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略在icu病房裡面坐了半個小時。
葉覃始終抱着頭坐在椅子上,整個世界好像在一夜之間全都安靜了,所有的廝殺全部消跡,猛獸都累了,更何況是她。
關略在裡面和老麥說什麼她並不清楚,也不想知道。這時候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的,所有憎恨和仇怨都似乎離遠了,人被掏空之後彷彿連支撐力都一併失去。
關略從病房裡出來的時候她又擡了下頭,發乾的嘴脣微微張着,面無表情地看着他,他也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
就這麼對視數秒,走廊裡的燈光刺得眼前光影發虛。
“進去陪陪他吧。”這是這麼久以來關略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語氣談不上惡戾,也談不上溫柔。
葉覃用手摸了把臉。
“嗯!”起身從椅子上站起來,還沒挪開步子關略便轉身往走廊那頭走。
葉覃沒有再出聲。站在那看着他獨自離開的背影,背影還是如記憶裡的那般寬厚,只是身上那件半乾的襯衣因爲折騰半宿早就已經揉得發皺,一點點貼在他的腰腹上,即使隔得那麼遠好像也能看到面料下面那具緊實有力的身軀。
這是她十六歲第一眼就愛上的男人,一路追隨,他眼裡心裡還是容不得自己。
他的心在哪裡?
葉覃擡頭。看了眼窗外漸漸消亮的天色,他要去什麼地方,他的心便停在哪裡。
關略一路又走回急診大樓。
急救室裡靜悄悄,雅岜像尊佛似的半蹲在牀邊上,從後邊看就只見他撅着屁股挺着腰。
“在看什麼?”關略猛地出聲。
雅岜明顯嚇了一跳,卻沒立即回頭。而是擡手抹了抹臉才直起身。
“沒…沒看什麼,就看看唐…沈小姐的手。”轉身時眼睛已經分明通紅。
關略掃了一眼,牀上的人依舊昏迷,沒有任何要醒的跡象,他不由摁了摁發漲的太陽穴:“折騰一夜,你先回去休息吧。”
“不,九哥,我留下來陪您。”
“不用!”
“那您回去,您看您臉色多差,我在這守一會兒,沈小姐一醒我就給您打電話。”雅岜想把關略支走。
自從沈春光出事後他整夜整夜不合眼。熬了這麼長時間,就算再好的身子骨也會吃不消啊,更何況沈春光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眼瞅着關略那憔悴的模樣好像隨時都會倒下。
可關略怎麼願意走。餘畝池技。
“說了不用,你出去吧。”他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揮手示意雅岜出去,神情疲憊之餘還有一些不耐煩。
雅岜也不敢跟他槓了。毛糙地摸了下脖子擡腿出去。
人一走關略纔將頭仰在靠背上,靜下來才發覺渾身骨頭都疼得厲害,腦子裡卻亂作一團。
沈春光血糊糊的手,薄弱的呼吸,範慶巖動她時她會稍稍皺起來的眉梢,還有那兩隻用過的避孕套。
操!
關略一腿踢過去,牀板動了動。
牀上的人依舊沒什麼反應,好像連皺眉都不會了。
關略猛地直起身子,雙手抱拳撐住自己的下顎,就那麼定定看着牀上的沈春光。
那一刻他好像有些承認,或許蘇訣說的某些話是正確的。
關略最終因爲太累總算坐在椅子上又眯了一會兒,天色大亮之後醫院裡逐漸熱鬧了起來。
七點左右住院部的護士開始換班,有人走進來,先看了眼牀上躺的女人,繼而輕輕推了推靠在椅子上睡着的男人。
“喂…”
“喂,這位先…”聲音喊到一半突然猝停。
關略原本睡覺也很驚醒,又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身子一晃,徹底醒了。
“抱歉!”他眯着眼睛出聲,只看到面前站着一名年輕護士,那護士正瞪着圓圓的眼睛見鬼似地朝他看。
“有事?”
護士愣了愣:“沒…沒事,我是住院部那邊的,上面有領導關照讓我過來給沈小姐調病房。”
關略想起蘇訣昨晚託人給沈春光另外調病房的事,捏了捏眉心從椅子上起身:“好,現在?”
“對…現在!”護士說完就蹬蹬蹬跑了,留下一臉莫名其妙的關略站在空蕩蕩的急救室裡面。
雅岜再度去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還帶了寧伯一起過去。
沈春光那會兒已經換到了住院樓的單人病房。
條件明顯要比急救室裡好很多,加之蘇訣又託人打了招呼,所以選的病房朝向特別好,正對南方,面向暖陽。
正值中午十二點的光井,房間裡陽光充裕,關略獨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沙發上,陽光從天空斜射而來,讓他一半臉明亮,一半臉隱在暗影下,臉部輪廓就顯得更爲消冽,渾身的疲憊感也愈發濃沉。
“九哥…”
“九少爺…”寧伯立馬走過去,手裡拎着食盒。
關略聽到有人喊他,有些木瑟地擡頭,卻越過寧伯的肩膀看面前的雅岜:“寧伯怎麼來了?”
“是我自己要來的。”寧伯搶過話頭解釋,又將食盒放到關略旁邊的茶几上,“知道您應該沒吃東西,所以帶了一些過來。”
“不用了,沒胃口。”
“還是吃點吧,都是清淡的東西。”寧伯已經主動將保溫壺裡的粥倒到一旁的小碗裡,熱氣騰騰的生滾魚片粥,看着應該不錯,可關略真的沒有食慾。
寧伯見他不動,看了眼牀上昏迷的沈春光,微微收口氣。
來的路上他已經向雅岜瞭解了情況,知道人是救回來了,可右手傷得厲害,發炎嚴重,怕是吃了不少苦頭。
醫生也說生命體徵正常,但體質太虛,所以暫時還在昏迷。
“怎麼樣?”寧伯忍不住問。
關略坐在沙發上,微微低頭:“還不清楚,報告要下午纔出來。”說話的人神情看着消弭,可還撐得住,他本不是擅長把情緒都寫在臉上之人。
寧伯見他似乎沒有大悲大傷,說:“應該會沒事的,我早就說過沈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關略苦笑,吉人自有天相?不過也沒言語,腦子裡渾得厲害,話都懶得說。
雅岜見關略實在有些倦怠,於是又勸:“九哥您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吧。”他這模樣看着真是瘮的慌。
一旁寧伯也勸:“是啊,醫院這邊我跟雅岜先盯着,回頭我再從宅子那邊調個下人過來,您熬了這麼多天回去歇歇吧,不然等沈小姐醒了您又得病了。”
寧伯畢竟是宅子裡的老人了,說話調子緩緩的,還能抓關略的命門,笑了一聲,又補充:“沈小姐這樣恐怕就算醒了也得修養一陣子,您要再病了,誰牀前牀尾的伺候?”
牀前牀尾的伺候!
人家寧伯明明說得正兒八經,可關略硬是聽得臉色泛黑,悶頭咳了一聲,不說了,說不清。
“那我回去,一會兒過來。”
“九哥我送您。”雅岜立馬追上去,關略頓了頓,也沒阻止。
兩人走到停車場,關略摸了煙出來,抽出一根剛叼到嘴裡,雅岜立馬將打火機點了遞過去。
昨夜一夜暴雨,天色放晴,可冬日的風還是很大。
雅岜兜着火等關略將煙湊上來,可他站在風口突然頓了頓,眼底波瀾一涌,最終還是將煙從嘴裡拿了下來。
“算了,你不用送我,去icu那邊看看。”
雅岜捏着打火機的手一沉,略微點了下頭:“嗯。”
關略獨自駕車回了公園裡,灌了一杯溫水下去,倒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三個多小時候,最終還是被雅岜的電話吵醒。
“喂……”關略接得特別快,神經繃緊之餘醫院那邊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的呼吸停一停。
“是不是醒了?”撩起手機就這麼一句,沒有指名帶姓,但雅岜卻知道他在說誰,可惜不是。
“沒有。”雅岜的聲音很沉,“不是沈小姐…是…”
“是什麼?”關略的心無端又揪了揪。
雅岜似乎狠狠抽了一口氣:“是麥哥…”
“老麥怎麼了?”
“麥哥…沒了……”
關略舉着手機將後背一下甩到沙發的靠墊裡。
“什麼叫沒了?”
“就是…”雅岜哽咽聲已經漸漸出來,“搶救不過來,剛斷了氣。”
風突然就從外面撞在窗臺上,下午四點的光井,陽光消淡,天幕開始發沉,關略掛了雅岜的電話,在沙發上又呆坐了一會兒。
半個小時後他才從沙發上站起來,挪到浴室衝了一把澡,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才駕車去醫院。
icu裡面人都已經撤光了,葉覃被幾名穿着制服的警員圍在走廊上。
雅岜靠牆站着,見關略過來立即跑過去。
“九哥……”
關略面容消沉:“人呢?”
“被送去殯儀館了。”
因爲案子還沒算完全了結,雖然杜虹和範慶巖當場死亡,但還有些餘黨被逮捕歸案,特別是主犯蘇霑和洪五還在逃,而老麥當時也在現場,又是受害人,所以屍體暫時還不能處理。
關略清楚這一點,抿着脣沒再說話。
走廊裡已經圍了許多人,葉覃似乎正在錄口供,但臉色明顯不好,情緒應該很差。
關略和雅岜說話間已經有個警員過來,亮了證件,旁邊有個小警察立即開口:“這是負責這起販毒案的魏隊長。”
魏隊長?
關略看了眼面前的警員,戴着眼鏡,看着要比黃澎年紀小,個子高高瘦瘦,有股子與他身上皮子不符的書生氣。
怎麼突然轉手由他來辦案?
“黃澎呢?”關略直接問,面前其餘幾名小警察突然都悶下了頭去。
魏隊提了提眼鏡:“老黃家裡出了點事,喪假期,所以最近由我來接手這案子。”
“喪假期?”
“對,喪假,現場殉職的那位警員是老黃的兒子。”
關略不覺腦中一炸,就是那個站在烈風之下揚言要爲國爲民盡責的年輕人?就是那個面對範慶巖的槍口也要堅毅扣下扳機不準讓任何一個逃犯從他面前逃脫的小夥子?
走廊裡好像一時都沒了聲音,這件案子到現在死了多少人?
關略捻着手指,雅岜見他神情暗鬱,不由輕輕在一旁問:“九哥…?”
一聽“九哥”魏隊便知曉面前的男人是誰了。
關略恍了下神,擡眼:“有機會見到黃澎,替我向他說一句節哀順變。”
“好,一定!”魏隊應下來,滋味也不好受,又看了眼已經空掉的icu病房,“另外我聽說現場中槍的還有一位是你朋友,剛走,節哀順變!”
“謝謝!”
“我們本想來給兩名當時挾持的人質錄個口供,不過看樣子來的不是時候。”
關略用手撫了撫額頭:“是有些不是時候,一位昏迷還沒醒,另一位…”關略越過眼前晃動的人影,看了眼被幾名警員圍在牆角的葉覃。
葉覃此時正悶着頭,半長的頭髮蓋住半邊臉,也聽不見她在說什麼,或者依她的性格這會兒應該都不願多說一個字,只看得到她在警察面前點頭或者搖頭。
“抱歉,還有一位現在應該也不適合錄口供。”關略頓了頓,“剛走的那位,是她男人。”
魏隊聽了着實一愣。
男朋友?據他得到的信息,葉覃單身啊。
“抱歉,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例行詢問幾句就走了,等她情緒平穩之後再說。”魏隊看着還挺有人情味。
關略“嗯”了一聲,沒再說話。
果然很快幾名錄口供的警員就被撤走了,走廊裡再度恢復安靜。
葉覃依舊站在牆角根,後背虛虛靠在牆上。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切又彷彿纔剛剛開始。
關略站在離她隔了大概十幾米距離,盯着她看了幾秒鐘,沒說話,只轉身對向雅岜:“你留下吧,問問她還需要處理什麼後事。”
“好!”雅岜領命。
關略將手插進褲袋裡,最終沒有走過去,轉身進了電梯。
一進電梯關略便將煙掏了出來,點火,用力吸了兩口,一路穿過大廳走到樓後面的停車場。
此時天色已暗。
他隨便找了輛車蹲下去,後背挺直,靠在車身上,一根菸迅速抽了幾口就抽完,再掏出另外一根點上,菸圈從嘴裡鼻子裡吐出來,很快又被刺骨的寒風吹散。
擡頭看天際,暗沉的天上居然有寥寥幾顆星星。
“爬那麼高幹什麼?”
“高處可以看得到更多星星。”
“就這麼喜歡看星星?”
“對啊,而且頭一次發現騰衝竟然有這麼多星星。”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這麼喜歡看星星?”
“因爲死的人太多了,今天又死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