守孤燈酒吧是在他看完了靚的相片之後,這時已近晚上12點鐘了。沈勇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並沒想到要到這家酒吧裡來,他只是想出來在公司的大院裡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人在走投無路之時,首先想到的還是行走,在大地行走當是排解心中煩悶的最佳方式。雨是在不知不覺中下起來的,沈勇先是聽見雨打樹葉叭叭叭的響聲,然後才發覺自己的頭髮已經淋溼了。他擡頭看了看天,烏雲壓頂如他的心緒,電閃與雷鳴使他產生了恐懼,他想,人在倒運的時候總是禍事不斷,說不定哪陣閃電會鬼使神差地劈到他的頭上。於是,他從腰帶上取下車鑰匙,躲進了他的寶馬車裡,發動了汽車,讓車燈賊眼般閃亮,穿過水晶樣的雨幕,射向遠處。
沈勇追隨着車燈漫無目的地行駛着,擋風玻璃前的刮雨器使他的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如同他對往事的回憶。獨守孤燈酒吧出現在他眼前的一剎那,他打了個寒戰,一道雷電使閃爍着迷人光芒的霓虹燈招牌黯然失色。一陣驚悸過後,沈勇停下了車,關燈熄火跳下車來,衝進了酒吧。
酒吧裡的客人已經不多,樂隊和薩克斯手早已不見了蹤影,酒廝們則圍在一起討論着今天的客人哪對是恩愛夫妻哪對是婚外偷情,這些來自鄉下的年輕人已經在燈紅酒綠之中練就了一副火眼金睛。高檔音響裡在播放着奧斯卡經典愛情歌曲《人鬼情未了》,歌聲在偌大的大廳裡迴盪着,像個幽靈撲向各個角落,更顯得空寂而荒涼。
沈勇在酒吧的大廳裡站了許久,他的目光伴隨着樂曲巡視着每張桌椅板凳,令他感到驚訝的是,他在不同的時間與華和靚曾坐在同一張桌子前。他再次走到那張桌子前坐下來,板凳上的溫度使他發現有人剛剛由此離去,當然他知道,不可能是華或者是靚。
酒吧的老闆王旺並沒有發現沈勇的到來,他正坐在窗前,手持一杯紅酒,目光投向窗外,專心致志地看着雨絲跌向地面。他的眼神是深遂的,又是空洞的,在愛情未遂與已遂之間,他已經明白了愛情的虛無縹緲,可遇不可求。
在王旺的對面,坐着一位面容姣好而又濃妝淡抹的小姐,吊帶短裙袒露出她的一副好身材,光滑的後背使人聯想到生日蛋糕上一層油亮的奶油。她的左手中有一支香菸燎指,吐出的菸圈兒由紅脣邊遊離,並慢慢地擴大,到達王旺的眼前時不大不小正好套在了他的臉上。她顯然對自己的這種娛樂方式甚爲滿意,頓感妙趣橫生,所以她就猛吸一口,連續吐出一串菸圈兒,微笑着目送它們依次歡快地到達目的地。
沈勇在要來洋酒端起酒杯後,纔看到這幅生動的現代愛情圖畫。應該說,這種場景沈勇已不是第一次見到,早就司空見慣了。但是,曾懷抱吉他含淚一曲《愛情未遂》的王旺成爲其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有些出乎沈勇的意料。酒杯送到嘴邊,沈勇又放了下來,然後就神情呆滯地盯着他們出神。
與這位叫爽的小姐吐出的菸圈兒不同,王旺是自願落入她的圈套的,屬於一拍即合,在爽來到這裡唱過幾次歌后,她與他就成了情人。他們成爲情人的過程是直線的,沒有什麼必要的鋪墊和枝節,在情慾面前,情感便被刪繁就簡了。兩心相悅,眼神說話,走到愛牀之前和之中嘴巴已經喪失了語言功能,退化成爲他們**的輔助器官。
王旺的扭回頭來是因爲爽小姐吐出的菸圈使他感到了鼻嗆胸悶,他揮手驅趕着團團煙霧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
“大哥,你什麼時候來了?”王旺跳離座位,走向沈勇,說。
沈勇一驚,表情像個被人捉獲的窺視者。他馬上站起來,由於動作過於僵硬還踢倒了右手的凳子。
“剛到。”沈勇彎腰扶起凳子,臉上掛着尷尬的笑,說。
“怎麼一個人?”王旺不解地看着沈勇,說,“她們人呢?”
她們?沈勇發現,王旺用了個複數,也就是說包括華和靚。他沒說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迅速端起酒杯,並一口氣喝了下去。
“統統另攀高枝,再築愛巢了?”王旺在沈勇剛剛扶起的凳子上坐下,看了眼不遠處的爽,說,“女人,哪個靠得住呵!”
王旺在不長的時間之內經歷了許多男人要用一輩子才能經歷的事,才能感受到的大喜大悲,先是他那愛情未遂的中學同學影回來了,並與其相會,接着他的妻子與他不辭而別,跟着一個廣東商人遠走高飛了,隨後影也再次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一場酩酊大醉之後,王旺脫胎換骨了,成爲新人類中的一員。
沈勇癡癡地看着王旺,不知應該說些什麼好。良久,他才爲王旺倒上一杯酒,說:“王老闆,來,爲了你的大徹大悟,乾一杯。”
王旺毫不遲疑地端起酒杯,哈哈大笑着說:“大哥,別跟自己過不去,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年月了?作一個幸福的男人,必須具備以下四條:家裡有個做飯的,遠方有個思念的,身邊有個過電的,辦公室裡有個好看的。大哥,你具備了幾條呵?”
沈勇苦笑了下,說:“那麼,就沒有愛情了?”
“愛情?你認爲世上真的會有愛情?”王旺一飲而盡,說,“相信愛情的人都將是不幸的人,你說是吧?”
沈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認爲,自己是相信愛情的,華和楊林包括靚都是相信愛情的,他們甚至把愛情當作一種信仰或者是宗教,所以他們纔會如此痛苦不堪,備受傷害。
“是呵,不幸呵,不幸!” 沈勇看了眼杯中酒,然後一口氣喝下去,說。
“好了,大哥,別再執迷不悟,守身如玉了。”王旺衝沈勇狡黠地笑笑,說,“我給你找個小姐陪陪吧。”
沈勇一驚,馬上站起來,看看手錶,說:“別了,王老闆,我要回去了。”
王旺沒有挽留,瞥了眼已經有些不耐煩的爽,走到吧檯前,拿了一張貴賓金卡,遞給已經走到門口的沈勇,說:“好了,大哥,我覺得遲早有一天你會幡然醒悟的,這張金卡你用得着。恕不遠送,你走好。”
沈勇將金卡隨便塞進衣袋裡,拍了下王旺的肩膀,說:“王老闆,你就別客氣了,那位小姐已經等不及了,祝你快樂。”
外面依然大雨傾盆,沈勇以手遮雨,三步並作兩步,鑽進車裡。
“別喊,別動!”這時,一個男人聲音低沉地說。
沈勇首先不是聽到了聲音,而是感到自己的腰部有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在那兒。他馬上意識到,那是一把手槍,自己被綁架了。而劫匪之所以會輕而易舉地坐在他的寶馬車裡,是自己剛纔下車的時候,忘了鎖上車門。沈勇自投羅網,在劫難逃了。
以馬大剛爲首的這夥劫匪跟蹤沈勇已經好長時間了,當他們看着沈勇跑進酒吧,而忘記了鎖上車門,就立時激動萬分地感到,他們要大功告成了。目標的選擇並沒費多大功夫,團伙中的王利東從娟的口中得到了沈勇的線索,然後便與馬大剛一起將沈勇鎖定。
正如娟所預料的那樣,與馬大剛攪在一起的王利東鋌而走險了。十天以前,當娟揹着行囊,告別這個城市的時候,曾與王利東見過一面。她本不想與王利東見面,她知道,現在的王利東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王利東了,他的眼裡總是閃現着的復仇的光芒,這種光芒又總是讓娟感到不寒而慄,王利東走向社會的對立面只是個時間問題了。但是,娟卻忘不了王利東曾給她以及母親的幫助,還有她與王利東一起度過的那個溫馨的除夕之夜。所以,她還是給王利東打了手機,約他到六乃喜快餐店吃了頓最後的晚餐。
張慶中與沈勇以及靚精心設計好的捐款救助娟的母親換腎的義舉中途夭折了,原因是娟那天夜裡帶着好消息回到家中的時候,母親已經懸樑自盡了。愛她疼她的母親不願再拖累女兒,以這種方式表達了對女兒最後的愛。母親變成一把骨灰迴歸故里,娟決定,離開水城,到南方去,繼續以唱歌爲生。
王利東從娟口中聽到沈勇這個名字的時候,是娟以沈勇爲例子,告訴他世上還是好人多,讓他好自爲之的。但是,王利東卻違背了娟的初衷,發現了這棵搖錢樹,將罪惡的手伸向了沈勇。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將沈勇推向深淵的正是他想幫助的娟。
娟見到王利東的一剎那,哭了,儘管她曾告誡自己不能哭。這個時候,她想起了除夕之夜的那鍋水餃,熱氣騰騰而又飽含愛意的水餃。
“王利東,我不會忘記你曾給我的愛,我應該謝謝你。我媽如果活着的話,也會來謝謝你。”當時,娟哭夠了,看着王利東,說。
“你媽怎麼了?”王利東不解地問。
“死了。”娟捂着嘴,說,“她不願再連累我,上吊自殺了。”
這時的王利東也是想哭的,但是,在他強忍住眼淚之後,他的臉上綻放的竟是笑容。
“娟,沒什麼謝不謝的。”王利東自嘲地摸摸雜須叢生的嘴巴,惡狠狠地說,“我也是做過好事的,是嗎?”
娟拼命地點着頭,說:“王利東,你是個好人,我相信,你永遠是個好人。”
好人?永遠是個好人?王利東顯然明白了娟這句的話用意,她是以這種獨特的語言方式對他提出了忠告。
“好人?娟你認爲我是個好人嗎?”王利東將指節按的叭叭響,說,“做過好事的人不一定就是好人,好人也不一定就不幹壞事。”
“王利東,你想……”娟的心裡一陣驚悸,臉色馬上蒼白如紙,說,“你想幹什麼?”
王利東揮拳砸在桌子上,說:“掙錢!掙錢!沒有錢,你什麼也別想辦得到!”
娟不能否認王利東的話,但是,她也不能助長他對金錢的渴望,這是因爲她已經發現,王利東想弄到錢的途徑正在發生着巨大的變化,他會不擇手段。
“不,金錢不是萬能的。”娟說了句俗話。
王利東騰地站起來,說:“娟,別再庸俗了。你告訴我,如果有錢,你媽會去自殺嗎?如果有錢,你會離開我嗎?”
娟知道,王利東的詰問是無法回答的,她沉思了一會兒,就把沈勇他們想捐助鉅款爲母親換腎的事兒講給王利東聽,希望他能看到社會光明的一面。
“王利東,你想想,他們與我無親無故呵!”娟咬了下嘴脣,說,“世上還是好人多呵。”
“娟,你也太天真了。”王利東搖着頭,說,“沈勇他們在策劃着一個陰謀,他們是想利用你的母親爲自己貼金,換取人們對他們的好感,提高他們的知名度,最終的目的還是爲他們的房子賣個好價錢,掙更多的錢。”
娟發現自己理屈詞窮,無力反駁了。她從挎包裡掏出了一個心形的玉墜,交給王利東,說:“王利東,我們不要再談這些了,這是我給你的一個小小的禮物,希望它能給你帶來好運。”
王利東接過玉墜,將它放到嘴邊,親了下,然後掛到自己的脖子上,眼淚也終於止不住掉下來。他突然感覺到,他剛剛做了一個美夢,現在美夢已經破滅,噩夢正在開始。
娟走了,當王利東擦乾眼淚,擡起頭來的時候,娟已經從他的身邊消失了。他嘿嘿笑了下,一個陌生的名字涌向腦海,一個罪惡的計劃油然而生,那就是綁架北方明珠房地產的老闆沈勇,從他那裡搞到錢。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就是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相互轉換,背道而馳,沈勇的義舉成全了王利東。現在,面對劫匪,沈勇卻異常地平靜,好像早就等着這一天似的。如箭似刀的閃電沒有劈到沈勇的頭上,而一夥劫匪卻不約而至,讓他大禍臨頭了。沈勇按照劫匪的旨意由前排爬到後座,並張大嘴巴,任劫匪將一條臭毛巾塞入他的嘴中。
王利東從沈勇手中奪過車鑰匙,點火啓動,紅色的寶馬車穿過雨幕,漸漸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