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姨回頭,見是她,神情多少有些恍惚,詫異。
“你回來啦?”
靜謐寂寥慣了的大廳裡,這兩個人都不在的時候還是第一次,但對桑姨來說卻已經習慣了,幾乎十年如一日的這樣。如今突然見有人來,那年輕的臉龐像記憶裡的花骨朵似的,叫桑姨看的微微恍惚,溫和迷離地朝她淺笑起來。
那時也是這樣,裴清伊從不拿她當下人,見她勞累,也總不許。
“您是在跟誰打電話?還是接的誰的電話?”沐染輕輕把電話掛上,看了看,說,“以後這個東西放在客廳桌上好像會好些,這話,有空我去說吧?”
桑姨笑着,“哎”了幾聲。
轉身顫巍巍地往回走,神情依舊恍惚,心不在焉。
沐染看了幾眼她的背影,心下莫名一疼,迎了上去,問她,晚飯吃了什麼,一個人做得累不累。
桑姨一開始只笑不回答。
後來說,沒吃。
其實夜裡不吃東西也沒事,這種膳食規律其實還有助於養生。
但沐染心一顫,看着她,驟然下意識地覺得,是自己錯了。
這個偌大的房子裡,其實不僅僅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
小手,輕輕地滑下來,握住那年老的婦人乾枯的手,沐染突然開口輕聲說:“桑姨,以後只要沒有事我都儘量回來,我不會總在外面跑了,好不好?”
她不該任性。
因爲害怕,糾結,所以自己不敢回來就不回來。
家裡還是有人的。
這樣不好。
這話,聽得桑姨一個愣怔。
恍神了這麼久,這話總算聽進了一句。她的情緒,也總算從剛剛的那個電話裡緩過來了。
“哎……好。”
桑姨答應着,卻不知道,這孩子真的能在這裡呆上多久。
這孩子,跟清伊到底還是不像的。
“你跟君揚到底是怎麼了?早上的時候,還好好的,剛剛打電話他卻跟我說,叫我留意些,看你何時回來。”
楚君楊一時聽到她沒回來的消息時是意外的,沉着情緒想了想,嗓音黯啞低沉地這樣囑咐了桑姨一句。
桑姨也只是聽着,那話沒那麼多預料之中的意味,反而深意飽含。
沐染其實是喝了一點點酒的。
跟李饒逛街總是會容易逛瘋,到最後的酒吧一條街時,她竟真拉着她進去,叫了一杯雞尾酒。
在老人面前這樣身上散發着淡淡的酒味,沐染心裡的愧疚感更重。
小手摸了摸額頭,她這才說了實話:“我好像是惹他生氣了。桑姨。”
桑姨一時驚悚。
她並不是不相信沐染的話,可事實是楚君楊一旦發火,她哪裡能依舊這樣安寧到現在?
桑姨也撇開剛剛電話裡的所有內容,仔細地詢問:“那是什麼事呢?”
“我說不清楚,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錯……”
纖小的女孩靠在沙發上,輕輕拉着她的手,眉眼清愁地跟她說。
“哪兒有這樣的事?凡事都有個對錯……”
“有……”小東西苦笑,在燈火通明之下直起身子,看着她,抓着她的手認真說,“桑姨,其實你不知道,在那個時候如果我沒有搬進桐苑我跟男朋友分手、工作瓶頸、母親相逼,那時到以後我的日子必定會不好過,可是偏偏好像就在一瞬間,所有事情抵達最壞最糟糕之後就突然變成現在這樣,像夢一樣。我轉變不過來,適應不過來,我有些情緒還停留在那個時候,我沒有辦法就這樣開始新生活。”
更何況這種生活,她有時分不清是夢還是現實。
會停留一分鐘,還是幾個月?
他的柔情。
是真是假?
能延續幾時?
“如果我們現在是在戀愛,或許我也會罵自己心術不正,水性楊花吧;也如果我們是純正的交易,他一句恐嚇我也就懂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該想什麼不該想,生活就會變得很簡單,不會像現在這樣……”
沐染開始懷疑自己的人品。
是不是變壞了。
是不是這樣不對。
是不是她的人生不該嚐到一點點甜頭,非要那麼苦着,纔有出路可走。
桑姨凝視着眼前的女孩,逐漸逐漸地,看到了她的可憐之處。
這孩子……這孩子啊,心太敏感。
桑姨握緊了她的手,眼眶也有些溼,引導着她說:“他今天是怎麼跟你說的?要不你說說,桑姨來幫你分析?看他是不是真生氣。可染染,你到底是哪種怕?怕他生氣,還是怕自己會因爲他的火氣而受傷?這兩樣,差別很大……”
她嚥下心酸恐懼,搖搖頭。
仔細地想了一想,道:“他沒有說什麼……他只是說,今晚不回來……”
沐染當時不說話,是因爲知道自己說了也不會改變什麼。
但她那麼篤定地覺得,這話那樣嚴重。楚君楊定是生氣了,纔會這樣的。
桑姨卻笑了。
笑裡透着一絲絲蒼白,但卻是實打實的安慰:“不用多想。孩子。今晚他不回來是真的有別的事,不是因爲別的。”
“你不用想了。”
“每一年冬天這個時候。都這樣。”
“你們的事他回來如果還有心結的話必然會跟你說的,但今天……孩子,今天,不大一樣。”
Y市冬天,偏冷偏潮。
整個楚家府邸的取暖是極好的,溫暖得像個宮殿一樣,高頻率的抽溼機在每個角落瘋狂地運作着,將整個府邸烘托得宛若仙境。
內與外,就有了很大的差距。
這一晚有霧。
楚君楊支開了所有能留下來的助理和司機,獨自開車,往楚宅而去。
事實是無論走多遠,牽扯還在,是因爲骨血想通,不論有多大仇怨,關係多麼劍拔弩張。血脈依舊還是連着的。
哪怕牽連着他與楚家最深關係的那個女人……已經不在。
這大晚上的,臺階上居然有人掃塵。
幾個小小的年輕女傭人,對半夜被拎起來做這種事很不不滿,在嘀咕着抱怨,見有車來了,才趕緊低頭,假裝認真幹活了。
阮雲卿泡着茶水,對這一茬的雨後龍井很是不滿意,一時心燥,當真擡手潑了出去。
門口,堪堪地有人進來。
阮雲卿眉心倏然一跳,潑茶的動作還僵着,就這麼見了他,臉色驟然變得很是尷尬,收了收傲然的氣勢,淡笑一下看着他道:“今天怎麼來得這樣晚?以往我可記得,總是不到晚飯前就過來了,別的時候這楚家的正主不用你哄着,但知道今天要哄着。如今卻哪怕是今天,楚大少爺也不願哄着了?是、麼?”
楚君楊看了一眼自己褲腳上的灰,臉色冷冽着,卻只掃了裡面一眼,啞聲道:“……他呢?”
劍拔弩張的關係,這麼些年了。
有好,有壞。
有尖銳,也有收斂。
像今晚這樣平靜中刀光劍影的情況,卻也是不多。
“還在家庭醫生那兒。最近毛病多,又檢查不出個什麼具體問題。你要等就等,或者不不願等的話,有什麼話跟我說也行。”阮雲卿淡淡維持着自己的高傲,背挺得很直,冷幽幽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