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他問話的語氣不太好,一邊留意着他的臉色,一邊在心裡斟酌着,是先開個玩笑緩和下氣氛,還是裝個可憐直接把事兒說出來。這一斟酌大概沒注意到時間,唐生少見的不耐煩地有些大聲地又開口道:“問你到底怎麼傷的?你啞巴了?”
我頓時被嚇了一跳,脾氣霎時間便上來了,眼帶不滿地看着他說道:“你吼什麼吼啊!上一件事我還沒原諒你呢!怎麼傷的管你什麼事!”
他聞言面上顯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撇開頭嘆了幾口氣才稍稍平息了語調說道:“這些事一碼歸一碼,你先告訴我這些傷怎麼來的?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
我一下被他神奇的想象力逗笑了,左右這樣鬧脾氣也沒有意義,便呼了口氣,語氣輕鬆地笑道:“什麼打架,你可真能想。我不過就是下樓的時候沒注意,摔了一下而已。”
唐生在我說完後,臉色並沒有變得輕鬆下來,仍是皺眉看着我開口問道:“什麼叫摔了一下而已?怎麼摔的?多高摔下來的?身上還有哪不舒服的?”
這人哪兒來的這麼多問題,我回看向他,這才理解到剛纔周女士一臉不耐煩代表什麼,有些想笑,但因他一臉焦急勉強忍住了,只耐心回答道:“就是隻摔了一下,從樓梯上摔下去的,護住了腦袋,沒什麼事兒,還有身上其他的,沒......”說到這兒時,本想活動一下身體增加話的可信度,沒成想腰一扭,便又是一陣刺痛傳來,讓我頓時沒忍住“嘶~”了一聲。
唐生見狀立馬便撐起身,作勢就要抱我起來,我被他一挪動只覺腰椎部分疼得更是厲害,忙伸手拍着他手臂,制止了他。隨後我手臂背在身後,在腰部摸索着粗步判斷着痛源。唐生在一旁臉色十分的嚴峻,神色中傳出的不淡定,與之前在病房時宛若兩人。
確定了是四五腰椎間傳出的痛感,我心裡一沉,有種不好的預感,唐生這時終於也沒忍住開口問道:“怎麼了?腰上痛嗎?不能動了?你等下,我去給你找個腰封。”
見他說完就要走,我有些艱難地伸手拉住了他,看他回頭看我,纔開口說道:“腰封先不急,我現在估計需要的應該是CT。”
他聞言眉頭皺得更是厲害,一邊伸手探向我的後腰,一邊說道:“剛纔也沒瞧着徵兆,你確定嗎?”隨後順着胸椎往下一節一節做着簡單的體表檢查。
我腰部僵硬不敢動,輕呼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確定,剛剛自己摸了摸,但沒辦法下結論,你先去幫我掛個號,住院樓好像也有檢驗科,就在三........啊!痛,就那兒!”
唐生聞言停止了動作,我感受着他手指的位置,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猜測,頓時心裡更加沒底。他在大概清楚了情況後便收回了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轉身便離開了。
我一動不動的等在原地,莫名地,突然覺得有些孤獨。
一系列檢查下來,綜合各報告得出的結論,充分地證明了,我這八年學醫生涯並不是白費的。當我躺在與我媽僅隔了一層的住院部病牀上時,不由深深地體會到,世事的玄妙。
收我的是骨科一個留着絡腮鬍子,頭髮稀疏還有點謝頂的醫師,因他從外貌上跟我所熟知的另一位廖姓骨科醫師差別太大,我下意識地不太信任他。所以當他判斷我需要臥牀治療長達一個多月時,我下意識地,毫無專業素養地反駁了他。
隨後,被唐生毫不猶豫地訓斥了一頓.......
對於自己不僅受了重傷,還一而再再而三被教訓的悲慘遭遇,我感到十分痛心疾首。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生着悶氣,趁着唐生出去幫我辦一系列住院手續的空檔,打開了周女士的一疊病檢資料。
放在最上面的是血常規檢查,我着重去留意了一下白細胞指數,發現其在常規範圍內後,便稍微鬆了口氣。心裡樂觀地想着,只要不是血癌或淋巴癌,其他應該都還比較好解決吧。
再就是胸腔造影報告,鑑於周女士之前一直咳嗽,我之前懷疑最大的便是肺炎,但此時一看,卻沒有發現任何有太大異常的指數。頓時心中生疑,忍着性子繼續看下去,最後在一張腹部B超的報告單。
位於報告單中下部的兩張B超圖畫中,有着每一個經過臨牀訓練的人都看得出的腹腔積水,臟器肥大。只需稍微留神辨認,你就可以知道,那個明顯大得有些不尋常的臟器,是胰腺。
但我見狀仍懷着最後的希望,不願意再思考,逼着自己看向最後醫師的鑑定。
方方正正的三個漢字,一清二楚而不容置疑地告訴了我一個現實,周女士,她患了胰腺癌.......
人生總是微妙而諷刺,記得當初進入醫學院的第一節解剖課,擁有醫學教授職稱的我的老師,一臉嚴肅地站在講臺上。她看着我們這些對醫學仍然處於矇昧階段的孩子們,語調沉重地告訴着:“即使是在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的現代,我們人類,對自己的身體,仍然存在着數不清的未知。至今爲止,我們能夠弄得清楚的疾病,只佔了不到百分之二十。所以在座的各位,你們肩上,從此以後便擔負着,將這些未知病症,一個一個解釋清楚的重任。動脈炎,慢性前列腺炎,胰腺炎,胰腺癌........”
“杜茜,杜茜!別哭了,沒事兒的,有我在,有我在!”
我在唐生焦急的呼喊聲中回過了神,我的臉,埋在他的懷裡,眼前的他的衣服,被我的淚水暈溼得很透徹。我下意識的覺得剛剛的一切不過是個可怕的夢境,我的手摸索着,再度拿起那疊資料,淚眼婆娑着,想要確認,中途,卻被唐生,殘忍地奪去了。
我頓時失了理智,嘴裡破口而出許多難聽地話,身體也就要死命地掙扎起來。他什麼也沒有再說,用了很大的力氣,一手將我雙手壓在病牀上,用一手固定着我的腰。我的理智告訴我,現在不可以動,但身體並不聽話。
那一霎,我只覺心中的悲傷無邊無際,死命地嘶吼着,想要掙脫唐生的束縛,想要掙脫這無情的世界的束縛。這樣的狀況不知道維持了多久,當痛覺從我的右上臂傳來,我全身的力氣,才都隨着這種叫做戊巴比妥鈉的藥物逐漸消沉。
當我的意識陷入混沌,腦海的一片黑幕中,突然放映起一場場熟悉而又久遠的場景。
周女士送第一天進入學堂的我上學,她在人來人往的校門外,蹲下身,輕輕地爲我擦去淚痕。她耐心地安慰着因爲即將到來的短暫分別而大哭的我,告訴我,不要害怕,也不用想她,要好好和小夥伴相處,因爲她會一直在原地等我。
周女士送第一次獨自出遠門的我上大學,她在通向C城的長途客車外,爲我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皺。她早已變得沒有那麼多話,只是沉默着從包裡,又拿出好些東西,一件一件地往我的行李箱裡塞。我隨着車輛地移動漸漸遠離小鎮,回過頭,看到她一直站在那裡。
從那以後,我倆一直聚少離多,但我總以爲,她還在那裡,在小學的校門外等着我,在車站的臺階上看着我。她悠遠的目光能穿過一路上的重重阻礙,投射到我的身上,她沉默的深情能無視漫長的時光存留在我心上。
但事實上,這個世界終究是物質的。
醒來時天色昏暗,我睜眼看着天花板,全身似乎找不到一絲一毫的力氣動彈。這是許多人,第一次注射鎮定劑的普遍體感。對於我來說,只是不想動。
視線中,唐生雙手插在褲兜裡走了進來,他看見我醒來沒有再鬧騰,像是鬆了口氣。我見狀在心裡想着,他這口氣,大約是鬆早了。
他在我牀邊坐下,先是默不作聲地打量了我一陣,大概覺得我的神色不太對,略一思索還是開了口:“杜茜,你母親的事,有我在身邊照料。我知道你現在緩過來了,不會再鬧騰,而事情已經發生了,你有什麼想法,儘量告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做決定。”
我一心只覺他這話說得頗又些學問,似乎若有所指,但我腦袋混沌,不願意多想。我對着天花板緩緩張開了嘴巴,試了好幾次,終於才發出聲音:“胰腺癌這病,我很多年沒接觸過了,這些年,會不會,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了呢?”
說完我看向他,等着回答。他面色沉沉,語氣也沉沉:“現在的情況,應該是沒有。”
我聞言閉上了眼睛,吸了吸鼻子,才又說道:“你幫我講她轉移到H院,用院裡化療,抽腹水的手段,儘量地爲她降低病情的痛苦。”
說完過了好幾秒,身邊才傳來一聲迴應:“好。”
我這才嘆了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再度開口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