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徐莫出院。
夏之沁辦好出院手續後,扶他走出病房。
丁緲出現在走道里。
毫無預期。
明亮的陽光從側面的窗□□進來,照得她半邊臉, 白得發亮, 像雪一樣, 潔白出塵。
她依舊是鮮亮動人的, 如一朵雨後的芙蓉, 清新,飽滿,漆黑的雙眸, 像兩顆閃爍的星辰,散發着奪目的光采。這一切, 都是因爲即將到來的婚姻生活嗎?是的吧, 一定是的吧, 這世上,還能有誰, 能給她帶來這樣的快樂呢?除了那個像陽光般溫暖的大男孩,還能有誰?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她了,不是嗎?
胸口爬滿了叫嫉妒的蟲子。
逝去的戀情,如一條破毯子,散發着陳舊的味道。
她還來這裡做什麼呢?
是來炫耀的?
是來刺探的?
還是……已不知從何處得知了我的病情, 於是又傻乎乎地跑回來, 準備和他上演一幕生死相依?
真是無可救藥。
蠢透了!不管是她, 還是又開始忍不住這樣美美地期待起來的自己。
丁緲注視着徐莫。
目光一瞬不瞬。
儘管心跳如鼓, 她卻不斷地在心裡鼓勵着自己:
要勇敢。
要堅強。
不要被他看扁, 好好做給他看。
經過整整一個晚上的冥思苦想,丁緲終於想通了, 自己最應該呈現在徐莫面前的是何種面容:
不哭鬧。
不強求。
不自憐。
不埋怨。
而只要相信他就好。要好好地相信他,同時也不斷提醒自己:他是愛你的,在這個世上,他唯一的真愛,就只有你一個!
儘管這信任,絕非容易之事!可再難,能有比徐莫獨自一人與死亡做鬥爭來得難嗎?
徐莫仍舊僵立在原地。
而丁緲,卻突然微笑了起來。
徐莫,徐莫啊,你怎麼了?爲什麼只是這麼呆呆地看着我,而不肯對我笑一笑呢?明明是一個笑起來那麼好看的人,卻一直都很吝嗇地不肯付出笑容呢!
“徐莫,我今天想去你家!”
“幹嘛?”
“給貓咪餵飯啊!順便抱抱它,嘻嘻嘻……”
“餵飯可以,抱就免了。”
“爲什麼啊!!!!!!!”
“因爲它不喜歡。”
“不喜歡?這怎麼可能!它可是我的貓!是我從大街上把它給撿回來的!”
“它認主人。”
“那我就是它的主人啊!嘿嘿嘿……”
“你不是。”
“我不是?我怎麼可能不是?”
“它住我家,所以原則上,它是我的貓。”
“什麼叫你的貓啊!徐莫你別欺負人哦,明明每天都是我在餵飯!”
“可是清潔貓窩的人,是我啊,喂喂喂,你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
“徐莫你個大混蛋!你把貓咪還給我啦,我不放你家養了啦,嗚嗚嗚——”
記憶中,徐莫好像只有在那個時候,在爲了他們合養的貓咪而相互拌嘴時,他纔會毫不設防地綻放出那種沒有絲毫負擔的笑容來。
明明很害怕吧,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母的你。
明明很委屈吧,被所有人指責挖了兄弟牆角的你。
明明可以哭,卻總是裝出一副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的你。
看起來,不管是十七歲時候的你,還是眼下這個、因爲生病而悄悄地躲起來不肯見我的你,始終都是一個愛裝酷的小子,一點都沒有變過呀!
丁緲擡起腳步,向徐莫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徐莫窒息般地看着丁緲,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過來。
終於,她停住了,在一段近在咫尺的距離,在彼此間已能看清對方眼睫毛的位置,她停住了腳步。
徐莫不知所措,一臉緊張地看着丁緲,他甚至不敢想,她接下來會對他怎麼做。
然後,丁緲又衝他笑了一下,展開雙臂,抱住了他。
夏之沁不知何時已退去了。
周圍的人,也彷彿都消失了。
整條走廊,靜得好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徐莫全身僵硬,直到最後,眼底的熱意提醒了他,他這才釋放了一直屏住的呼吸,緊緊地回抱了丁緲,這一刻,他終於衝破了心防,向丁緲敞開了心門,而丁緲也同樣的,徹徹底底地迎接了他。
丁緲陪徐莫一起回酒店。
一進門,她就看見了散在桌上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旅行傳單,她忍不住興奮地把它們舉起來,問徐莫是不是早已打算了要和她一起去。
徐莫有些不忍心似地避開了她那雙閃亮的雙眸,拿出手機打字:
【薛冰呢?爲什麼你倆不在一起?】
“哦,薛冰……”丁緲懊惱地嘟噥了一聲,把頭低了下去,“我,我對不起他,我玩弄了他,結果還把他拋棄了,哦,我真該死,可要不是我……”丁緲說到這兒,又戛然而止。儘管她對田恬說她已經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但只要一想到,徐莫即將不久於人世,她的心,還是會好痛好痛,她用力地吸了吸氣,重新恢復了笑容,她把傳單再次舉到徐莫的面前,“我看,咱們還是一起來討論一下這裡面都有哪些地方好玩的吧?”
徐莫動容地看着丁緲的臉,無奈地笑了笑,把額頭輕輕地貼在了她的額頭上。
他們對視片刻,然後就接吻了。
他們在窗下接吻。
他們貼着牆壁接吻。
他們擠在沙發上接吻。
他們跌倒在牀上接吻。
他們走出酒店,在酒店門口接吻。
他們來到大街上,在中心廣場上接吻。
他們在人羣中接吻。
他們在一大波振翅而飛的鴿羣中接吻。
他們在豔陽下接吻。
他們在暴雨中接吻……
他們不再說話,但彼此間,已無需任何語言。
丁緲徹底被治癒了,她的胸口不再疼痛,她的淚水也不再氾濫,她的心,已被築上了銅牆鐵壁,再沒有任何事情可以打擊到她了。
只要有徐莫在她身邊。
只要他存在於她身邊一日甚至是一時,她就永陷於幸福的海洋。
因爲有愛,她現在全身充滿了勇氣和力量。
他們後來一起去極地海洋館。
那裡有丁緲最喜歡的北極熊。
白白胖胖的熊,在碧藍色的海水裡悠閒自在地遊着泳,丁緲一副貪婪樣地扒在玻璃上看着,絲毫不顧形象,徐莫則悠閒地靠在一旁,拿出手機,卡嚓卡嚓地拍她流口水的傻樣。
“天吶!”丁緲抓着手機抱怨:“徐莫,你故意的吧?我哪有那麼醜啦!”
你明明就很醜啊,你要正視現實啊!徐莫一本正經地打手語,丁緲看不懂,更加抓狂,“你有本事把這句話打在手機上給我看,別欺負我看不懂手語呵!”
徐莫哈哈一笑,搓搓她的腦袋,走遠了。
丁緲的眼裡浮上了淚花。
徐莫,你知道嗎?即使被你當成了傻瓜,我也願意一直被你這樣笑話着!只是啊徐莫,你能感受到我的這份心意嗎?
他們離開海洋館,繼續在大街上漫步着,直到夕陽西下,他們都累了,一起躺倒在噴泉旁的長椅上休息,這時,丁緲閉上了眼睛,他們再一次深深地接吻,然後,吻到一半,丁緲的肚子響了。
“哦,該死,我餓了!”丁緲懊惱地捂着肚子,卻笑得快不能自理。
他們邀請朋友們和他們一起共進晚餐。
田恬、夏之沁、方力還有念念,一共六人,大家一起聚在一間頗具風味的意式餐廳,共享美食,暢談過往。
夏之沁終於弄懂了徐莫和丁緲的關係,她緊緊握住丁緲的手,淚光盈盈地看着她,“祝福你,還有徐莫……”她哽咽着,又嗔怪地望向徐莫:“你該早點告訴我的,你明知道,這世上最希望看到你幸福的人,就是我……”
徐莫看着夏之沁,無聲地衝她笑了一下。
大家都溫柔地笑了起來,這時,遠處傳來了鋼琴聲。
優美的琴聲,讓大家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這時,念念忽然擡起頭問了徐莫一句,“爸爸,你接下來會和丁阿姨結婚嗎?”
結婚?
這個問題,難住了徐莫,他迅速把目光調向了丁緲,沒想到丁緲也正在靜靜地看着他,她微笑着,眼裡是一片平靜和淡然。
難道……她是做着這種準備來到他身邊的嗎?徐莫的心,突然莫名地慌亂了起來。
晚餐結束後,大家有說有笑地一起步出餐廳。
在場的人,除了丁緲和徐莫,剩下的,全由方力開車送回去。
田恬上來給了丁緲一個擁抱,這個擁抱裡面有鼓勵的意思,更有祝福的意思,她們永遠都是最好的朋友,所以無需多言。
夏之沁也走上來牽住丁緲的手。
“真希望能早日吃到你和徐莫的喜糖!”她由衷地說。
丁緲感激不盡地和她的朋友們再度緊緊地擁抱。
而另一邊,念念也抓着徐莫的手一臉興奮地問:“爸爸,你和丁阿姨結婚那天,能讓我做花童嗎?”
把朋友們都送上車後,徐莫問丁緲要不要散步回去。
“你是說要走回去嗎?你確定嗎?你認不認識路呀?可別到時候走錯了路,又來找我幫忙哦,要知道,我可不是一般的路癡!要是到最後需要我來指路的話,你可得做好把腿走斷掉的覺悟!”
徐莫笑了,他其實也不想讓丁緲太累了,可是,像這樣和她一起走回家的日子,還剩下多少呢?在她知道那個殘酷的真相之前,他想盡可能的,把今天這樣令人愉快的時光延長再延長一點,直到他再也無法掩飾他是個將死之人爲止。
他想讓她快樂,想讓她過上無憂無慮的人生,他這想法,時常迫切地讓他心都痛起來了。
可是……他還能怎麼做呢?
除了縱容她留在他身邊以外,他還有什麼方法能使她快樂呢?
他痛苦地擡起手,輕撫着丁緲的臉頰,而丁緲卻爲此陶醉地閉上了雙眼。
“爸爸,你會和丁阿姨結婚嗎?”
“徐莫,你的X光片上顯示有陰影……”
他感覺自己現在就像站在一座獨木橋上,而橋的兩端分別站着一隻狼和一隻虎,這兩隻猛獸隨時都會衝上來咬碎他、吃掉他,而他所能做的,大概只有跳下橋,選擇自取毀滅。
對他來說,不能有所付出的愛,就不是愛,可是丁緲會不會懂呢?
丁緲閉着眼,卻沒有等到徐莫來吻她。
她不禁有些失落,但當她睜開眼睛時,她的眼裡仍是充滿了祈盼的,因爲這一天,在剛剛度過的這十幾個小時裡,徐莫是這般地善待她!
她撲入他懷裡,忍不住向他吐露心聲:“徐莫,我愛你!我多希望,你也能像我愛你這樣地愛着我……”可是徐莫卻在她的表白之後突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情感的洶涌,讓人興奮,卻也使人虛弱,徐莫越咳越兇,他越是想掩飾和制止,咳嗽就越發像山石滾落般洶涌而來,他幾乎快絕望了,喉嚨一陣陣地冒出血腥味,他擔心會再次咳出血來,於是他匆忙地放開了丁緲的手。
丁緲害怕極了。
她忍住快要哭出來的衝動,小心翼翼地問徐莫:“徐莫,你沒事吧?”
徐莫擰過身去,爲了躲開她關切的眼神,爲了不讓她看見他那張狼狽不堪的臉。
要是被她看到血就完蛋了!趕快,得趕快想個辦法,離開這裡啊!徐莫想。
丁緲心如刀割,因爲她完全看得出來徐莫現在在想什麼,爲了不給他造成心理負擔,她只得裝出輕快的模樣,“徐莫,看樣子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逞強呢!可是你又不是什麼鋼鐵俠,生個病什麼的,也很正常吧,只要去醫院,接受治療,不就可以了嗎?難道你這麼大了,還會怕打針啊?”
醫院?打針?徐莫緩緩地轉回頭去。
這下,他終於完全確認了丁緲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因爲,看看吶,她眼中那極力忍耐的淚花。
他心痛如絞。
她在做什麼呢,這個傻瓜!自我奉獻嗎?可她知不知道,他做這麼多事的理由,就是因爲他不想看到她這副想哭又不敢哭出來的表情!
他只求速速一死,因爲這比看到她如此忍耐要來得痛快地多!
他突然強硬地掰開丁緲的手,向前走去。
他前所未有地從心底裡厭惡着自己,他討厭自己的軟弱和猶豫,在明知自己已無法帶給她幸福的前提下,卻在她如天使般降臨在自己的面前時,選擇了屈從和逃避。
他明明想成爲一個強者。他從小就告誡自己,越是遇到大的困難,他就越是要獨立地堅強地去面對。
可是爲什麼,一到了丁緲的面前,他就什麼都給忘了呢?
丟盔棄甲,尋歡作樂,渴望和她在一起,渴望她的擁抱,渴望那種完美的、溫暖的、然而卻懦弱的生活。
難道他是想拉着她一起死嗎?
丁緲看出徐莫又開始想要逃避了。
她不禁憤恨起來。
到底要怎麼樣做才能叫這個男人給我清醒點啊!難道是要她像潑婦一樣在大街上狠狠地罵他一頓才行嗎?
“徐莫,你給我站住!”她清了清嗓子,生硬地命令道。
徐莫沒理她。
太氣人了!這是在瞧不起我嗎?
丁緲加足了馬力,衝到了徐莫面前,狠狠地扯了他一把。
“喂!我叫你給我站住啊,你耳朵聾了嗎?還是在假裝沒聽到!”
徐莫只瞥了她一眼,便跨出右腳,避開了她。
丁緲終於爆發了。
“徐莫,你真覺得自己這麼做很偉大嗎?以爲自己一走了之,就是對我最大的仁慈!結果呢?這恰恰暴露了你的自私、你的懦弱、你的膽小!你甚至可以說是很幼稚好嗎?你自以爲是地揣測了別人的心理,把別人都想象成是一無是處的傻瓜,其實最愚蠢的人,反倒是你自己,不是嗎?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是你的行動呢?卻是一次又一次地拋棄我!上一次,你尚且可以說是爲了幫助朋友,可這一次呢?你又如何自圓其說?你說你愛我,可是當你把你的自尊和對我的愛共同放在天平上時,你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維護你的自尊!你真正最愛的人,其實是你自己!你根本就不愛我!你只是爲了想玩弄我,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騙走我的心!你騙走了我的心,然後又隨意地踐踏和拋棄,原來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呵,這就是你所謂的一生一世唯一的愛!徐莫,你難道真的可以昧着良心說,你是在愛我嗎?你是認真的嗎?你可曾有過一天,哪怕是一分鐘一秒鐘地愛過我嗎?你有過嗎?”
丁緲口口聲聲的質問,讓徐莫無處躲藏,在一片頭昏腦脹中,他竟衝上了馬路,周圍頓時響起了刺耳的汽車喇叭聲,眼看着一輛紅色轎車就要迎面撞上他了,說時遲,那時快,背後伸來一隻手及時地把他拉回了人行道,紅色車輛嗖的一聲從他眼前一掠而過。
丁緲強行地把徐莫拖到人行道邊的臺階上坐下。
誰也沒說話。
直到面前的馬路再次恢復了交通的順暢。
丁緲嘆了口氣,目視前方,喃喃自語:“徐莫,即使你沒有生病,我也已覺得人生不夠漫長,你又何苦,讓這樣的爭吵,無謂地消耗我們相伴的時光?”說完這句,丁緲終於淚流滿面,徐莫垂下頭,伸手抓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