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養心殿依舊燈火通明。
“皇上,累了一天也該歇歇了,貴妃娘娘宮裡都來請過好幾回了,皇上可要過去看看?”蘇培盛打眼瞧着皇上擱下了硃筆,忙上前問道。
皇上揉了揉眼睛,滿身疲憊:“也好,朕去未央宮坐坐。”
還沒走到宮門口,老遠就聽見了安康豪邁的大笑聲,皇上不自覺地跟着露出笑容。
轎攆落下,他舉步走進未央宮,擡眼一瞧,幾個孩子竟都在。安康最皮,坐在樹上搖着扇子哈哈大笑,半點沒有嬤嬤教導後的嫺靜淑雅,六阿哥張着手在樹下兜着,生怕安康掉下來,朧月安靜得抱着布老虎站在一旁,被安康逗得笑彎了眼睛,只有七阿哥是被乳母抱在懷裡,咿咿呀呀地喊着。
“今兒個是什麼日子?竟這麼熱鬧。”皇上一開口,引得衆人齊齊看過來。
“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金安。”衆人皆是跪拜,唯有安康。
“皇阿瑪!”安康興沖沖地從樹上爬下來,嚇得六阿哥驚慌失措,手腳一頓揮舞,堪堪護住她落地,道了聲謝,安康就跑向了皇上,“安康等了好久,皇阿瑪都沒來,還以爲今天不來了呢。”她扒拉着皇上的褲腳,伸手就要抱。
皇上順勢抱起她,走到朧月面前,垂眸道:“一段時間不見,朧月看見朕都不會笑了。”
“哪是啊,孩子還小,皇上您一抱她,她就笑了。”敬妃笑着開口,垂眸對朧月說道,“朧月,快叫皇阿瑪。”
皇上放下安康又抱起朧月,顛了兩下:“惠妃把朧月照顧得很好,又重了。”
朧月抱着小老虎懵懂地看了兩眼皇上,被抱過又放下好後才反應過來,文靜又清脆地喊了一聲:“皇阿瑪。”
皇上笑了笑,看着她脖子上帶着的玉項圈,眼神不禁柔軟了一瞬,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擡頭看了一圈,視線落在零星只有幾隻小碗的桌上,不由開玩笑道:“難得容兒開小竈,怎麼也不等朕過來了再開席?”
“皇上還說呢,臣妾打發人去養心殿三請四請,怎麼都等不來皇上,眼看着天黑了、菜涼了,孩子們都餓了,這纔開了席。”安陵容故作生氣地拿帕子甩了皇上一下,“皇上貴人事忙,不來也是常理,臣妾哪等得起。”
“朕何時說過不來。”皇上也配合她演戲,故作氣惱,落座在席間,“朕也餓了,不拘什麼,拿來讓朕墊墊肚子。”
安陵容噗嗤一笑:“跟皇上說笑呢。皇上不來,臣妾哪敢先吃,眉姐姐和敬妃姐姐都餓着肚子等到現在,就餵了幾個孩子而已。”說着,她讓蒔蘿預備着上菜。
“妮子刁滑,朕就知道你還沒吃。”皇上也露出笑容,擡手示意沈眉莊和敬妃一道落座,“今兒是什麼日子,竟勞動你費這麼大的力氣下廚?”
沈眉莊的神色都微微僵冷了一下,敬妃有些無措地笑笑,正想開口搪塞過去,安陵容卻輕描淡寫地直接戳破:“今兒是四月十七,甄姐姐的生辰。眉姐姐說,近來朧月夜裡總是啼哭,臣妾想,或許是母女連心的緣故,便讓眉姐姐帶着朧月過來拜拜月,以表一點心意。”
她落落大方地笑着,伸手給皇上舀了一碗鱸魚羹遞過去:“看到朧月,臣妾就想起了六阿哥,便請了敬妃姐姐一起過來……皇上嚐嚐,這道白玉鱸魚羹已經燉了三個時辰了,最是鮮美,皇上忙了一天,先喝兩口暖暖胃。”
敬妃聽她說起甄嬛時還暗暗吸了一口冷氣,生怕皇上下一秒就砸了碗盞。
然而皇上只是微微變了神色,端着碗慢慢地吃了一口,沉眸低低地說了一句:“是了,今兒個是四月十七……”便沒有了下文。
一頓飯,吃得敬妃是心驚膽戰,反觀沈眉莊和安陵容,一個沉穩有度,一個笑語嫣然,半點都沒受到影響,不禁在心裡感嘆了兩句。
“今早去給皇后娘娘請安,說起端午的事來。聽皇后娘娘說,皇上厭煩了包糉子的節禮,今年想在圓明園辦一場賽龍舟?”安陵容吃着新筍,見皇上點頭,便又笑吟吟地說道,“臣妾也覺得此舉甚好,難得宮裡能有這麼熱鬧的一場賽事,只是,就那麼幹巴巴地看着還是無趣,不如行令抓鬮,讓姐妹們跟着下注,猜猜哪艘船最後奪得魁首,猜對了的可以拿得頭彩,也算是大家參與其中了。皇上覺得如何?”
“這事兒皇后今日也來和朕說過,不免有聚衆作賭的嫌疑。”皇上慢慢吃了口茄鯗,鮮鹹濃郁的醬汁在嘴裡蔓延開,不由得眯了眯眼,改了主意,“不過行令不涉錢財,單就湊趣熱鬧一回,倒也無妨。”他看向安陵容,微微笑了笑,“聽皇后說,你拿了九轉飛鳳金絲點翠妝匣來做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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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沒什麼好東西,只好拿皇上賞的來充門面了,皇上勿怪。”安陵容狡黠地眨了眨眼,笑得明媚又燦爛。 皇上卻也不惱,只又說了她一句“刁滑”。
一時飯畢,皇上並未留宿,略坐片刻後便擺駕了延禧宮。
“方纔席間我真是爲你捏一把汗。”敬妃仍心有餘悸,“還記得朧月滿月那日,我不過才提了半句,皇上就生了好大的氣,嚇得我是魂飛魄散。”說着,她又嘆氣,“我早看出來了,皇上表面是放下莞嬪了,其實這心裡還惦記着呢。自從惠妃搬進碎玉軒,皇上就不大去瞧朧月了,也就週歲宴那日去了一回,卻在空蕩蕩的正殿坐了大半日。”
“皇上來不來碎玉軒都無妨,我只惦記着嬛兒。”沈眉莊抱着朧月給她拿了塊軟爛的棗糕,滿眼憂心,“不知道她在宮外過得好不好?自從去年冬天太后斷斷續續地病了之後,連芳若姑姑都不得空出宮去了。”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敬妃忙說道,“莞嬪吉人天相,不會再有人欺負她的,放心。”
“正月裡我陪皇上去探望果郡王回來時,其實御駕就快走到甘露寺了,本想着進去看看,可誰知,眼看着就要到門口了,皇上又聖心突變,吩咐迴鑾。”安陵容輕嘆一聲,說道,“眉姐姐,不止我們惦記甄姐姐,其實皇上心裡也很惦記她,只是沒人給他個臺階,他下不來罷了。”
“皇上惦記又如何呢?我倒希望嬛兒不要再回宮來,天高地遠任她走,只要她過得好就行。”沈眉莊愁眉不展,“只是甄家如今冤屈未洗,她終是無法自由脫身。”
是啊,宮裡的女人哪有爲自己而活的,父母兄弟、親族門楣,無一不是拖累。
安陵容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沉沉的夜幕,垂眸斂眉,輕輕地嘆了一聲。
景仁宮裡,皇后連一絲鬢髮都打理得當,端坐着喝了一口茶:“你們如今都以榮貴妃馬首是瞻,本宮還以爲今晚你們不會來呢。”
敏嬪坐在另一邊的榻上,座下是玉貴人,兩人齊齊對視了一眼,終究還是敏嬪先開了口:“娘娘派人來翊坤宮,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情要告知臣妾,是關乎胡家的生死存亡的大事,牽涉母家,臣妾當然要來向皇后娘娘問個清楚才行。”
皇后輕笑了一聲:“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如今,它倒成了一件要命的事情了。”她笑容溫藹,吐字卻如尖刀,“那年選秀,你姐姐胡蘊蓉在殿選前與人私相授受,犯下大罪,胡夫人曾以榮憲長公主的名號來攀交情,好不容易纔求得皇上恩赦,並讓你頂替你姐姐進宮,也算是圓了皇室和你們胡家的名聲。”她輕輕放下茶盞,“可是近來本宮卻聽見一些風聲,說是你們胡家與長公主府並沒有任何關係,你的母親馮憐秀也並非是額駙烏爾袞的血脈,而是你的親生外祖母、榮憲長公主的陪嫁侍女馮嬋與人私通後懷上的孽胎!”
敏嬪的臉霎時褪去了血色,她看向皇后,只覺得她青面獠牙,面色可怖。
“敏嬪,這欺君之罪,不知你胡家可擔當的起啊?”皇后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看着敏嬪。
敏嬪嚇壞了,這個秘密就連父親和姐姐胡蘊蓉都是不知道的,她也是小時候偶然一次偷聽到的,就像皇后說的,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她母親受教於榮憲長公主,算她半個女兒,平時對外宣稱自己是榮憲長公主的血脈,長公主不出面否認,這事兒含含糊糊的也就過去了。
年幼的她只覺得,這事兒是假的,自己的出身並沒有真的那麼尊貴罷了,但在皇上面前說這話可就不一樣了。
欺君之罪,那可是要全家掉腦袋的!
敏嬪此刻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她的入宮、她的得寵,這一切都是以“她是榮憲長公主的血脈”爲基石,若基石塌了,那她現下擁有的東西便都不復存在——更別肖想後位鳳座了。
“東西握在自己手裡久了,哪怕不是自己的,也會下意識地認爲這是自己的東西。”皇后慢悠悠地擺弄着手上的護甲,喟嘆一聲,而後看着敏嬪說道,“你既以榮貴妃馬首是瞻,不如去求求她,看看她能不能救你?”說完,皇后自己忍不住先笑了出來,“不過本宮勸你一句,還是別問的好。”
“娘娘這話是什麼意思?”敏嬪咬緊了牙關,問道。
“榮貴妃初進宮時,只是一個小小的答應,她的父親也不過才正八品,可是如今她成了貴妃,膝下兒女雙全,她的父親官拜從三品,還封了爵位,這登天般的晉升,實在是令人歎爲觀止。”皇后忽而說起了安陵容,“榮貴妃心計、城府、手段一樣都不缺,她的第一準則便是明哲保身,想當年,即便她最好的姐妹莞嬪遭了難,她都可以做到袖手旁觀,更何況是你。”她狀似同情地搖了搖頭,“你若不信,大可去試問一回,本宮可以再等等你。”
皇后這番話已然是開誠公佈地向敏嬪拋出了橄欖枝,若她肯投誠,此事便永遠會是個秘密,若她不肯投誠,那此事就會被捅到皇上面前,胡家遭難。
而敏嬪,此時也被逼到了不得不投誠的絕路。
她用力咬着下脣,幾乎要沁出血來。說不準皇后從一開始就惦記着她了,她還傻傻的以爲自己僞裝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