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軟的門簾輕輕挑起,來不及探頭進去,一股濃郁的藥香已經撲面而來,混雜着絲絲縷縷的桂花香,瞬間將他暖暖的裹入其中,竟讓他微微的有些失神。瞬間的恍惚裡,彷彿有什麼東西如同風裡飄飛的薄紗一樣輕輕掠過心頭,帶起一絲憂傷般的柔軟……
殷錦手上還挑着簾子,怔怔的站住了。
屋裡的人卻沒有注意到門外的不速之客。蘇顏正歪坐在膝榻上,小心翼翼的照看着爐子上咕嘟作響的藥罐。蒼白的雪光穿透了素色的窗紗,靜靜的撲在她的身上,在她的周圍製造出一圈朦朧的光霧,連她纖細的指尖都彷彿變成了半透明的白玉。清灩灩的,象一個轉瞬即逝的幻影。
氤氳的水汽撲上來,蘇顏不由得眯起了雙眼。小心翼翼的將藥罐從膝榻邊的小爐子上撤了下來,倒進條案上的空碗裡。
藥是養血安神的尋常方子,加入了少許的桂花露,便完全褪去了逼人的苦澀。每日早晚各服一碗——卻不是給自己。
昨夜的血腥很快就在她的心裡濃縮成了一件事:他受傷了。
無法肯定他肩頭之所以受傷是不是爲了要護着她。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如果沒有她在場,那麼他在還擊的時候一定會更加的無所顧忌。也許,就不會受傷了……
蘇顏的眼前迷迷濛濛的閃過那一朵綻放在他肩頭的猩紅色的花——因他全然的不在意,反而讓她滋生出些微的疼痛來。直到這時,她才恍然間意識到對於這個救了她的人,她幾乎一無所知——他始終都站立在一個自己無法企及的地方……
心中再度涌起昨夜摔倒在膝榻上時,所感受到的那種無力。卻又無從猜測這這幾近憂傷的無力感究竟因何而來……
他們從擷芳樓出來的時候,石釺已經在臺階下候着了。他的身上也散發着濃烈的血腥氣,甚至比冬夜的寒風更加的凜冽。她看到他們交換了一個彼此心領神會的眼色,卻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心裡不是沒有好奇。然而,她卻深知那不是她應該知道的事——連那一點若有若無的好奇她也不應該有——她不過就是離園的一個下人罷了。
“二爺怎麼站在這裡?”門外傳來秀娘和婉的聲音:“外頭風大……”
蘇顏擡起頭,簾子已經挑了起來,秀娘正小心翼翼的拍打着殷錦大氅上沾染的雪花。殷錦解下大氅,用力搓着自己凍紅了的臉,笑嘻嘻的走了進來。
蘇顏俯身行禮,臉上情不自禁的浮起了淺淺的笑容:“二爺不是每天都要上課的嗎?怎麼有空跑到離園來?莫先生呢?”
“莫先生風雅着呢。”殷錦撇了撇嘴,懶散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這樣的大雪天,自然是跟那些酸書生們作詩賞雪去了。你的腿好些了?”
蘇顏點頭,見他眼光只是來回打量條案上的藥碗,忙笑道:“這是給侯爺熬的藥。秀娘這就要送過去的。”
“我大哥?”殷錦一怔,臉上浮起一絲奇異的神色:“他怎麼了?”
蘇顏不知該如何講述昨夜的事,一時間微微的有些躊躇。
一旁的秀娘笑道:“侯爺此刻正在書齋裡跟石統領說話。二爺一起過去看看吧。”說着俯身端起了條案上盛放藥碗的木托盤。
“等等,”蘇顏說着,將手裡摩挲良久的那支髮簪放在了藥碗的旁邊:“這個,也給侯爺帶回去吧。”
晶瑩剔透的白玉虎頭簪襯着烏木托盤幽沉沉的顏色,竟異樣的惹眼。蘇顏硬生生別開了視線,殷錦卻“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這不是我大哥的髮簪嗎?”
蘇顏若無其事的笑了笑:“昨晚侯爺有事帶我外出,我扮了男裝……”話未說完,觸到秀娘一雙瞭然的眼睛,立刻不自然的垂下了頭。
“你居然扮了男裝?”殷錦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他肯定是看你的髮簪是女兒家的樣式,怕露了餡……”
耳畔傳來秀孃的微微一嘆,卻是衝着殷錦說話:“我這就送去書齋。二爺一起過去嗎?”
殷錦連忙點頭,又湊過來囑咐她:“我一會兒再來看你。”
蘇顏點頭,視線有意無意的始終落在那支髮簪上。心頭掠起的絲絲蒼涼一波一波涌入了眼底,最終也只是無言的低垂了頭。
天空中陰雲密佈,紛紛揚揚的雪花如同被撕碎了的紙屑一般,隨着凜冽的北風上下翻卷,比起剛纔卻明顯的見小了。
殷錦裹緊了身上的貂裘,正在盤算能不能借着這場大雪多落的幾天清閒,就聽耳邊一個男聲中氣十足的給他請安:“羅皓見過二爺!”
殷錦一擡頭,不覺一愣。原來是殷仲的貼身侍衛羅皓。自從到了武南,他還不曾見過這人。連忙撲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又驚又喜的嚷了起來:“羅哥,你可回來了?!”
羅皓身材壯碩,眉目卻清秀溫和。望着殷錦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不覺抿嘴一笑:“二爺若是想我,那就只有一個理由,想必是最近侯爺管束太緊,沒有人陪着你淘氣了吧?”
殷錦笑道:“我自然是想讓你教我拳腳啊。你不在,沒有人督促我練功,我的拳腳都退步了——我大哥到底派你去了哪裡?這麼久纔回來?”
羅皓壓低了聲音反問他:“你真要學,怎麼又不跟侯爺說呢?”
殷錦瞥了一眼書齋深色的門扉,撇了撇嘴:“他啊,他……”話剛說了一半,就聽屋裡殷仲的聲音沉沉的傳了出來:“錦兒麼?”
殷錦連忙垂手站好,規規矩矩的應了一聲:“是。”
殷仲淡淡的說:“進來吧。”
殷錦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衝着一旁忍笑的羅皓扮了個鬼臉,推門進了書齋。
空氣裡瀰漫着一點似有似無的藥氣,幾張寫滿了蠅頭小字的素絹疊放在書案上。書齋裡的兩個人似乎正在商議什麼事。看到他進來,石釺起身行禮,一言不發的退立在一旁。
沒有人說話,殷錦又開始心慌。偷偷瞟了一眼殷仲,只見他微微蹙着眉頭,神色一派沉靜。除了面色微微有些蒼白,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秀娘越過他的身邊,輕手輕腳的將托盤放在書案上:“這是蘇姑娘給侯爺熬的藥。”
殷仲的視線掃了過去,淡淡的落在了那支白玉髮簪上,目光中似有異樣的波光一閃而沒。他伸手揭開了藥碗的蓋子,輕輕嗅了嗅撲面而來的藥香,若無其事的問:“什麼藥?”
秀娘垂手退在一旁,輕聲說:“補血安神湯。”
殷仲點了點頭。一旁的石釺連忙去裡間的櫥櫃取試藥用的銀針。等他捧着盒子出來的時候,藥碗卻已經空了。石釺詫異的挑眉看向殷仲,殷仲卻懶懶的一笑:“好久沒有吃過藥了。你今天沒有上課麼?”後半句話是對殷錦說的。
殷錦忙說:“莫先生有事。放我一天假……”頓了頓又說:“大哥,你受傷了?”
殷仲的手指擺弄着白玉髮簪,淡淡的瞥了一眼秀娘:“謝謝她的藥,還有……我和石釺有事要說,午飯你陪她在西廂用吧。想吃什麼,只管吩咐他們去做。”
秀娘應了一聲,躬身收了托盤,悄悄的退了下去。
殷錦聽他這樣說,心頭不覺掠起一點異樣的感覺。來不及細想,就聽殷仲的聲音沉沉的囑咐他:“這段時間你不要到處亂跑。過些日子,我帶你去廣南圍獵。”
“當真?”殷錦頓時又驚又喜。
殷仲瞥了他一眼,眼裡卻也帶出了幾分笑意:“至於夫人那邊,你自己去說吧。她若是不能同意,那你就……”
殷錦卻顧不上聽他後半句話,忙不迭的就跑了出去。
看着他輕快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殷仲不覺收起了笑容。修長的手指在深色的書案上扣了兩扣,不耐煩的催促面前還在發呆的人:“剛纔說到哪裡了?接着說!”
“是。”石釺微微頜首,迅速的收拾起紛亂的思緒:“銀槍說,容裟和血衣門門主顧血衣是舊識,素來有交往,而且他似乎並不打算要掩人耳目……。我估計,他唯一沒有料到的,就是侯爺動手的時候,竟然真的不留情面……”
“情面?”殷仲的嘴角挑起了一絲冷笑:“還要怎樣留情面?再留情面,只怕要殺到我這榮安侯府來了。”
石釺擡頭望着殷仲,若有所思的蹙起了眉頭:“屬下只是不明白,他這樣軟硬兼施,究竟想要怎樣?”
“這個……簡單,”殷仲斜了他一眼,懶懶的笑了:“你只消仔細的想想:他這樣做,究竟是爲了皇上,還是爲了他自己。”
石釺的目光霍然一跳,透出幾分難以置信的神氣來。
殷仲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釦擊着書案,若有所思的說道:“太傅當年說過:兩軍交戰,攻心爲上……,看來,那個人也記得……”說着,長眉斜斜挑起,露出一個邪氣的笑容:“石釺,咱們來打個賭。不出三天,容裟必然會帶着厚禮來訪。”
石釺哼了一聲,眉頭緊緊的蹙了起來:“他真敢來,我就做了他!”
殷仲不以爲意的搖了搖頭:“沒有他,自然還會有別人。那個人攏在手裡的,豈止一個容裟?”他的話沒有說完,石釺卻已經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沉吟間,殷仲卻已不動聲色的轉移了話題:“銀槍那邊……,還有什麼消息?”
石釺微微垂首:“還有就是……蘇姑娘的身世……”
殷仲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你告訴銀槍,蘇顏的事到此爲止。”
“侯爺……”石釺驚疑莫名。
殷仲微微閉起了雙眼,手指若有所思的摩挲着白玉髮簪,聲音裡卻透出了一點不易覺察的疲憊:“即便真有什麼事,我也等着她自己說。”
石釺沒有說話。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他和殷仲幼年相識,又是戰場上多年來出生入死的交情,深知他決定了的事,輕易不會因別人的意見而改變。只是,他與殷仲朝夕相處,自然知道殷仲賦閒在家的日子,其實遠比戰場上的生生死死來得更加兇險。因此,他這樣寬容的態度就越發顯得不同尋常了。
不過,這女子就在侯爺的身邊。自然也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如果她真有什麼異動,他和羅皓也不會放過她……
石釺握緊了雙拳,暗暗告誡自己。
蘇顏的手指慢慢滑過白色的外袍,停留在收緊的袖口上。
象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秀娘咬斷了線頭,輕聲笑了:“這是預備着侯爺圍獵時穿的外袍。”說着微微嘆了口氣:“咱們侯爺,還是穿着盔甲的時候最好看……”
蘇顏不禁莞爾:“這樣不好麼?穿着盔甲——不是隻有打仗纔會穿盔甲嗎?”
秀娘又是一嘆:“我看侯爺的意思,大概還是想回霸上的。自從繳了軍職,我就沒看見他舒心的笑過。”
蘇顏拈起針線和她一起縫紉,一邊說:“我聽過《平南傳》。說書的人把侯爺說的好象天神一樣呢。”
秀娘也笑了:“都說咱們侯爺武藝好……”話說了一半,卻聽外面門扇開合,發出了輕微的聲響,連忙放下手裡的針線迎了出去。
進來的人果然是殷仲。他解下大氅遞給了秀娘,漫不經心的目光從堆放在膝榻的針線一路上移到了蘇顏的臉上,微微一停又掃了開去。默默的踱了兩步,突兀的問了一句:“齊飛鶴來過了?他怎麼說?”
他一開口,房間裡的氣氛立刻微妙的鬆弛了下來。蘇顏悄悄鬆了一口氣,偎在膝榻上行了禮,輕聲說:“齊先生說……這樣就好。”
殷仲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不悅的蹙起了眉頭:“這樣就好?”
蘇顏垂下眼瞼,脣邊卻挑起了一個輕淺的弧度:“大概……是說恢復的還不錯。”
殷仲似被她脣邊的一點笑容所吸引,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
她大概剛剛泡過藥湯,黑鴉鴉的長髮散發着溼潤的光澤,沿着兩肩順滑的披了滿背,一直拖到了膝榻上,宛如陽光下散開的一幅上好的錦緞。殷仲忍不住伸手挑起一縷涼滑的髮絲,輕輕的繞在指間。
蘇顏的肩頭似乎有一瞬間的僵硬。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卻沒有刻意的躲閃這貌似無意的親暱。
秀娘端上熱茶,手腳麻利的收起了沒有做完的針線,輕手輕腳的退了下去。
窗外傳來清脆的“咔嚓”聲,似乎近處的一根樹枝被積雪壓斷了。在一片寂靜中,連斷枝墜地的聲音都聽得異樣清楚。
蘇顏悄悄擡眼,卻見他微垂着眼,手裡還在不停的擺弄着她的頭髮,眉頭卻微微蹙着,彷彿正在考慮什麼棘手的問題。蘇顏心裡繃緊的弦不知不覺鬆弛了下來,忍不住輕聲問道:“侯爺夜裡休息的不好嗎?還是傷口……”
殷仲搖了搖頭,神情之間卻帶出了幾分濃濃的倦意。他抓過一旁的墊子,閉着眼正要靠過去,就聽門外傳來了羅皓的聲音:“侯爺,有客求見。”
殷仲的眉頭一緊,頗不情願的睜開了眼:“什麼客人?”
“拜帖上寫的是容裟。”
殷仲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下,隨即淡淡的吩咐:“把他到到偏廳。”
羅皓沉沉一應。
聽到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殷仲嘆了口氣,懶懶的抱怨說:“真是……不得清靜啊。”一邊說一邊鬆開了蘇顏的頭髮,小心翼翼的替她攏在了耳後。
蘇顏從他的話裡聽出了幾分孩子氣的抱怨,不禁一笑:“這客人一定要見嗎?”
“那是自然,”殷仲詭異的一笑,伸手推開了窗扇,示意她向外看。
窗外是離園的前院,積雪都還沒有清掃,白皚皚的一片。下了一整夜的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空中卻還是一團陰霾。
冷風從窗口灌了進來,蘇顏不禁一抖。殷仲立刻有所察覺,伸手抓過膝榻上的薄毯裹在了她的身上。蘇顏下意識的想躲,就聽他低低的說:“他們來了。別出聲。”
蘇顏向外望去,一個侍衛裝束的陌生人正帶着幾個男人迤邐走入園中。
當先一人穿着素色的錦袍,相貌清瘦,蒼白的膚色微微帶着幾分病容。一雙黑湛湛的眼睛卻神采飛揚——正是昨夜在擷芳樓中曾見過一面的那個男人。
蘇顏怔了怔,轉頭去看殷仲。殷仲回眸一笑,將手指豎在脣邊,示意她噤聲。
蘇顏心頭疑竇叢生,順着他的視線望出去,那男人的身後還跟着幾個小廝,手裡都捧着錦盒。跟在最後的卻是兩個十分俊秀的年輕公子,衣飾華麗,顧盼之間,卻微微帶着幾分豔媚的神氣。
殷仲的脣邊浮起一絲詭異的淺笑,壓低了聲音譏誚的說:“容裟這廝果然有心計,竟想得到找這麼兩個漂亮的孩子來拉攏我?!”
蘇顏的目光疑惑的在那兩個年輕公子的身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殷仲的身上。那兩個男孩子的身上帶着過於濃烈的脂粉氣,她自然看得出他們是什麼身份。卻不明白這個叫容裟的男人怎麼會想到拿這樣的禮物來送給殷仲……
一回眸,卻見殷仲正別有深意的凝視着她,脣邊的笑意也越來越明顯。蘇顏忽然就想起和這人碰面時,殷仲的懷裡正抱着男裝的自己。莫非……
蘇顏的臉立刻就紅了。
殷仲卻笑出了聲。
隔着半個庭院,容裟卻似乎被這輕微的笑聲所驚動,犀利的目光彷彿穿透了所有的阻隔一般,直直的望了過來。
殷仲“啪”的一聲合上了窗扇,眼裡掠起了一絲少見的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