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辰星小朋友應該在我靠近之前便完全地清醒了,他瞪大了雙眼定定地看着我,開口是熟悉而親切的,濃濃的笑意:“姐姐又來看我了嗎?剛纔好帥啊!我看得都轉不開眼,”
我聞言笑了笑,一臉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說道:“嘴真甜~剛纔有嚇到嗎?”
他搖了搖頭,依然笑着說道:“沒有,架子倒下之前我就醒了的,我完全沒有被嚇到!”
我點了點頭,下意識回想起剛纔他面部明顯一抽搐醒來的樣子,便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善意的謊言往往並不難發覺,因爲那一般總是發生在成年人之間,而智力健全的成年人也擁有將必要含義隱藏於話中的能力。但這樣的事發生在孩子身上,我只能再度深深地嘆息,人總是無法選擇地成熟。
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點破他這樣無意義的事上,我以我心中較關注的一件事轉移話題道:“昨天好像沒能聽到你的回答,所以你餘姐姐跟你爸爸真的認識嗎?”
話說完我有些緊張,總覺得這次的問話可能又會被打斷,所以面部稍有些緊繃地盯着他,期待答案的心思昭然若揭。好在他聞言沒有猶豫地便點了點頭,爽朗地回答道:“認識地!餘姐姐是爸爸的妹妹,他們告訴過我的!”
“什麼?”我幾乎下意識地便驚呼了出來,注意到自己情緒過激,我咳了咳儘量保持平靜地繼續問道:“她....她既然是你爸爸的妹妹,你爲什麼不叫她姑姑,卻叫她姐姐。”
他聞言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歪着頭問道:“應該叫姑姑嗎?可是餘姐姐就是讓我叫她姐姐啊!爸爸也讓我叫姐姐,姑姑是什麼?他們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我.....”這我該怎麼解釋?於是泄氣般,我轉而小心而試探地問道:“你爸爸,他是什麼時候成爲你爸爸的?”
他臉上的疑惑更甚了,皺眉反問道:“這個問題怎麼回答?我爸爸當然是我一出生就成爲了我爸爸啊!姐姐你是問這個嗎?”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努力組織語言再度開口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爸爸,他.....”雖然知道自己面對一個早熟的孩子,但關於他父親到底是不是他親身父親這樣的問題我還是實在問不出口,於是只好放棄,搖頭說道:“沒什麼,不用在意,我們聊點兒別的吧!辰星今天還開心嗎?”
他倒也真的沒有計較,很快便展顏歡笑,如果所料般歡快地點頭說道:“開心的,今天很開心,早上好多姐姐來看我,她們還送了我好多禮物!”
我聞言挑了挑眉,接着他的話問道:“是嗎?他們送了你些什麼禮物啊?”
他這時顯得有些激動,掙扎着像是就要撐起身,我怕他碰到手上的注射器,連忙制止了他,“要做什麼,姐姐幫你便,你現在在輸液,要躺好才行!”
辰星聽言果然聽話地安安分分的躺下,只臉上的經常的表情可看出他剛纔的激動情緒,他帶着笑音說道:“她們送了我好多好看的書,就放在抽屜裡,我想要拿出來給姐姐看。”
我聞言有些忍俊不禁,一邊繼續安撫他,一邊低下身拉開了抽屜。入目是一個長方形的藍色盒子,上面用印刷體寫着幾個字:四大名著拼音插圖版全集。對於他口中的很好看的書是這樣的幾本,我表示既驚訝又淡定。
將蓋子打開,我隨手拿出了一本西遊記,隨意的翻看了幾頁,擡頭正準備說點什麼,入目卻發現他臉色與剛纔相比似乎有些不同了。具體是什麼不同我一時還不能分辨,只隱隱確定這樣的表情的背後應該是不太好的意思,以爲這是因爲我手裡的書,我將其半掩在背後,繼續盯着他表情,試探着問道:“怎麼了辰星?是書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他眉頭緊皺着一時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看着不知爲何有種他正在儘量某種痛苦的錯覺,在也隨着他眉頭越皺越緊間,卻聽見他突然搖着頭回答道:“沒有,沒有,我剛纔只是想事情想出神了,書沒有問題啊!”說着他特意往我拿書那隻手的方向看了一眼,開心地繼續道:“我最喜歡西遊記了,姐姐真瞭解我!”
我看着他現在雖然一定程度變了回去但仍透着些許不尋常的臉色,愣是有些難以區分他話中的真假。本着心裡殘存的對於小孩子並不善於說謊的認知,我決定暫時放下顧慮,再度將書拿出來,隨便翻開一頁,便右下角插圖中孫悟空破石而出的活潑樣子,顯出的旺盛生命力讓我看得饒有興趣,緩緩地開口道:“對啊,我也覺得咱們辰星會喜歡西遊記,辰星和許多其他小朋友一樣,都喜歡孫悟空這樣活潑的朋友,是不.......”
“辰星!你怎麼了!辰星!辰.....”我猛地撐起身來,只因爲擡頭的一瞬,看見面前孩子的瞳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一個血紅的顏色攻佔。這樣的情景嚇得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手足無措地看見辰星的面色漸漸趨於木然,他無意義地張了張嘴,卻一個音節也沒有發出來。
殘存的理智讓我伸手按響了呼救鈴,只是在這個當口,牀上的孩子卻突然地猛地向牀上栽倒過去,昏厥了過去。我見狀差點叫出來,手卻迅速地阻止了他倒落的身子,熟練且快速地將他小心平放在牀上,開始着手進行着各種疾病檢查排除操作,本以爲會趨於死機的腦子這時也下意識地一個個排除可能的疾病。
這一刻,我是多麼的感謝,這麼多年的專業訓練,這麼多次的基礎培訓,所帶給我的一種叫做生理慣性的東西。
醫護人員呼嘯着趕來時,我手下的操作已完成了一大半,被洶涌的人流擠出了病牀的圈子。我回神後發現面前圍着的衆人正煞有其事地重複我之前的操作,並沒有出現任何一個人,能慧眼獨居地察覺到暫時作爲護工的曾經工作在一線的我。
我轉身的動作當機立斷,絲毫沒有猶豫,出門右轉,唐生的辦公室在大廳的那邊,再沒有顧忌醫院禁止奔跑的命令,我知道必須立刻找到他。不知道在路上撞上了多少人,多少輛醫用推車,至少可以確定,我的動靜絕對不小,否則也不可能驚動了相隔了至少三十米的正要上電梯的唐生。所以從另一方面講,我對於我一路的衝撞並不後悔,甚至還頗有些滿意,這樣的想法讓我變得更加不計後果。
唐生作爲一個向來大人有大量的人,在我們最近明顯各自在鬧情緒的情況下,明確了我的目標是他後,只稍一猶豫便就要轉身往電梯走。我見狀急得不管不顧地開口大吼道:“唐生,你他媽的給我站在,顱內出血,是顱內出血!”
所以有時候,剛性的職業約束真的比隨機性極高的感情約束要可靠的多。即使一向說一不二的唐生同志,在聽到這樣嚴重的專業名詞時,也緊急地停下了他的腳步。而我,在電梯剛要關上的時候,緊趕慢趕,剛到了可以接觸到他的位置,便狠用了些力,拉住他的胳膊,轉身就按着原路奔跑而去。
料想唐生肯定是會阻止的,我剛一留意到了手上有了掙扎,便趕忙開口道:“一個孩子,五分鐘前突發玻璃體滲血,檢查後初步估計是頂骨內出血。”意識到掙扎的力道沒有增加,我放了些心繼續道:“這個手術必須你做,他的主治醫師不合格,他看到視器血樣渾濁後第一件做的事是檢查頸內側血壓!”
說完這句後,我擡眼正好看見前方目標病房門口,雙眼緊閉的向辰星正毫無知覺地躺在病牀上,被之前看見的那個並不認識的醫師和幾個護士推了出來。這無疑又爲我提供了一個論據,我停住腳步,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用手指着那邊說道:“這麼緊急的情況,他花了至少五分鐘才判斷手術,可想而知手術階段出現的問題必然更多。唐生....”我深吸了口氣,擡頭定定地看着他,“如果必要,我可以求你,可以道歉,也可以認錯,但我希望你救救他,是因爲你是個醫生!”
他不知是聽到我哪一句皺起了眉頭,回看着,與我對視了好幾秒,終而什麼也沒說地擡步迎着移動病牀走去。我思緒的一部分仍停留在了剛纔那莫名綿長的對視中,他眼神彷彿有數不盡的信息,我好像讀不懂其中任何一個,好像又全部都懂了。
無論如何,當我擡頭看到他離去的背影,心裡仍舊是熟悉的安心。彷彿冥冥之中我便知道,這個人從來不會讓我失望,在這段從來只是安波洶涌的關係中,做出讓對方失望的事的,從來只有我。
而我,還總是在這段關係中,擔任一個指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