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幼輝拉徐氏坐下喝茶,“嚐嚐,才下的嚇煞人香。”
瑩潤明徹的定窯白瓷茶盞中,原本捲曲如螺的茶葉徐徐舒展,上下翻飛,茶水銀澄碧綠,清香襲人,鮮爽生津。徐氏慢慢呷了一口,微笑稱讚,“幽香鮮雅,芬芳味醇,真是好滋味。”
慢慢喝了一杯茶,和林幼輝心平氣和的敘過話,徐氏緩步回房。
纔回房不久,何嬤嬤便拿着封書信進來了,“陳家太夫人命人送來的,來人正在廂房待茶。”
何嬤嬤面色既擔憂又無奈。她對臨江侯太夫人的做派一向不滿,可那是國公夫人嫡親的姐妹,又不能不應酬。陳太夫人打京城這麼大老遠的送封信過來,也不知是說什麼要緊事,唉,估計信函中沒什麼好話。
徐氏微微一笑,自何嬤嬤手中接過信,親手拿裁紙刀裁開,取出信函,漫不經心的看了過去。
徐氏和何嬤嬤一樣,知道太夫人的信裡不會有什麼好話,徐氏也沒打算把她當回事。不過,看還是看一眼的,畢竟是親姨母。
把信看了一遍,徐氏啼笑皆非。
臨江侯太夫人是寫信來罵她的,罵她生性嫉妒兇悍不容人,不守信用,不守婚約,害了她的獨生愛子。“庸兒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全是你害的!從小我是怎麼待你的,你可真對得起我!”字裡行間,處處能感受到太夫人的憤怒和不平。
太夫人的獨生愛子,臨江侯陳庸自告別心上人、庶長子回京之後,便放□段和侯夫人邱氏再三商量,要她答應不追究陳凌雲,且把葉氏接回來,一家人和睦度日。邱氏既有孃家撐腰,又有嫡子傍身,哪肯輕易妥協?不管臨江侯央懇也好,生氣也好,總之她是不肯點頭。
臨江侯在家裡和妻子商量不通,只好出門到處奔走,想爲庶長子求一個恩蔭,求一個依靠。可是邱貴妃在宮中很得意,邱家風頭正健,他託了不少人情,也沒有達成心願。
太夫人勸他,“凌兒定是要接回來的,孩子還小,不懂事,慢慢教導便是。葉氏便算了吧,她被……還是算了吧。你想要美人不難,娘出重金替你買幾個絕代佳人回來,陪你玩樂。”
臨江侯苦笑,“再怎麼風華絕代,也不是我兒子的親孃,不一樣的。”他和葉氏相識時日長了,雖有妻有妾,待葉氏總是不同尋常。離開葉氏這段時日,他寢食不安,瘦了許多。
太夫人勸不下兒子,也管不了兒媳婦,乾着急。
臨江侯百般算計也是無用,後來漸漸頹廢,重病在牀,久治不愈。臨江侯府請了無數名醫過府診治,只是不見效。他這一病倒,臨江侯太夫人真是六神無主不知所措,悽悽惶惶。
這是她唯一的兒子,一輩子的指望。
太夫人眼看着兒子一天天消瘦,心痛到了極處。“都怪徐家那丫頭,當年要是她不悔婚,我家哪會娶邱氏進門,庸兒又哪會到了這個田地?”寫信給徐氏,把她咒罵了一通。
徐氏笑了笑,把信遞給何嬤嬤,“拿去燒了。”這種信根本不必留着,燒掉拉倒。
何嬤嬤見自家小姐這雲淡風輕的模樣,大爲放心。太夫人不拘說什麼,只要小姐不生氣,不當回事,便好。
何嬤嬤當即拿出火摺子佔燃,把信函燒了。看着白色的信函漸漸化爲灰,何嬤嬤心中一陣快意。
“來人賞上等封兒,讓他即日回京,臨江侯爺正病着,家裡正是要用人的時候,咱們便不留他了。跟他說,我問姨母好,給姨母請安,請姨母她老人家保重身體。”徐氏笑着吩咐。
何嬤嬤抿嘴笑笑,“是。”答應着,出去打發人。
春寒料峭的時候,裴二爺攜妻帶子,拜別父母,踏上進京的旅途。方夫人滿是不捨,眼中隱隱含淚,裴太守淡定多了,神色如常的交代,“路上小心。到了之後,送個信回來,好讓你娘放心。”裴二爺、林幼輝唯唯答應。
裴二爺見方夫人十分傷懷,低聲安慰她,“娘,兒子要求取功名,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們平平安安到了京城,便給您寫信,天天給您寫信。”
方夫人含淚道:“你走了倒沒什麼,娘只是捨不得孫子們,還有小阿玖。”乖孫子要走,小孫女也要走,真是要命。
裴琦、裴瑅紅了眼圈,他們也很捨不得祖父、祖母、叔叔嬸嬸和堂兄弟們。離別時刻,黯然銷魂。
阿玖仰起粉粉的小臉,很會安慰人的殷勤說道:“往後祖父升官,也進京城!”
都別難過了,分離是短暫的,咱們很快會再相會。
阿玖純粹是話揀好聽的說,安撫爲離別而傷懷的祖母,一旁的裴三爺卻是利索的蹲□子,興奮問道:“阿玖,祖父什麼時候會升官進京城啊?”
裴三爺本是灑脫的性子,裴太守做外任還是做京官,他是無所謂的。不過現在他和妻子徐氏情好日密,自然知道妻子離家已久,思念親人,若是裴太守能升到京中任職,徐氏便能時常和孃家父母見面,多麼美好。
裴三爺眼巴巴看着阿玖,等着阿玖給他一個確定的答案。
-我不是神棍!我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小孩兒,我在很懂事的安慰祖母,知道麼?阿玖氣咻咻看着三爹,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阿玖不知道啊。”裴三爺有些下氣。
“阿玖又不是神仙。”徐氏抿嘴笑笑,輕輕拉了裴三爺一把,示意他起來。
裴三爺是個樂天派,只沮喪了片刻,便神采飛揚起來,“爹,娘,二哥走了沒什麼,還有我呢!我可比他聰明伶俐討人喜歡多了,有我膝下承歡,保管二老天天笑口常開!”
“誰希罕你呀,我和你爹要小孫子,小孫女,懂不懂?”方夫人被他逗樂了,好心情的開起玩笑。
“小孫子小孫女,這有何難?給您再生一個!”裴三爺拍了胸脯。
這下子,不只方夫人,連裴太守臉上也有了笑意。
裴二爺重又帶着妻兒拜過父母,灑淚而別。
裴三爺和徐氏則是帶着三個兒子,一直要把二哥二嫂和孩子們送上船。
裴二爺、裴三爺一行人出了屋門,行走在院子中間光潔的白石甬路上,慢慢的,出了院子,看不見了。
兒子的身影、孫子的身影、小阿玖的身影,漸行漸遠,遠離了視線。方夫人傷感的想要落淚,裴太守卻是捋起鬍子感慨,“這下子,老林可該得意了!”
中郎和中郎媳婦要住到他家,他不得美壞了呀。
兩親家,多年好友,這般爭風吃醋!方夫人連傷感也忘了,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阿玖被父親裴二爺抱着,在閶門上了船。閶門,名聲大了去,陸機說過,“吳越自有史,請從閶門起”;曹公雪芹說過,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裡南北舟車雲集,外洋商販來往不絕,熱鬧繁華。
哥哥們趴在窗邊,觀看指點運河上的風景,阿玖卻半分不貪玩,一臉認真的問着裴二爺,“爹爹,這大船上,有沒有掛着小船?”
備胎可能三十年二十年的也用不着,可是車上一定要有,以備不時之需。大客船也是一樣,要有小船備用,以應對緊急狀況。
“有。”裴二爺笑着把她抱到船尾,讓她看後面的小船。阿玖大爲滿意,“甚好!”大力讚揚過,掙脫父親的懷抱下了地,跑去和哥哥們玩耍了。
“愛操心的小阿玖。”裴二爺忍俊不禁。
裴三爺消消停停坐在椅子上,眼紅嫉妒,“二哥,我旁的都不羨慕你,就羨慕您有小阿玖。”裴二爺笑話他,“你方纔不是說過豪言壯語,要再生一個麼?”裴三爺搖頭嘆氣,“我倒是想啊,怕沒這福氣。二哥,咱家多少年了纔有一個小阿玖。”
林幼輝和徐氏坐在船艙裡,慢悠悠說着私房話,“出門蠻好,不過一路之上,也很辛苦。”“是呢,順風順水的話,也要大半個月才能到通州。”
到了通州,就沒有水路可走了,還要上岸換車轎。細算算,這一路之上,真是很不容易。
她們說着話的功夫,陳凌雲到了。陳凌雲帶着七八名僕役,兩個小丫頭,還有一位蒙着面紗、頭臉遮蓋得嚴嚴實實的窈窕女子。徐氏和林幼輝明知道她是誰,只能裝作沒看見,不知道。
陳凌雲進到船艙向徐氏、林幼輝問好,這是徐氏的親戚,林幼輝自然待他客客氣氣的,禮數非常周到。徐氏是將門之女,襟懷坦蕩,雖是幾日前者才接到姨母咒罵的信函,這會兒對着陳凌雲卻沒有遷怒,還和平常一樣溫和。
陳凌雲問過安,回了自己的船艙。
不久,藺家的人也到了。吳氏親自送了小兒子上船,不停的抹眼淚。吳氏身邊有名身穿綢衣的中年男人,一名穿金戴銀的中年女人,神情傲慢,看樣子是京城差來的豪奴,並沒把吳氏放在眼裡。
那才六七歲的藺明堂,他們就更不理會了。嗣子,什麼都掌握在嗣母手中,根本不當家,一個受氣包罷了,不值得他們費心。
吳氏再三的拜託過林幼輝,被豪奴催促着,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吳氏走了,剩下眉清目秀、神情倔強的藺明堂,身影孤單淒涼。
“孩子迫不得已離開親孃,真是人間慘事。”林幼輝和徐氏對他都很同情。
快該開船了,趙貞和大姐兒卻是久等不至。徐氏皺眉,“開船,不必管她。”約好了時辰卻誤時,是何道理?這麼多人等你一個,好意思麼。
林幼輝微笑,“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再等等。”
徐氏開始有些焦燥的時候,趙貞終於來了-----不光帶着女兒大姐、侍女婆子,還帶着她的婆婆,和婆婆的侄女。“她們也是要回京城的……”趙貞弱弱的、怯怯的說道。
趙貞依舊是怯懦的模樣,大姐兒更爲畏縮怕見人,倒是梅母和她的侄女,看着很有些氣勢。梅母年紀並不大,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頭髮還全是烏黑的。她身穿深紫色杭綢褙子,下着玄色長裙,頭髮梳成圓髻,一絲不亂。很少見的,她的髮髻上乾乾淨淨的,竟毫無裝飾之物。
她的臉孔也很嚴肅,好像不怎麼會笑。
徐氏看見這麼位“長輩”,心裡真是膩味透了。據說當年表哥的繼母方氏是因爲梅母“性子很和氣”,才許嫁女兒的。方氏,你眼瞎啊,眼前這人便是再怎麼僞裝,也稱不上和氣!
梅母身邊侍立着兒媳婦趙貞,兩位侍女,抱着大姐兒的奶孃,另外還有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姑娘。看這姑娘的打扮,一身淺藍衣衫十分清純可愛,絕不會是侍女一流的人物,應該是梅家的表姑娘了。
趙貞嚅嚅的爲衆人引見,徐氏心中鄙夷,連那表姑娘姓什麼也沒在意,當然更不耐煩應酬她們。
身份本就不高,品行又不高潔,徐氏想不出要應酬她們的理由。
徐氏把趙貞叫到一邊,板着臉吩咐她,“你那婆婆,和那什麼表姑娘,自己照看好了,莫去煩我二嫂。”還沒給我丟夠人呀,居然會帶上你那上不得檯面的婆婆,和來路不明的所謂表妹!沒完沒了你。
“我……我管不了她們呀……”趙貞弱弱的說着,想要掉淚。
徐氏頭都大了,實在受不了這女人,轉身走開。
裴三爺、徐氏和哥嫂話別,招手叫孩子們,“珩兒璟兒琳兒,咱們回家了。”裴珩、裴璟乖乖的答應着,裴琳耍起賴,“不回家,我要跟二伯走!”蹲在地上不肯站起來。
裴三爺哄了他幾句,卻沒什麼效用。眼看着小兒子耍賴是耍定了,裴三爺粲然一笑,伸手把裴琳抱起來,扛在肩上,“琳兒,由不得你!”
裴三爺扛着哇哇亂叫的小裴琳,徐氏牽着裴珩和裴璟,笑着下了船。
船緩緩開始移動,阿玖和哥哥們靠在窗邊,不停的衝岸上揮手。小裴琳在裴三爺肩上抹眼淚,裴珩、裴璟踮起腳尖探頭往這邊看,依依不捨。
三爹三嬸、哥哥們,人影越變越小,漸漸的,看不見了。
阿玖傷感的嘆了口氣,“多情自古傷離別。”
裴二爺站在他們身後,聽了小女兒這感慨,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船在運河上行駛,裴二爺指給他們看沿途的景色,“那是胥門,當年伍子胥的人頭便是掛在此處。那是姑蘇驛站,亭、臺、樓、閣,建的很講究。”
“爹爹,那些個大字是什麼呀。”阿玖津津有味的問道。
姑蘇驛站大門前有石柱子,石柱上龍飛鳳舞寫着楹聯,不過,阿玖看不到寫的是什麼。
裴二爺也看不到。不過,他當然知道那楹聯上寫的是什麼,“客到烹茶旅客權當東道,懸燈得月郵亭遠映胥江。”裴二爺笑道。
他替父親裴太守打理公務,接待過不止一回外洋來使,對姑蘇驛站,自然是熟悉的。
阿玖一路觀看沿途景緻,裴二爺在她身後負責答疑解惑,阿玖的旅途,開懷愜意。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