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看似又平靜了下來,方淳意獨佔鰲頭,祺嬪幾次截胡都以失敗告終,瑾貴人禁足,順貴人還在養病,能和方淳意平分一杯羹的就只剩下了婉貴人。
然而,近來婉貴人也開始力不從心起來,皇上時常召見她,卻不讓她侍寢,只讓她捧着書地在窗前坐着,就那麼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直到夜深才就寢。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一具空殼,沒有靈魂,也沒有自我,就像傅如吟已死,活在這具身體裡的,是另一個被皇上臆想出來的人。
“我到底是誰?”婉貴人立在梨花樹下,滿眼茫然,手裡捧着一個半新不舊的錦囊,一滴眼淚猛地掉落下來。
這一刻,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痛。
她原以爲,逃離了那個坊間,就是新生,所以,不論清涼臺的學習有多苦、多不合理,她都甘之如飴,王爺的溫柔就像是她的救贖,他讓她進宮,她便進宮,他讓她成爲純元皇后,她就盡全力去模仿,直到一模一樣。
她原以爲,自己不會在意,只要能活着就行。
可是,她錯了。
活成另一個人,太痛苦了。
她不喜歡看書,不喜歡抿嘴溫婉地笑,不喜歡跳古典的驚鴻舞,不喜歡刺繡,不喜歡彈琴……婉貴人仰頭,看着錯落在樹影間的斑駁光影,忽然懷念起從前的日子。
她赤腳踩着被陽光曬得溫燙的地磚,肆意扭動着腰肢,手腕腳腕上的金鈴簌簌作響,熱烈又奔放的異域舞蹈,酣暢淋漓地彷彿連神魂都要飛旋而出,灼灼烈酒順着喉嚨往下,落進肚裡一片火熱,滿目紙醉金迷,笑語嫣然,睜開眼——卻是這沉悶的四角方方。
後悔嗎?
婉貴人怔怔地看着樹葉,徐徐清風吹過,樹葉摩挲的沙沙聲傳來,顯得承幹宮越發安靜起來。
“小主。”烏茜走過來,對着婉貴人俯身一禮。
婉貴人回過神來,卻沒未轉頭看她,只問道:“可是王爺的密令?”
“王爺近來事忙,未有傳令,今日是孟小姐的密令。”烏茜低着頭,輕聲說道,“孟小姐說,瑾貴人失勢,可藉機除掉她,並想辦法嫁禍給齊妃,斷絕三阿哥後路。”她面色淡然,言語間卻滿是肅殺之意。
“知道了。”婉貴人臉上沒有半絲異樣,平靜地應了一句,而後問道,“瑾貴人最近在幹什麼?”
“永和宮層層看守,奴婢探聽不到太多的消息,只知道她近來在想辦法見皇上,給看門的守衛遞了不少銀錢,但都沒能如願。”烏茜回道,“這幾日倒是安分了不少,許是知道皇上不願見她,她做再多都是無用功,才歇了心思。”
婉貴人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但她探聽不到消息,不代表別人探聽不到,安陵容此時正聽豆蔻說着永和宮的事情,頗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她倒真的膽子不小,居然想到這個法子來解眼下的困局。”
“是,她前前後後花費了不少銀錢,才勉強把門路打通,做了這麼一個局。”豆蔻說道,“按照娘娘說的,盧大人一開始並沒有答應,吊了她三次,才裝作勉強地開了口子,讓底下人收了錢,把事情給她安排了下去。瑾貴人當時可高興了,大手一揮又給了不少。”
“這前後加起來得花了有小一萬銀子了嗎?”安陵容故作驚歎地嘖嘖兩聲,“佟家就是有錢啊,能讓她這麼揮霍。”
“娘娘還有心思管她呢,還是想想自己吧。”蒔蘿一臉苦大仇深地走進來,將安胎藥端到安陵容面前,“這眼看着就要三個月了,娘娘再怎麼身形纖細,這懷孕的肚子也要藏不住了,到時候宮裡人盡皆知,又是各種麻煩找上門來。”
安陵容吃吃笑了兩聲,拉着豆蔻指着蒔蘿說:“快看,蒔蘿急了。”
豆蔻捂着嘴也跟着笑起來。
“娘娘!”蒔蘿氣惱地把藥碗放在茶几上,“奴婢這是在擔心你呢!”
“蒔蘿姑娘別擔心,一切都在娘娘的計劃之中。”翠音從殿外走進來,笑着說道,轉而對着安陵容道,“娘娘,都安排好了。”
“好。”安陵容笑眯眯地點點頭,看着蒔蘿一臉疑惑的模樣,又輕笑了一聲,端着藥碗一邊喝一邊說道,“蒔蘿,你以爲我做巫蠱局只爲了困住瑾貴人一陣子嗎?”見蒔蘿點頭,她笑了一聲,繼續說道,“這不過是個引子,後面的這些纔是重點。”
“奴婢不明白。”蒔蘿皺了皺眉,有些不理解。
“瑾貴人因勾線順貴人而被罰禁足三個月,我讓翠音透了消息給她,說沁兒的藥是婉貴人給的,她自然會想到,是婉貴人禍水東引陷害的她,以此埋下種子。”安陵容細細說道,“瑾貴人失了心腹,若再失去恩寵,以後怕是難見天顏了,她必須想辦法自救,而唯一的辦法就是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名,讓皇上知道,誰纔是害了順貴人的真正凶手——她千方百計地打通門路,爲的就是把婉貴人這個幕後黑手拉出來。”
“婉貴人卻又不知道自己已經在瑾貴人那裡暴露了,瑾貴人這一招使出來,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打她一個措手不及。”蒔蘿恍然,而後又冒出新的問題,“她們兩虎相鬥,對娘娘有什麼好處?”
“傻姑娘,這兩虎在同一座山頭呀!”翠音忍不住笑了,伸手點了點蒔蘿的頭,解釋道,“山大王總不能坐視不理吧?萬一再傷着這座山上的其他人可就不好了。”
蒔蘿這纔想通其中關竅:“娘娘隔山觀虎鬥,她們自己人起內訌,皇后娘娘少不得要費心思去安撫各方,也就沒有心思再關注娘娘了。”
安陵容卻是笑着搖了搖頭:“皇后沒這麼簡單,瑾貴人和婉貴人互鬥說不定她還樂見其成,這兩人誰獨大起勢都不行,還不如互相爭鬥、互相牽制,我要針對的,是她最看重的兩員大將——貞嬪和祺嬪。”
這便是連翠音都看不明白了:“娘娘這是打算怎麼做?”
“你猜。”安陵容彎着眼睛笑起來,不再理會翠音蒔蘿和豆蔻三人,慢悠悠地將安胎藥喝完。
今晚皇上翻得依舊是方淳意的牌子。
入夜,她正和皇上笑語嫣然地說着閒話,蘇培盛卻急急地闖了進來:“皇上,瑾貴人遇刺了,皇后娘娘已經趕過去了,皇上可也要過去看看?”
“怎麼回事?”皇上臉上的笑意還沒褪去,回過頭來問道,“人傷着哪裡了?”
“心口被刺了一刀,情況怕是不太好。”蘇培盛低聲說道。
方淳意眉心一跳,不知怎麼心裡隱隱有些不安起來,她緩了緩神色,對着皇上說道:“皇上過去看看吧,瑾貴人禁足已經有半個月了,如今受傷,必定想見皇上。臣妾陪皇上一塊兒過去。”
想起這兩日隆科多時有時無的試探,皇上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翻身下榻:“嗯。”
急匆匆擺駕永和宮,進殿後,隱隱還能聞到一絲血腥氣。
皇后體態端莊地坐在廳堂中央的八仙椅上,端着茶穩坐如山,銳利的眼眸一一掃過在場的嬪妃,除了端妃和順貴人沒來,其餘都到齊了,依次坐在兩邊,中間半屈膝地跪着看守永和宮的侍衛,身軀挺拔,正是盧守常。
見皇上進來,皇后領着衆人連忙起身請安:“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
“都起來吧。”皇上匆匆上前兩步拉住了安陵容,而後揮了揮手讓衆人起身,再落在在皇后原本坐着的八仙椅上,指着盧守常說道,“你,繼續說。”
皇后讓座給皇上,退開半步在一旁的梨花木椅上坐下,也順勢看向了盧守常。
“是。”盧守常並未起身,頷首繼續說道,“微臣奉旨看守永和宮,今晚正是微臣當值,誰知剛換完班,忽然就聽見裡頭瑾貴人一聲尖叫,緊接着便聽到裡頭在喊‘有刺客’‘瑾貴人受傷了’,微臣不敢耽擱,連忙讓人去稟報,而後帶人循着刺客逃匿的方向追去,卻不料刺客狡猾,竟是直接躲進了承幹宮,微臣不敢冒闖,只能派人將承幹宮死死圍住,不讓刺客再行逃脫。”
婉貴人坐在安陵容對面,眼看着她緩緩皺起了眉頭,神色卻不見半分驚慌,不由地在心裡讚歎了一句,而其餘嬪妃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看戲,少不得交投接頭地私語議論起來。
“婉貴人哪來的通天本事,竟能找得到人在宮中行刺?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齊妃嘖嘖稱奇,“平日裡鬥鬥嘴也就罷了,這害人性命的事情可不能做,多虧心哪。”
“這個月還真是不太平,前有瑾貴人的婢女以巫蠱之術謀害順貴人,後有婉貴人指使旁人刺殺瑾貴人,若是順貴人此時能爬起來和婉貴人鬧一場,這三人倒是能成一個圈。”欣貴人調侃說笑,倒像是在看一場鬧劇。
其餘人皆是窸窸窣窣地交頭接耳,三言兩語的,幾乎就要把罪狀定在了婉貴人身上。
婉貴人抿了抿嘴角,起身走上前,對着皇上和皇后跪下:“臣妾但憑皇上皇后做主。”她擡頭盈盈看向皇上,倔強中帶着一絲懇切,“臣妾沒有做過任何傷害瑾貴人的事情。”
“空口白牙地說這些有什麼用,若是沒有人證物證,就不能將此事牽扯到婉貴人身上,還請皇上下旨搜查承幹宮,也好還婉貴人一個清白。”祺嬪站出來說了一句公道話,若是忽略掉她眼底的幸災樂禍的話。
皇后讚許地點了點頭:“還是祺嬪懂規矩。”她看了一圈,厲聲叱道,“身爲後宮嬪妃,怎能像市井小人一般空口污衊,後宮多少事端都是以訛傳訛來的,你們難道還不清楚嗎?此事尚未分明,你們一個個就開始指責起婉貴人,像什麼樣子!”她不動聲色地轉眸看了一眼安陵容,眉頭不自覺地微微皺起。
安陵容懶懶地支着手臂靠在椅子上,只梳着簡單的髮髻,斜裡探出牛犀製成的月牙梳,簪着皇上新賞她的芙蓉玉簪,衣裳不似尋常穿的那般勾線玲瓏身段,反而寬鬆閒適,遮住了身量,配上她慵懶的動作與神情,更顯出幾分風流韻致來。
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皇后皺着眉思索了許久,卻沒有任何頭緒,只能在心裡多幾分對安陵容的關注。
“事情尚未有定論,你們就着急忙慌地給婉貴人定罪,當真是沒腦子。”皇上着意看了一眼齊妃,冷冷哼了一聲,“蘇培盛,你親自帶人去查。”
“是。”蘇培盛即刻帶着盧守常去了承幹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