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以前也不是沒有過跟諮詢者一起吃飯的經歷,大多數是他們感覺心理問題已經得到了解決,請她吃飯作爲答謝的,也有幾個甚至相處得不錯成了朋友,後來即使不來做諮詢了,但偶爾也會聯繫一下,一起吃飯喝茶什麼的。

因此,王晶通常對於諮詢者的邀請倒也並不抗拒。她的工作性質不可能象思聰那樣接觸很多人,所以對工作上認識下來覺得還不錯的人,她還是願意交往一下的,人總歸是需要朋友的。

不過李衛東的邀請,王晶知道不那麼單純,即使不是出於職業敏感,僅僅是因爲女人的直覺,她也可以感覺得到。

“想什麼呢?上了車你就沒說過話。”李衛東熟練得開着車,不時轉過頭看看王晶。

“我在想,司機還是專心駕駛比較好。”王晶笑着說,已經下了班了,她整個人都鬆馳下來,向後靠在椅背上。要知道,一整天專注於別人的心事,也是非常消耗腦細胞的一件事。

感覺到李衛東的目光彷彿帶些探究的意味,王晶側過頭,把目光朝向窗外,只聽他說:“那你想吃什麼菜?我知道有傢俬家菜館,很清淨,味道也別緻。要不去試試?”

“你做主吧。”王晶已經頭痛死了每次跟人見面約吃飯就問“吃什麼”,這個城市有幾千家大大小小的餐館,可好象還是常常不知道吃什麼好。現在有人這麼體貼地自動解決了“吃什麼”的難題,多好。

一走進這間名爲“緣如水”的私家菜館,王晶登時覺得眼前一亮,店堂很小,只有幾張桌子,之間都用屏風隔開,緊湊卻不顯擁擠。半新不舊的裝修,設計上處處透着匠心,卻又沒有匠氣,真正難得的好品味。想必菜也是不錯的,至少在這樣的環境裡,會吃得比較舒服些。

她微微笑,菜的味道好象跟環境沒關係,可人的心理就是這樣的,環境讓人舒服了,對菜的要求自然會寬容一些。

不過對於那些裝修極之豪華奢侈的餐館,人們的心理又完全相反,你不做出頂極的滋味,還真對不起那麼“頂級”的裝修和“頂級”的價位。於是,對菜的要求反而更高。

李衛東看來是這兒的常客(王晶暗笑,他彷彿很喜歡做“常客”,連心理諮詢室的“常客”也搶着當),熟門熟路地點菜,店員也一口一個李先生,還有經理模樣的人過來跟他打招呼。

第一次在諮詢室以外的地方看他,王晶發覺他算得上一個很圓滑的人,對誰都笑眯眯地,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這樣的人居然需要看心理諮詢?王晶想着,看來社會是真正進步了,已經懂得象對待自己的身體一樣地關心自己的心理健康了。

可是,她還是沒辦法心安理得地說,李衛東真的需要看心理諮詢。

比如他最近幾次來,他們聊起的問題,都是關於他的“婚姻恐懼症”,他已經三十二歲,事業有成,家人,周圍的朋友,包括他自己都認爲,他似乎順理成章地應該成家了,可是他交過很多個女友,一到談婚論嫁的階段就想閃人。

所以他問王晶,是不是他的心理出了什麼問題?

這算是什麼心理困擾呢?王晶也只能跟他說,這種情況在現代都市裡相當普遍,不想結婚就別勉強去結,等到遇上一個心甘情願要跟她結婚的女人,問題自然就解決了。

“這地方的氣氛不錯吧,我上次來的時候就覺得,你多半會喜歡這裡。”

王晶不得不承認,李衛東說對了,她的確是喜歡這裡。

“你怎麼知道?”王晶開始據案大嚼,這家店的菜也很好吃。忽然想起,一邊吃東西一邊跟人說話好象有點不禮貌,趕緊停下來。

“噗”的一聲,對面的李衛東絲毫不掩飾眼中的笑意,“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樣子跟平時做諮詢時的樣子反差太大了。”

王晶端起杯子抿一口酒,“這有什麼奇怪的,平時上班時候也勉強算得上是懸壺濟世了吧?怎麼着也得穩重一點的。”

他點頭表示同意,也端了杯子,“敬你。”

“什麼由頭?”

“這酒叫青梅煮酒,就衝這酒也該乾一杯。”

王晶低頭看酒杯,這私家菜就是有心思,酒是花雕,加了點青梅乾兒,用加了內膽的小酒壺盛上來,內外膽之間灌了熱水,客人可以自己把酒慢慢溫熱了喝,古典小說裡常說的“燙酒”或“溫酒”,大概就是這麼來的吧?

“那就乾一杯,可惜現在沒有英雄給我們論了,”喝了一點酒之後,王晶莫名其妙地也有點話多起來,揚頭一口喝了,這酒有點酸酸的,混着花雕的香氣,彷彿氣氛也變得微醺起來。

“煮酒是用來論英雄的,可是青梅另有典故。”李衛東把玩着手上那隻小小的陶泥色的瓷杯,看起來樸拙可愛,“郎騎竹馬來,繞堂弄青梅。。。。。。”

“怎麼?想起你的青梅竹馬來了?”

王晶聽他說過這個青梅竹馬,也是他的初戀,他所有的第一次都是給了這個人的,從十七歲到二十五歲,整整八年時間,最後是在不斷的“爭吵—分手---和好”的惡性循環下,雙方都覺得筋疲力盡了,不存在誰甩的誰,很平靜地分了手,甚至現在也還保持着聯繫。

“我也不是說還想跟她怎麼樣,再跟她在一起也沒感覺了,可就是知道,我是不可能再象十七歲時候那樣的愛一個人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有點飄忽,似乎落在了很遠的地方。

王晶一下子有點失笑,心說原來這纔是李某的“結婚恐懼症”的根源。

也許是那場長達八年的初戀失敗的陰影,讓他現在不敢再輕易承擔責任?這個陰影看來還很強大,就象嶽靈珊之於令狐沖,可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那個氣量去當任盈盈的。

王晶暗罵自己出門前還有些自作多情來着,現在聽他這麼說也正好不必擔心了,她一向不喜歡與人爭,尤其是與一段會被當事人自己在回憶中不斷加以美化的記憶去爭。

太多的案例告訴王晶,這樣爭,沒什麼好結果,不如不爭。何況她原本也沒有起過要爭的心思。

只是忽然間,王晶對於眼前的美酒美食有些意興闌珊,忍不住跟他說:

“你知不知道?其實你忘不了的不是她,只是你的第一次而已,初吻,初夜,愛的初體驗。。。。。。這些當然都是難忘的,不管跟你共同完成這些‘第一次’的人是誰,你都會記得一輩子,倒不一定非得是那個人。”

說完也不想看李衛東的臉色,拿起提包起身走了。

出來被冷風一吹又有些後悔,她想自己是有點酒勁上頭了,這麼情緒化的舉動,實在不應該。

何況她自己不也是到現在都忘不了正羽嗎?難道僅僅是因爲他是自己的“第一次”?不見得吧,她跟正羽,甚至還沒來得及做過什麼真正親密的事。

每個人內心大約都有一處柔軟的地方,輕易不能碰觸。既然如此,她實在沒有權利這樣武斷地去判斷什麼。再說她跟李衛東也不過類似於醫生和病人的關係,王晶想破頭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麼權利這樣子尖銳地說那些話?這實在是有違心理諮詢師一向的原則的。

距離啊距離,人與人之間要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實在是太奧妙的一件事,王晶苦笑起來,原以爲自己已經成精了,結果一遇到不順心的事,一下子就打回原形,原來,仍然這麼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

要想成精?還差得遠呢。

而這時候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幢寫字樓裡,思聰正在加班,天已經黑盡了,很多同事已經下了班,可爲了一個不久後舉行的推介會,她大概最近都不得閒了。

不過,她現在喜歡加班,因爲有那個"不錯的男人",他是技術部門的主管,要不是爲了這個新產品推介會的準備工作,她跟他平時不會有這麼多交集。

眼下沒日沒夜地爲了同一件事忙碌着,幾乎算得上是朝夕相處,思聰就想着,正好可以大大加深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印象,所以這班也加得前所未有的愉快起來。

遞了一杯咖啡給他,思聰看着技術組的人員圍着圖紙七嘴八舌地討論,自己插不上話,便也端了一杯咖啡坐到一邊,默默地注視着他。

認真工作的男人最帥,思聰想,這話真是說對了。一堆人裡,他始終是最出色的一個,即使已經到了晚上,所有男同事的下巴上都已經冒出了青色的鬍子茬,忙了一天了,全都疲態盡顯。

可思聰覺得,他就是比旁人看着整齊,鬆了領帶的樣子竟有些異樣的性感。

後來有人提議休息幾分鐘,正在討論的幾個人就都離開了會議桌,靠着椅背歇會兒。

“上吊也要喘口氣先。”有個愛開玩笑的同事笑罵了一句,忽然發現了思聰給那個人的咖啡,大聲嚷起來:

“思聰,太偏心了,怎麼只有吳工有咖啡?”

旁邊有女同事笑說:“誰叫你沒吳工長得帥?對吧思聰?”

思聰眼波流轉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正望向她,於是半真半假地微笑道:“可不是。”

那人卻只是笑了笑,說了聲“謝謝”,牛飲般地很快喝完咖啡,又招呼其他人圍到會議桌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