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統十八年,夏,梁州邊境,一大羣難民在往北遷。
“哎喲,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朝廷怎麼還沒有派兵過來啊。”
嘈雜且無力的埋怨聲瀰漫着整個官道,那些戰後僥倖得生的百姓,衣衫襤褸,草鞋糜爛,拖兒帶母地向着中原地區挪近。
時至中午,豔陽高照,難民們汗流浹背,實在是無力向前,紛紛背靠樹枝,沿着兩道坐了下來,他們拿出藏在衣襟裡不知道幾天的燒餅,吃來充飢。難民們的嘴脣都已乾涸,但是飢餓難耐,幹乎乎的餅子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皇上是什麼意思?都好幾個月了,都不肯發兵過來救我們,梁州都給那南蠻子佔去了!”一個看似強壯的莊稼漢突然站起來,發泄自己多日的不滿。
“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黃金殿裡坐着呢,哪管得着你呢。”另一名坐在地上的瘦子,揮着袖子給自己扇風,一副不願搭理那莊稼漢的樣子。
“哼!我就是不服,南兵那麼多人,我們梁州城纔多少人哪,明顯打不過,打不過朝廷還不派人來救!分明就是想讓我們死嘛!”莊稼漢聲音高厚,唾沫橫飛。
正說話間,聽得身後馬蹄鑾鈴,灰塵從地而起,瀰漫過天,衆人趕緊回首一看,正瞧得那南兵人馬,數不勝數,從梁州方向奔襲而來,浩浩蕩蕩,手舞長鞭,口中叫喊,難民驚慌失措,匆匆抓起包袱,便欲跑去,人怎能跑得過馬?不明番號的南兵拔起佩刀,見人就砍,一聲聲慘叫劃破天際,數百難民頓時躺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南兵虎狼之師,摧枯拉朽,直逼晉陽城,晉陽兵弱,奈何朝廷不援,聽聞梁州之事,城中早已人心惶惶,不出三日,竟降旗投降,南境將晉陽奪取,殺戮百姓,焚燬書籍,屠城以泄憤。周遭百姓聽聞,顫顫巍巍,汗出如漿,嘴上埋怨朝廷之不義,心中害怕南境之不仁。
此事很快傳入朝廷,皇帝擔憂,怎奈艾臻不願派出中境最強力之兵。
張恩見狀,對皇帝言明:“陛下,如果將豹師派出,勝敗暫且不論,留艾臻在此,京師何保?”
皇帝也明白此理,只是手搭着手,無奈發愁:“國土已失二城,其餘淪縣,不勝其數,百姓怨聲載道,朕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啊!”
張恩見皇帝有意派出豹師,急忙勸道:“豹師決不可派出!陛下再等等,現在還未聽聞南境俘獲樑王之訊,說不定樑王還在別郡佈置兵馬,不如等收到樑**息,再做決斷。”
正當皇帝猶豫之際,艾臻入宮進殿,將一頭顱拋向殿內,那頭顱在紅毯上滾動幾周,噹啷正面朝向君臣二人,嚇得二人魂飛魄散。
張恩與皇帝定睛一看,正是平縱首級,再看那艾臻神色,驟然心涼半截,皇帝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抖腳顫,麻木不化。
張恩覺敵意,拔劍自衛,艾臻無懼向前徐進,張恩心裡發毛,睜大眼睛往後退。艾臻恥笑,遂作揖於兩眼發直的皇帝面前,臻目光灼灼,逼迫着萬歲,“臣請陛下派出豹師,前往晉陽,與南兵一戰,請封張恩爲‘平賊元帥’,帶豹師三萬,前去平敵。”
皇帝此時抖抖索索,雙目無靈,半天不發一聲,只是不住地哽咽。艾臻笑,遂將一份已經擬好的聖旨亮給張恩一看,張恩一驚,“爾竟敢……我殺了你以謝天祖!”張恩見無法阻止艾臻,便欲將劍刺去,艾臻看都不看其一眼,鎮定自若,電光火石之間,何忠不知從哪裡出現,將張恩之劍一掌擊飛,反倒將刀掛在張恩脖子之上。
艾臻從容不迫地拿起皇帝的玉璽,將聖旨成真,強行放入張恩手中,邪笑道:“天下在謾罵陛下,這是你們這些將軍的不對,國家有難,將軍若無必死之心,士兵就會有貪生之念,陛下安危,還請張將軍思之,慎之。”
雖是懇請之辭,艾臻卻說出了一副命令的高調上揚語氣,看着張恩的怒目猙獰,艾臻回敬他桀然一笑,遂命何忠收隊,揚長而去。
別無他法,張恩只好帶領豹師區區三萬人南下抵抗,南境兵馬幾何?三十萬人!就算是半年連戰,也還剩下二十萬不止。
興統十八年,冬。張恩所帶三萬人在連採山佈陣,利用天塹,欲拒南兵,南軍主帥艾哲,圍而不攻,悠然自得。
興統十九年,夏,三萬豹師糧草用盡,有的倒戈向北逃,有的坐以待斃無力前行,艾哲軍隊一鼓作氣,剿滅豹師,張恩其人,俘獲梟首。
消息傳至京都,奏報先經艾臻過目,何忠、艾瞻等在一旁等候。
“說什麼了?”艾瞻迫不及待地問道。
“哼。”艾臻嗤之以鼻,將奏報傳給何忠,艾瞻趕忙把頭湊過去看。
“太好了,這下子朝中再也沒有人來跟我們作對了!”艾瞻興奮道。
何忠卻另有一番思慮,其擔憂,“南兵勢大,如何退卻,這是個問題啊。”
“本王既然有辦法引狼入室,自然有辦法將他們驅逐出境,此舉若成,這天下,便不是姓平了。”艾臻微微仰首,雙手負後,暢望遠方,自信言說。
這日傍晚,艾臻去了御馬場。
“參見諾王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行禮的,正是那個馬奴,程成。
歲月洗盡鉛華,而出身就卑劣的人,卻是不需要任何修飾的。雖然已過而立之年,但程成依舊是那個程成,對艾臻感恩戴德、任勞任怨的程成。
“這些馬,品質如何?”艾臻與程成在馬廄周圍走走,掃視着一匹匹馬。
“在皇家馬廄內飼養的馬兒,不會差,日行千里,綽綽有餘。”程成跟在艾臻身後,如實回答道。
艾臻停下腳步,轉過身對程成說道:“你能讓他們靜臥如死馬一樣,一動不動麼?”
程成對艾臻的提問有些奇怪,他愣了一下,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當然可以,不過不能長久。”
“能持續多長時間?”
“兩炷香左右吧。”
艾臻點了點頭,拍了拍程成的肩膀,“你怕死麼?”
“奴才這條命,是諾王給的,數年來吃諾王的用諾王的,卻從未給諾王出力過,早就無臉活在世上了。死又何懼!”程成毫不猶豫地跪下,信誓旦旦地說了一番。
艾臻笑着將他扶起,“本王不要你的命,只是有個肥差,想給你做。”
程成雙眼飽含疑惑,卻又是很期待地看着艾臻,艾臻則領其入府,秉燭長談。
次日,早朝。
皇帝依舊是高高在上,卻不能擅發一言,現在的朝廷,由艾臻全權掌握,唯一可以撼動艾臻的,只有前線的南境了。
“張元帥戰死,皇上有旨,追封其爲英武伯。南兵現在情況如何?”艾臻的站位,又一次移到了皇帝旁邊,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的他自作主張地搬來了一張椅子坐下,可謂真正的‘平起平坐’。
聽到艾臻發問,兵部侍郎董桓趕緊出列回稟,“稟諾王,南兵侵佔連採山後,回軍晉陽,想必是要休整幾日,再向襄陽進發。”
“襄陽,襄陽有何可守?”艾臻坐在椅子上,有條不紊地言道。
“襄陽有一江,名喚‘天水’,襄陽也有三萬兵馬,可以據此江一戰。”
艾臻站起來,伸手拿過皇帝御案上的令箭,面無表情,“虎狼師將軍何在?”
何忠出列,“臣在!”
“皇上有旨,封爾爲‘徵敵大元帥’,調集十萬虎狼軍援助襄陽。”艾臻將一支令牌交於其。
何忠接下,抱拳,“末將遵命!”
“迅林軍統帥何在?”
艾瞻出列,“末將在!”
“封御馬監程成爲‘徵敵先鋒’,你與其率三千迅林軍精英,輕車減輜,務必於虎狼軍之前,到達襄陽。”
此令一出,衆人驚奇,“程……程成?三千?就三千?”艾瞻奇怪道連話都說不順了,再看看艾臻發完令坐下的神情,只好應聲。
下朝後,艾臻回到府內。
“哥,怎樣啊,你想讓我去送死啊?”艾瞻這一路緊跟着艾臻,幾乎使其抓狂。
艾臻回到書房後,先坐下來喝了杯水,“又不是讓你去殺敵的,何死之有?”
“啥?”艾瞻完全聽不懂艾臻什麼意思。
“你到達襄陽之後,分騎一千給程成,再派幾百士卒在採連山至天水這段路,沿途造謠,說常常有難民在天水投河自盡,冤魂出沒云云。其餘事情,我都交代過何忠與程成了,照做便是。”
“這……這……”艾臻雖然給他解釋了一番,但是艾瞻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快去準備,明日就出發。”艾臻厲聲催促道。
“哦,是。”
偌大書房裡,此時就剩下艾臻一人,他低着頭似乎在想着什麼,忽然間,嘴角一歪,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像是孩子馬上要得到糖果的欣喜若狂,又像是做了壞事沒被發現那般的陰險狡詐。這笑容,猶如是傍晚,讓人分不清眼前這束光,是旭日還是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