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可承禧殿的人個個忙得滿頭大汗,殿內傳來悶悶的痛呼聲,皇后匆匆趕來,還未進門就看見皇上已然坐在了廊下,身邊站在今晚被翻牌服侍的婉貴人,另一邊則站着順貴人。
皇后定了定神,三兩步走上臺階,對着皇上緩緩笑道:“臣妾一得到消息就趕過來了,還是沒快過皇上。”
“皇后漏夜前來,辛苦了。”皇上神色不見半分欣喜,只沉聲淡淡說了一句。
“這個節骨眼還得皇后娘娘來主持大局纔好,有娘娘在,臣妾等也能安心許多。”婉貴人順着皇后的話說了兩句,繼而垂手走到了皇后身後,皇后見狀,只是抿脣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並未多言。
順貴人看着在皇上身邊站定的皇后,只見她一襲赤金色的華服,珠翠滿頭,立在廊下,猶如一株盛放的黑牡丹,雍容,華貴,臉上帶着溫和的淺淺笑意,可不知爲何,順貴人卻只覺得一股寒意自腳底攀升而起,冷得厲害。
再一恍神,那股寒意卻又驟然消失,順貴人晃了晃腦袋,好似只是一陣錯覺。
大雨嘩啦啦地下了一晚上,皇上與皇后也在廊下枯坐了一夜,直到天光破曉,第一縷陽光穿透烏雲落下時,承禧殿內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啼哭聲。
彼時,雨也停了。
安陵容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金燦燦的陽光從窗外透進來,落下滿地的金黃,她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目光所及之處一片影影綽綽,身體沉重地挪動不了半分,生產時的痛意仿若揮之不去,她無助地伸手想要拉住什麼,忽有一隻手握住了她。
“容兒,你醒了。”沈眉莊清潤的嗓音緩然響起,安陵容循着聲音找到了她,眼前一點點擦去迷濛的霧氣,慢慢清晰起來,“你睡了快有一個時辰,我和端妃都急壞了。”
“娘娘可算是醒了。”翠音重重地鬆了一口氣,轉而跑出去稟告皇上。
“孩子呢?”安陵容聲音沙啞地開口問道,“還有安康,昨晚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都沒精力顧到她。”
“別擔心,安康昨晚在敬妃宮裡,七阿哥也很健康……”沈眉莊溫聲說道,纔剛說兩句,就瞥見門口急匆匆走來一道明黃的身影,忙起身行禮問安,退到了一邊。
皇上掩蓋不住滿面的喜色,坐到牀邊,朗笑的聲音裡帶着無盡的欣喜:“容兒,你又給朕生了個孩子,是個健健康康的阿哥!”有了六阿哥的先例,七阿哥剛落地,皇上就讓周楠和溫實初仔仔細細地驗過一遍,確無任何缺陷,這才放下心來。
安陵容一顆心猛地落到了實處,巨大的喜悅滔天一般淹沒了她,她撐着皇上的手晃悠悠地坐起來:“讓我看看孩子,翠音,快去抱來……”
乳母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內務府層層把關後,安陵容精挑細選才留下兩個,又傳信回安家,細細查探了兩人的背景,將她們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手裡了才放心留下。現下,其中一人抱着一個織金的雲錦襁褓緩步走進來,滿臉笑意地走到窗前,討喜地請過安後纔將孩子送到安陵容身邊:“娘娘大喜,是個健康又結實的小阿哥呢。”
剛出生的孩子已然褪去了皺巴巴的模樣,小小的身子,軟軟的手指,蜷縮成一團,沐浴在陽光裡,似是還能看見他身上細小的絨毛。
安陵容不覺柔軟了眉眼,伸手輕輕握住七阿哥的手,輕聲開口道:“七阿哥的模樣,倒是很像安康剛出生時的樣子,只是更健壯些。”
“是啊,姐弟倆倒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皇上仔細端詳了一遍,恍然點頭,不由自主地笑開,“安康剛出生時的模樣猶在眼前,朕還恍惚以爲今日是昨夕。容兒,謝謝你。”他膝下子嗣單薄,安陵容卻接連爲他生下一女一子。
“皇上寵愛臣妾多年,臣妾無以爲報,既不能像皇后娘娘一樣料理後宮瑣事,免皇上後顧之憂,亦不能像宮中其他姐妹那般時時伴君左右,拂去皇上理政之乏,只能盡心竭力爲皇上綿延子嗣,延續皇家血脈。”安陵容靠在皇上懷裡,輕柔婉轉道,“皇上不必言謝,七阿哥是皇上的孩子,更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也很歡喜他的到來。”
聞聽此言,皇上心裡觸動萬分。他的容兒和宮裡的女子皆是不同,她看重孩子,不僅僅是因爲他們是皇子、是公主,更是因爲是自己的孩子,這份純粹的慈愛之下,她不會因爲安康是公主而冷落她,也不會因爲有了皇子而放棄沒有利用價值的安康——若是當年的額娘也像容兒這般,或許他不必年少悽苦,早早歷經風霜。
“皇上?”安陵容有些不明所以地被皇上緊緊抱進懷裡,擡眸對上沈眉莊有些揶揄的笑眼,不禁紅了臉,伸手推了推他,“皇上,還有人在呢。”
皇上這纔想起此刻並非獨處,回頭看了一眼沈眉莊,笑了一聲:“惠嬪和你一向是交好,便是讓她看去了也無妨。”他看着沈眉莊,忽覺許久未見她了,“惠嬪還和以前一般打扮,今日這一身海棠紅嬌而不妖,甚是好看。”
沈眉莊沉靜一笑:“容妹妹大喜,臣妾穿件喜慶顏色的衣裳圖個好意頭罷了。”
“惠嬪一貫不穿嬌豔的顏色,今日倒是爲榮妃破例了。”皇后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她端着雍容的笑緩步走進來,對着皇上行過禮後纔開口說道,“纔剛回去換了件衣裳,想着榮妃還沒醒,臣妾便讓人去庫房找了找,翻出了幾塊上好的羊脂玉,是當年姐姐送給臣妾的,臣妾想起榮妃先前的那隻羊脂玉鐲沒帶多久就碎了,實在可惜,便想着投其所好,將這幾塊羊脂玉送給榮妃做賀禮,皇上覺得可好?”
許久未聽這個名字了,皇后驟然提起,皇上也是恍惚了一瞬:“她的東西自然是極好的。”他看了眼皇后,“難爲你捨得。”
“姐姐之前留給臣妾的念想之物不少,臣妾都時不時拿出細看一番,也是姐妹間的情分。”皇后刻意提起純元,只爲將自己身上的這口黑鍋摘下來,哪怕實在摘不到,也要讓皇上放過此事,不再記着這筆賬才行。
如今安陵容已經平安產子,皇后的嫌疑已經去了大半,再以純元舊情感動皇上,先前種種便能輕巧地用一句“巧合”揭過。
皇后眼眸輕閃,落在正專注看着孩子的安陵容身上,眼中一片冷意。
安陵容清修的半年時間裡,皇后穩固了貞嬪的地位,悉心培養了胡貴人,還有了三阿哥做養子,後宮盡數被她握在手裡,再對上安陵容,皇后心裡有了十足的底氣。
感受到皇后的視線,安陵容擡眸看過去,展眉一笑,神色一片輕鬆。她可不像皇后這般風聲鶴唳,如今,她已兒女雙全、榮寵一身,母家又步步高昇、前途坦蕩,往後,只要守好未央宮,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好。
安陵容輕輕眨了一下眼睛,與皇后無聲對視。
皇上前朝還有事,略坐一會兒後便起身離開,皇后看出安陵容似是有話要說,便假借討論玉鐲樣式留了下來。
“多謝皇后娘娘這半年以來的照拂,臣妾感激不盡。”安陵容摒退左右,連沈眉莊也被她勸着去看安康了,只留下了自己和皇后獨處。
皇后也懶得再和安陵容做僞裝,撤了一貫的端莊笑容,冷冷地看着安陵容:“榮妃,一直以來都是本宮小瞧了你,這一役,本宮輸得心服口服,但往後就不一定了。”她垂眸看了眼方纔七阿哥躺過的地方,抿脣輕輕笑了一下。
安陵容靠在牀頭,似笑非笑地看着皇后:“皇后娘娘,一個人最大的輕敵,就是在還沒有摸清對方底細的時候就暴露自己,娘娘覺得,臣妾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生下臣妾第二個孩子嗎?”看着皇后微變的臉色,她緩緩開口道,“娘娘晚上睡不着時,會喝一杯甘草檸檬茶,過後還會誦經一炷香的時間,常用的佛珠上有三顆珠子帶有細微的裂痕,臣妾說得可對?”
皇后猛地睜大了眼睛,看着安陵容,許久沒能說出話來。
什麼時候開始,這宮裡已經佈滿了她的眼線?居然連景仁宮裡也有!皇后深深吸了兩口氣,好不容易纔將這股怒火壓了回去。
“皇后娘娘,希望我們以後能夠和平相處。”安陵容收斂氣勢,露出人畜無害的笑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雙倍奉還。這個道理,皇后娘娘應該比臣妾更懂纔對。”
皇后狠狠咬了咬後槽牙,用力地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好。”
看着皇后離開的背影,安陵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蒔蘿掀簾走進來,對安陵容說道:“七阿哥那邊奴婢都安排好了,除了平娘和尤娘外,菊青貼身服侍,奴婢還提拔了蓮兒和杏兒負責七阿哥的起居。”
安陵容點點頭:“你留意下,安康也是時候安排一個教習姑姑了,其他都是次要,最緊要的是人要忠心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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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蒔蘿應道。
“今天開始,就算是和皇后徹底攤牌了。”安陵容灼灼地看着蒔蘿,“這一年來,翠音招攬人手的時候並沒有瞞着你,該知道的你也應該都知道了,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嗎?”
蒔蘿搖搖頭。
“翠音再過一個月就滿二十五了,本宮不好拘着留她在身邊,這掌事宮女的位置還得是你來。”安陵容緩緩笑道,“蒔蘿,好好地替本宮把未央宮撐起來,別讓本宮失望。”
蒔蘿認真又鄭重地俯身行禮:“奴婢定不負娘娘所託,亦不負翠音姑姑教誨。”
入秋風起,十月初一,是安陵容晉封貴妃的日子,同日,七皇子被皇上賜名“弘昊”,一時間,未央宮風光無兩,人人都知,這位榮貴妃是後宮僅次於皇后的衆妃之首,拜入其門下的人頓時多了起來。
“昊者,天也。她的孩子如何當得起這樣的名字?!”皇后遏制不住心頭的怒火,幾乎要咬碎一口銀牙。她的弘暉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尊榮,安陵容的兒子怎麼能夠壓在她的弘暉頭上!
剪秋小心地打量着皇后的神色,低聲道:“娘娘,胡貴人和玉貴人一齊去了未央宮。”
“白眼狼!”皇后破口罵道,忍了又忍才維持住儀態,“可有查出榮貴妃在景仁宮安插的人?”
剪秋更提起了心,低着頭,慢慢地搖了搖頭。
“砰!”
精緻的青花瓷盞被砸碎在地,剪秋猛地跪了下去。
皇后臉上陰雲密佈,眼中一片猩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