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累了,瘋累了,她拉着他在鬆軟的沙子上並肩小憩,暢享着大海、沙灘、陽光、空氣、涼風,——還有他。所有的一切都如此美好,她想,上天果然是公平的,在給予你痛苦不幸的同時也一併給予了你最美好最難得最珍貴的東西。
“凌少峰,能遇見你,認識你,真的很開心,很開心!”
她忽而揚起巴掌大的小臉,乾淨明亮的眸子柔和充滿深情地注視着他,輕輕呢喃出聲。
“……”
依舊默默無言,她淡然一笑,似早已習慣了他的冷漠寡言,只是那眸底卻掩不住淡淡的失落。
片刻,明亮的眸子驀地一片悽然,似是陷入了某種極難忘、痛苦、沉重的回憶之中,無力自拔。
“我的家在遙遠的X市,爸爸是一個酗酒賭博成性之人,媽媽身體一向不好,靠打零工維持家計。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經常夜半酩酊大醉,回到家就逼着媽媽要錢,不給就發酒瘋亂摔亂砸大打出手,甚至……還拿我來威脅媽媽。那時候,我真的恨他,恨透了他!從未給過我一星半點的溫暖、庇護,給予我的唯有痛苦、怨恨!”
略帶哀婉的目光越過沙灘徑直眺望着遠處蔚藍的大海,淡淡道,似是在向他傾訴又像自言自語,瞳孔漸漸緊縮,黑眸裡恨意浮動,眸底卻隱隱透着一抹異樣的倔強、堅強。
有那麼一會兒功夫,她一言不發似沉浸在某種極大的悲慟之中不能自已,繼而用力調整呼吸道:“後來,在我8歲那年,一個雨夜,他再次大醉而歸,不幸的是遭遇車禍當場身亡。那時候,我竟沒有多少悲傷,真的……,幾乎沒有什麼悲傷,我甚至慶幸老天終於開眼,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沒有人性,但長期在那種沉悶壓抑的日子下,真的耗盡了人的最後一絲憐憫、親情。”
她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呼出,似是想要釋放內心深處那壓得她絲毫透不過氣來的東西,清澈的眸子淡淡凝視遠方,微微出神,少頃,瞳仁愈發收緊,迸射出更爲強烈的憤怒、憎恨。
“本以爲我和媽媽就此可以過上安穩的日子,沒想到債主天天堵上門來,奪走全部賠償仍不罷休,無理糾纏,無奈媽媽只得帶着我流落G市一個邊遠小鎮。”
有那麼一陣子,她靜靜盯着波濤翻滾的海面,沒有說話,眸中某些難以言喻的東西在不停變換,像是努力想要擺脫那些使她感到痛苦、悲傷、憤恨的東西,極複雜深沉。
“從此,我們母女相依爲命困苦度日,但,我從不抱怨,從未氣餒,甚至——,我覺得每一天都甘之如飴特別踏實、幸福,因爲有媽媽。媽媽爲了讓我讀書省吃儉用捨不得多花一分一角,日積月累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很多次,我想放棄學業與她相依相伴,但她屢屢以死相逼,堅持要我念書,不想我步她後塵。”
她的聲音漸漸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柔,像是觸碰到了內心那最柔軟的所在,目光夾雜着淡淡的哀傷,眺望着海天相接的邊緣,眸底一片茫然,似陷入了某種迷茫困頓之中,無奈、酸楚、心痛不言而喻。
須臾,黑眸裡再次燃起熠熠光彩——堅定、自信、勇敢。
“於是,我加倍努力學習,拿獎學金,做家教,寫稿子,畫插畫,想要憑藉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不要她再爲我操心勞神,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也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那黑眸裡閃爍着的光彩幾度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難言的孤寂酸楚,似觸及到內心深處那最沉痛的回憶,小臉變得異常悲慟、苦澀。
有那麼一會兒,她一瞬不瞬凝視着他,微微出神,似是想要尋求某種安慰、庇護,然,在他那冷漠沒有一絲波動的目光中,她終究還是大失所望了,慼慼然將目光挪開了。
“有時候,一個人孤身在外真的好累,那種辛酸、痛苦、無助,甚至絕望又不能放棄、無人可訴的感覺難以形容。”
自始至終她都不曾落過一滴淚,即便那淚珠來回在眼眶滾動卻一直懸而未落,那眸底深處隱隱總有一種超然的堅強、倔強揮之不去。
凌少峰自始至終緘口不言,褐色的眸子淡漠地凝視着漫無邊際的大海,內心想些什麼根本無法窺知一二。他的眼睛就像一面鏡子將看到的東西毫無保留地反射回來,你永遠無法看到它們背後隱藏至深的東西,然而,她的一舉一動,他卻瞭如指掌,甚至……每一個眼神的變換,一種內心的波動,他都瞭然於胸。
“莫名其妙跟你說這些是不是很唐突?我也不知道爲什麼,忽然就……,不知爲何在你身邊我總有一種莫名的親切、安心,使我不能自已。”
她淡然一笑,生生逼退眼中的淚水,略帶些自嘲道:“只在你這裡!”
深吸一口氣,擡眸,望向他,目光依然柔和明亮不沾染一絲一毫的雜質。
他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微微加速,呼吸變得急促。他亦注視着她,她的眼睛就像一扇窗口,透過這窗口可以直達她的靈魂深處,足以洞察她內心的一切。
是什麼樣的經歷,何以讓一個柔弱不堪的女孩變得異乎尋常的堅韌、頑強,他——,難以想象!那生生逼回的眼淚不能不讓他爲之動容,一種極矛盾、複雜又衝動的念頭驀地撞入腦海,他莫名想要給予她安慰、保護,目光不自覺變得柔和了許多。
“丫頭,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低低出聲,像是在安慰她,某種意義上亦是在告訴他自己。
聆聽着她的往事,不禁讓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那些比她更爲痛苦、恐怖、難忘的記憶,他不願,也不想輕易去揭開它們,但,一切真的都會過去嗎?
活着的人,每一個都有這樣那樣獨屬於自己的痛苦、不幸,那些記憶,我們無法抹去,無力改變,但,命運實實在在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我們必須牢牢抓緊它,掌控它,改變它,決不能讓它再成爲那些遺憾心痛的回憶,決不能!!
“一切都會過去的。”她喃喃重複道,眸光幽遠若有所思。
他沒有看她,擡腕,瞄了一眼手錶。
“哦、哦——!”她驀地驚醒,恍然大悟,“我們去吃飯吧,時間不早了!”她急切略帶尷尬道,旋即,俏臉漾起一抹會心的笑,幾分打趣道:“我請客噢!”
瓷白的小臉終於笑意盈盈了,似乎已經徹底擺脫了剛剛那沉重痛苦的回憶,雨過天晴了。
他們並肩朝車子走去,不知是心緒不寧還是放鬆了戒備,他竟沒有留意到不遠處那輛純白色保時捷正悄無聲息地蟄伏着。
車內,一雙嬌豔的眸子正一動不動怒視着他們,那目光恨不能分分鐘衝過去扯起她的頭髮暴揍一頓,眸底飽含着的深深的嫉妒憤怒已然到達了頂峰。
他步子大,她步子小,她不願再拉開距離,想也沒想順手抓住了他的大掌,微涼乾燥的掌心溫熱的氣息沿着指尖慢慢傳遞過來,她不由心頭一顫,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滿足流遍全身,願得一人心,此生無憾矣!
纖細的手指猝不及防握住他掌心的那一刻,他爲之一震,本能想要甩開,但,那手指似帶了絲絲魔力般竟讓他無力反抗。那柔軟,那溫暖,那安心,恍惚中他看到了母親,莫名放棄了掙扎,就那樣任由她握着,沒了絲毫動作。
從未想過,除了父母之外他此生還會牽第三個人的手,他竟能容忍第三個人牽手。此刻,他的內心是極矛盾複雜的,他分明是在懼怕,懼怕着什麼……但,好像又充滿着某種期待,他不明白自己是不是變了,爲何會變了,真的——越來越不像他了。
兩手相交的那一剎那,一直追隨着的那束目光愈發狠戾陰毒,嫉恨之火熊熊燃燒,洛雨晴竭力控制着自己想要衝上去當面質問打罵的衝動。她瞭解他,更清楚他的脾性,與其……,還不如……,瞳仁愈收愈緊,眸中漸漸升騰一抹刺眼的陰狠、算計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