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訣將雙手合十撐在自己額頭上,搖了搖:“我趕到仰光見到她的時候人已經快不行了……”
這也很正常,當時爆炸威力很大,唐驚程能夠保住一條命已經是萬幸,可因爲救治不及時,又一路輾轉了好幾個地方。加上緬甸醫療條件確實差,所以當年唐驚程被送到仰光去的時候已經是燒傷重度感染。
不過所幸當時那場爆炸被判定爲暴亂,所以國際救援隊介入接手了唐驚程,本着人道主義不會直接將重傷的病人放棄,不然如果只是把她送到當地的醫院機構可能就是讓她自生自滅了。
當然,這也只能說是冥冥之中註定,一切都是天意。
天意讓她要攢着最後一口氣撐下去,天意讓她要熬到蘇訣找到她。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重度休克,一個人躺在仰光一間中檔醫院的病房裡,右邊肩膀和整個右半邊臉嚴重燒傷。傷口因爲沒有及時處理化膿潰爛……”
“不要再講下去了。”關略突然擡高聲音制止。
蘇訣卻冷笑:“這樣你就受不了了?可你只是用耳朵聽啊,當時我是親眼看到的,親眼看到她毫無聲息地躺在那裡。”
那一夜對於蘇訣而言是什麼?是椎骨之痛,是後悔到恨不得殺了自己的絕望。
爲什麼他要把她帶去帕敢?爲什麼他又要把她一人留在礦區而去了密支那?
當年奄奄一息的唐驚程被送到仰光的時候醫院那邊就已經下了病危書,救援隊的人也幾乎對她放棄了,她就那麼無人問津地躺在髒兮兮的病牀上。
許多場景蘇訣一輩子都不會忘,所以他能理解沈春光對關略這幾年的恨。恨到骨子裡。
“醫院勸我放棄,我怎麼可以!”
蘇訣是醫生啊,他讀了那麼多年醫科,曾穿着白大褂救過人,深知救死扶傷的道理,也記得19歲的唐驚程曾鮮活地坐在他面前。死乞白賴地要他給她用紗布打個蝴蝶結,他怎麼能夠忍受她就這麼死在自己面前。
蘇訣不準,他那時候也是瘋了,連夜讓齊崢把她轉去了仰光最好的醫院,又想辦法搞到了幾支杜冷丁,他親手給她注射進去。
他不准她死,她得活着。
唐驚程天亮的時候竟然醒了一會兒,看到面前的蘇訣,那已經是發生爆炸案差不多一個月以後了。
“你知道她醒過來看到我,說的一句話是什麼嗎?”蘇訣問。
關略咬着牙槽。
“什麼?”
“她說,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
關略眼眶一時酸得不可抑制,垂下頭去。
那個雲凌的清晨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蘇訣也用手撫了撫額頭。
“她想活,我就不准她死。”
唐驚程轉院之後進了無菌艙,在醫院裡療養了一段時間,情況稍微好轉,之後蘇訣又通過私人關係聯繫了緬甸當地的政府軍。安排了一趟專機把她送去德國。
“這三年她幾乎都是在醫院裡度過的,前後兩次植皮手術,一次在仰光,住了近半年,隨後去德國,在德國進行了右肩骨骼手術外加一次深度植皮,最後一年在新加坡,三次整形,前後一共六次手術,每一次都像是進一趟鬼門關。”
蘇訣冷漠地說着這些數字。
關略用手抱着臉無力地倒在沙發上,他現在能說什麼?能爲她做什麼?
“我不知道她承受過這麼多痛苦。”
“是,六次手術,術後要面臨刀口恢復和感染,可是她比你想象的要堅強,從頭到尾沒有吭過一聲。”
關略搖頭,手肘撐在膝蓋上。
他見識過這姑娘的韌性,當初遲峰那一槍幾乎射穿了她的肩骨,那麼深的傷口,換藥的時候不肯上麻藥,愣是咬牙挺着。
那麼瘦弱的身體,體內卻蘊含着巨大的力量,可六次手術,體無完膚,她到底是靠着什麼信念撐下去的呢?
關略幾乎不敢想,也不想問。
蘇訣看着面前已經快要崩潰的男人,最後一擊。
“她也不是真的一點都不痛,身上的傷口她尚且能忍,不能忍的是那個孩子。”
關略聽到“孩子”兩個字突然擡起通紅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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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那場爆炸中胎死腹中,她被送到鎮上醫院做了引產,不過當地婦科水平有限,手術沒做乾淨,後期子宮繼發感染,那時候她人已經在仰光,醫生說保不住了,建議將子宮摘除,她死活不肯,從牀上滾下來求我……”
蘇訣聲音幾度梗塞。
關略覺得自己的心都大概不屬於自己了,疼得快沒有知覺,千刀萬剮也就這樣吧。
“後來呢?”他沙着聲音問。
“後來…”蘇訣擡頭看了眼窗外,“她說就算死了也不能把子宮摘掉,你知道我一向都依着她,所以答應了,二次手術之後保守治療,又託朋友從德國帶了藥,子宮是保住了,但是孩子沒了。”
關略一時沒了聲音,蘇訣猛然吸了一口氣:“孩子是她心裡過不去的坎兒,我知道她回騰衝之前又去過一趟帕敢,輾轉找到了鎮醫院當年給她做引產的醫生,醫生告訴她孩子取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不過已經成型……”
說到這蘇訣擡起頭來,看了眼沙發上的關略,又補了一句:“對了,是男胎。”
蘇訣輕描淡寫的一句“男胎”,刺得關略再度將眼睛闔上,手掌蓋住自己的臉,仰面,將身子疲憊地倒向身後的靠背。
彷彿一切都被凍住了,思緒停止轉動。
回憶如此洶涌,他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余余大扛。
蘇訣明白他此時的心情,不再繼續往下講,給他留了一點緩衝期,客廳裡又沒了聲音,好一會兒,聽到沙發上的人終於沉沉地喘了一口氣。
“我還是給你去倒杯水吧。”蘇訣起身要去廚房。
關略搖頭,將手從臉上拿下來,稍稍直起一點身子,從口袋裡摸了煙盒出來。
煙盒已經被壓扁了,裡面還剩最後一根菸。
“介意嗎?”
“無所謂。”
關略這纔將煙抽出來叼到嘴裡,打火的時候手都在抖,好不容易點着了,他用勁抽了幾口,終於找回一點神智。
“爲何三年前你要拿着那塊殘表來告訴我她的死訊?”
“這也是她的意思,她覺得當年是你派人向她和孩子下的手,她也是憑着那點信念才撐過了這麼多次鬼門關。”
“所以她以沈春光的身份來接近我,其實目的是報仇?”
“報仇?應該是吧。”蘇訣苦笑,“可惜她在你身邊這麼久,一直沒對你下手,不知是沒有機會還是出於其他原因。”
或許就是捨不得吧,雖然沈春光從未承認過她愛這個男人,可蘇訣分明在她眼裡看到過希冀。
“只是這個傻姑娘,吃了那麼多苦才能面目完好地站在你面前,仇沒有報成,現在又把自己給搭進去了。”蘇訣說這句話的時候難免太傷感。
他陪着她一路走到現在,看過她最美好的時候,也看過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時候,只是臨到最終她還是選擇回到關略身邊去,他知道她花了很大力氣。
“關先生,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經告訴你了,是是非非你自己應該清楚,當年那場爆炸到底是意外還是人爲我想你心裡也已經有數,至於往後的事……”
“往後的事我知道該怎麼做,我會把她找到,我不會讓她再出事。”
關略坐在蘇訣的客廳裡抽完餘下的那半根菸,起身站起來,臨離開時站在門口又回頭。
“謝謝!”這兩個字是發自真心的,肺腑之言,“謝謝你當年把她留在這世上。”
蘇訣苦笑:“不用,我爲她做的一切都不是爲了你,只是爲了我自己。”
……
關略從蘇訣的公寓出來,清晨的一點薄光已經從厚重的雲層裡面透出來,霧氣被風吹散,重新坐到車裡的關略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在一夜之間被掏空了,可心裡又被什麼東西塞滿。
那個姑娘啊。
他嘴角不覺哼了一聲,疲憊地趴在方向盤上,手往外套口袋裡揣了揣,裡面是一小塊碎玉。
玉是他從唐驚程的工作室臺上順手拿的,在他口袋裡捂了一晚上,上面已經有了點溫度。
關略又在車裡坐了一會兒,有些事情在他得知當年爆炸案非意外之後,其實稍微想想就能想通了,爲何沈春光要隱瞞身份,爲何葉覃要對她下毒手?
而且當年的爆炸案發生在緬甸,當時葉覃也正好在緬甸。
世上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更何況三年前唐驚程又沒得罪過什麼人,誰非要跑去緬甸對她下手?只是關略想不通的是爲何葉覃要這麼做?
她跟唐驚程之間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弄到如此田地?
關略坐在車裡,身上已經沒有煙了,又折騰了一晚,準備先回關宅,快到的時候卻接到了雅岜的電話。
心裡不免又是一沉。
這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惜……
“九哥,您在宅子裡嗎?”
“怎麼了?”
“有……算了,您還是回來吧,回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