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回來之後,艾殿澄便去看望朵珏,伺候服藥,時近夜晚,才疲倦回房。
艾殿澄心不在焉地擦拭着手,又漫不經心拿起書本,自顧自地思考起事來,嚴肅地讓人頗以爲怪。
“不是奴才多嘴,奴才見您這幾日去公主那兒去得那麼勤,以前幹啥去了。”
艾殿澄一聽,眉頭一顫,放下書本回頭側身看了看張嵩,張嵩爲朵珏打抱不平,嘟着個嘴,見主子眼神不善,馬上回避了鋒芒,“奴才惹到您了,我掌嘴。”
一巴掌一個響,張嵩自己懲罰了下自己。
“以前,我並不知道父王是不是有意防着我,所以我不能常去母妃那。”
燭光慘淡,兩個人的身影映照在白牆之上,忽明忽暗,艾殿澄低下半頭,看不到他的眼神。
“啊?”張嵩張大嘴,但是他知道,每次這樣的艾殿澄,是認真的。
也許是知道了朵珏的現狀,艾殿澄的心也開始哭泣了,他手指交叉,盡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這幾年鄭心何其狂妄,杖的不就是艾殿泱得寵,杖的不就是她那低賤的身份麼?”
張嵩似懂非懂:“啊?鄭心不過是京王的一個小妾罷了,哪能跟您比啊。”
“我雖是京王長子,可身上也流着平朝的血啊,設想有朝一日,父王取而代之,彼時平朝已不復存在,試問古往今來,新朝君主可有讓流着前朝血液的人繼承皇位的?”艾殿澄注視着張嵩,何其激動,眼神飽含悲哀。
“可……可京王不是已經讓您繼承其位了嘛……”
艾殿澄點了點頭,“這是出乎意料的,父王的大度,我不能及。”他轉而說道,“可當時我還只是個掛了名的世子,況且艾殿泱勇冠三軍,深得父王喜愛,我隨時有被廢掉的可能,縱然我對母妃萬般關切,又怎敢頻繁探視?稍有不慎,被鄭心得知,她定報與父王,萬一父王對我反感警惕,豈不是全盤皆輸?”
“這……這……”張嵩表現出一副不敢想象的表情。
艾殿澄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幾番測試,我並非有意討父王歡心,只是實話實說罷了,父王中意於我,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既然確立我的儲位,我也便沒有顧慮了,只是不知道,此番在母妃跟前盡孝,還來不來得及……”
“那……您爲何不將此番苦心告訴長公主啊。”張嵩急言。
“呵呵。”艾殿澄苦笑,他仰頭,長舒了一口氣,“哎,有些事情,就算是實話,你也不能當面說出來,因爲這就是所謂的……孝道啊。”滾燙的淚珠隨話音滴下,艾殿澄閉上了眼,看上去臉色好了許多,像是說出了藏在心裡一百年的真心話。
許多年前,大概是朵珏和艾殿澄聚少離多之後,張嵩就來到了他的身邊,形影不離,也只有張嵩,能夠讓艾殿澄傾瀉一番,一肚子的苦水潑灑出去之後,艾殿澄整個人都開朗了不少。
張嵩走上前,像兒時那樣,輕輕拍了拍艾殿澄的背,艾殿澄的桃花眼又一次明朗了,“沒事。”
興統十二年,春末,花兒收起了她的容顏,春天也走了。
“王爺,大事不好了!”管家氣喘吁吁地闖進書房,上氣不接下氣地慌張稟報道。
“何事啊?”艾臻明顯不願意看管家這副唐突的模樣,頭也不擡地問他。
“長公主……長公主……”
“她又怎麼了?”艾臻很不耐煩,不知道朵珏又怎麼鬧騰了。
“長公主快不行了!”
“什麼!”艾臻五雷轟頂,一站而起,瞪大了眼珠詢問着管家真相,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您快去看看吧!”
艾臻二話不說,馬上就走,可右腳剛踏出半步,又馬上收了回來,剛剛還掛在臉上的着急突然消散。
“您怎麼了?”管家一愣,“快去看看公主吧!”
“你先過去伺候着吧。”艾臻的語氣變得緩慢許多。
“誒,是。”管家也是着急得不得了,不多問,趕緊跑了過去。
管家奔出去之後,艾臻又把房門關上了,他呆呆地低頭望着自己,半晌,苦笑道:“你不是不想再見到我麼?”
西廂房,朵珏屋。
“澄兒,再讓我摸一下你的臉。”一陣沉夢初醒,白如死灰的嘴脣,喃喃地訴說着朵珏最後的心願。
艾殿澄挪近朵珏,低下身子,朵珏伸出傷痕累累的手,像是爬一座高山一樣,爬過沉重的空氣,然後安心地貼在了兒子的臉頰上。
朵珏笑了,笑得是那麼安詳,那麼開心,艾殿澄也笑了,這微笑之後,又有幾番痛苦。
“澄兒,記住娘和你說的話,娘不求你以後怎樣,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恩。”
艾殿澄緊緊握住自己臉頰上的那雙手,一滴熱淚淌下,他不住地點頭,卻又強忍着微笑。
一旁的管家欠身說道:“公主,王爺馬上就來看您了。”
“不要讓他進來,我不想見他!”剛剛還很柔弱的朵珏突然像是受了刺激一般,使出渾身解數振奮說道。
艾殿澄朝管家看了一眼,哭過後的赤瞳讓管家心中一驚,“你先出去吧。”
“是。”管家只好退下。
門外,依稀地聽到了哭聲,誰都知道朵珏的善良,此刻要走的天女,誰願意就這樣讓她離開。
“荊楚,那是一切開始的地方,那裡的一切都還很美好,很美好……”
朵珏的手,從艾殿澄臉頰上劃過,無力且沉重地砸落在了牀板之上,那雙沉重的眼皮,也就此合上了。
艾殿澄沒有嚎啕大哭,依舊是淺淺地笑着,嘴角的抽搐,時不時忍耐不住,他扶起朵珏,緊緊地抱着她,任流眼淚輕彈,無聲且無奈。
“公主啊!”
“公主啊!”
門外跪着的家僕開始放聲大哭,叩拜着朵珏,試着再挽留一次朵珏。
不遠處,不起眼的走廊內,艾臻靠在柱子邊,低着頭,默默流着淚。
興統二十七年,暮春,朵珏長公主平丹去世,享年四十四歲。
消息傳到皇宮,皇帝哭得死去活來,一旁的王淵見了,一副瞧不起的樣子,覺得當今皇上早就失去帝王威儀了。
次日,王府辦喪,許多官員都不請自來。
往日熱鬧的王府此刻除了哭聲還是哭聲,一丈丈白綾掛滿了府邸,徒添悲傷之感。
艾臻站於棺槨右側,面對着朵珏的遺體,閉眼冥思,不發一言。
堂下衆人衣衫素裹,嚎啕大哭,爲首的艾殿澄披麻戴孝,跪於前頭,泣涕零如雨。細細望去,唯獨不見艾殿泱身影,叫人捉奇。
此時,管家跑上前,於艾臻耳邊輕語道:“王爺,太子來了。”
“請。”艾臻語氣生硬,儀舉不變。
“是。”
少頃,太子上堂,衆人見狀,哭聲略斂,衣冠略整,唯艾臻背對太子,不吭不響。
太子平傲自知自己無足輕重,便放下身架,欠身半段走到艾臻身旁,揖禮遜道:“還請京王節哀順變。”
艾臻並沒有把這個平傲這個太子看在眼裡,受了他的禮,劃了他一眼,“皇上爲何不來?”
“父皇得知長公主仙逝,哀慟不已,想是悲傷過甚,傷了龍體,如今臥榻,特命我來弔唁。”說到這,平傲偷偷瞄了一眼面色並不好看的艾臻,又低頭歉道,“還請……還請京王寬恕。”
平傲說完,艾臻深吸了一口氣,不置可否,平傲嚇得一腦門子白汗。
“你是太子,本王怎敢怪罪你。”雄目睜開,艾臻一掃而過。
“謝京王。”
平傲鬆了口氣,他望了望躺下哭泣的衆人,便也在艾殿澄身邊找了塊墊子,三叩九拜,弔唁朵珏。
這天深夜,東房突然傳來一陣陣歌聲,不時有婦女的尖笑之聲,艾臻問管家緣故,管家前往探望,原是鄭心發了瘋,不知何故,竟然高興地唱起歌來。艾臻聞言,勃然大怒,命人堵住鄭心的嘴,不得給她送食。
次日一早,艾殿泱就孤零零一個人跪在艾臻門前,眼神堅定,嘴中不住高喊:“請父王饒了我娘吧。”
遍遍重複,管家見狀,於心不忍間又擔心艾臻動怒,忙走到艾殿泱面前,勸其道:“二王子,這幾日長公主新喪,王爺心情不佳,您就別惹他生氣了啊。”
“長公主新喪,父王爲何遷怒於我娘!”艾殿澄聲如洪鐘,“父王!請您寬恕我母親吧!”
“哎呀!”管家邊回頭觀察邊急道,“您……您還是回去吧!”
正說話間,艾殿澄一身白衣走來,管家顧不上艾殿泱了,馬上去給艾殿澄行禮:“殿下安好。”
“恩,父王起來了麼?”笑容硬生生地擠了出來,他聲音哭得有點啞,雙手負於身後。
管家立刻畢恭畢敬回答道:“王爺昨日很晚才睡下,現在應該還沒有醒,要不……我去給您稟報下?”
“哦不了,我進去等候便是。”
“是了。”
艾殿澄點頭,管家緊隨其後將其請入房中,沿途見艾殿泱跪在這裡,艾殿澄皺眉看了他一眼,遂繼續前行沒有多說什麼,而艾殿泱則是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