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景仁宮,沈眉莊拉着甄嬛的手說道:“等下我就帶朧月去永壽宮,你懷着身孕不方便,先回宮去。”說着,便匆匆回碎玉軒去了。
敬妃笑着走上前來:“你回來,惠妃歡喜得很呢,不枉她替你照顧朧月這麼些年,如今總算是可以功成身退了。”
“姐姐說笑了。”甄嬛以前與敬妃也算投緣,她還曾提點過自己關於四阿哥的事情,不覺感到親切,更何況,如今明面上她的歲數和敬妃該是相當,與她結交也好堵住悠悠衆口,便提議道,“時候還早,姐姐不如陪我一道去御花園走走?”
敬妃點頭,攜手與她一邊朝御花園走,一邊說起這些年宮裡的瑣事:“你不在的這些年,惠妃日夜懸心,把朧月當眼珠子看。你剛走那會兒,惠妃勢微,她又刻意避寵,即便榮貴妃處處維護,也難保事事周全,在搬進碎玉軒後的第二天,便有奴才陽奉陰違,夜裡開着窗,讓朧月着了風寒。我第一次見惠妃那般生氣的模樣,直接就在院裡棒殺了那奴才,藉此立威之後,纔好起來。”
“眉姐姐是真心疼愛朧月的,我只怕,朧月不肯認我這個額娘。”甄嬛也是心有擔憂。當年,朧月出生不過三日,甄嬛就舍她而去,朧月的記憶裡只怕根本沒有過她的影子。
敬妃卻是搖搖頭,寬慰笑道:“這些年,皇上總不願宮裡的人提起你,但榮貴妃卻從來不顧及這個,動不動就會提起你,皇上拿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惠妃雖不像她那般明目張膽,但私下裡卻總教導朧月,她的生母是你,所以,朧月一直都知道,你纔是她的額娘。”
“眉姐姐竟這般爲我着想。”甄嬛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來。
彼時,甄嬛已經做好了一輩子都不回宮的打算,她將朧月交給沈眉莊照顧,就已經做好了和這個孩子斷絕母女之情的準備,可是,沈眉莊卻依然堅持告訴朧月,自己並非她的生母。這是何等的情誼與大義。
“這一點,我比不上惠妃。”敬妃點頭感慨,“六阿哥名義上是皇后的養子,先前也是養在貴妃宮裡的,皇上怕她太辛苦,這纔將六阿哥送來給我撫養,這麼些年下來,看着那孩子一點點長大,我這心裡是越發捨不得。若此時皇后想把六阿哥要回去,我只怕是要和她拼命。”
甄嬛展眉淺笑,與她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轉角處,一樹合歡花開得正好,簇簇如同氤氳的秋霧一般,曼曼如羽的粉白花瓣被風吹落,好似一場花雨般,迷了人的眼。甄嬛情不自禁地伸手,接住一瓣在掌心,若有若無的淡雅香氣盈盈散開,恍惚間,她又看見了果郡王,就立在那樹下,執笛而奏。
忽而,一道碧綠的身影闖入,擊碎了甄嬛的幻夢,亮烈的小麥膚色和這個皇宮格格不入,卻又穿戴着一身齊整的宮嬪服飾,長眉入鬢,眼如寒星,眼角微微揚起,帶着幾分野性與不馴,只是無奈被禁錮在這裡,眉宇間染上失意與不甘。
她手中捧着滿兜的合歡花,擡眸和甄嬛正好對視,定神看了一眼,她上前兩步屈膝行禮:“熹妃金安,敬妃金安。”
甄嬛看了一眼敬妃,眼中滿是疑惑:“這位妹妹我從未見過。”
“這位便是今日抱病未來的寧常在。”敬妃笑着爲她解惑,“她這兩日一直病着,所以你回宮到現在都還沒見過呢。”
“既未見過,那你如何知曉本宮便是熹妃?”甄嬛含着笑意看向寧常在。
“嬪妾春禧殿常在葉氏見過熹妃。”寧常在背脊挺直,硬邦邦地行了半禮,“娘娘這樣大的陣仗進宮,有誰不知道?”她微微一笑,帶上幾分不屑。
甄嬛對她的不敬並無在意,只是饒有興致地揚了揚嘴角:“妹妹既身子不適,怎麼不在宮裡好好歇息,等下日頭毒了,越發要難受了。”
“謝娘娘關懷。”寧常在不卑不亢地回道。
“寧常在爲何要摘這麼多花瓣呢?”敬妃看向她懷裡那滿兜的合歡花,覺得有些奇怪。
寧常在面上肌肉微微一抽,眼神飄忽了一瞬,隨即淡淡說道:“太醫說臣妾病着,需拿合歡花入藥,所以來收了些。左不過這落花白白入泥,也是可惜了。”
“妹妹憐香惜玉之情,本宮自愧不如。”甄嬛輕嘆一聲,轉眸看向敬妃,笑道,“到底是年長了,不如這些年輕的有情致。”她哪裡聽不出來寧常在這一番說辭透着古怪,不欲揭穿罷了。
寧常在也懶得再周旋,行過禮便要離開:“嬪妾身子不爽,不能陪娘娘說話了,先告辭。”說罷轉身離開,修長的背影透着不同於尋常女子的清奇颯氣,半點不見纖柔婀娜。
甄嬛看着她離開的背影,蹙眉深思。
“小小常在,竟這般無禮。”流朱在一旁低聲輕語,請示甄嬛,“小主,需不需要奴婢派人盯着她一些?”
“不必,她不過是行事張揚了一些。”甄嬛收回視線,淡聲道,並未避開敬妃。
敬妃輕笑着說:“你啊,對她不必太上心。她自入宮後就行事張狂,禮數也只囫圇學了個大概,皇上寵着她,太后又不管她,便這般我行我素慣了,滿宮裡沒一個和她要好的,也就順貴人那麼溫吞又冷清的人能和她說上兩句話。”頓了頓,又說道,“順貴人也是那年新選秀進宮的,是貴妃宮裡的人,早前得寵過,後來被害得大病了一場,之後便恩寵平平了。”
甄嬛腦海裡晃過一張清麗的臉,暗暗點頭記下。
道別敬妃回到永壽宮,甄嬛扶着腰坐在榻上休息,心裡盤算着如今宮裡的局勢,崔槿汐端着一碗桑寄生杜仲貝母湯來給她。
“這湯不錯,同樣是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藥強多了。”甄嬛喝了兩口,不住點頭,“是小廚房做的?”
崔槿汐笑笑:“是方纔未央宮的蒔蘿姑娘送來的,說是貴妃娘娘今兒一早起來給娘娘做的。” 甄嬛聽過不由心頭一暖:“這麼多年了,容兒的手藝還是這樣好。”
“小主,惠妃娘娘來了。”流朱進來通傳。
話音剛落,沈眉莊的聲音就在門口響起:“我在門口可都聽見了,如今有了身孕,口味愈發刁鑽了。”她牽着朧月的手緩步走進來。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落落大方地站在沈眉莊的身邊,雖只有兩歲半,卻已然沉靜文雅,生得極爲端莊淑女,她擡頭看向甄嬛,眼中閃過一絲驚豔和孺慕。
沈眉莊鬆開手,鼓勵地看了她一眼:“去吧,月兒。”
彼時甄嬛已經剋制不住激動的情緒站了起來,想上手直接抱她卻又不敢,忍着眼淚停在原地。
朧月往前走了兩步,在甄嬛面前站定,流暢地行了一禮:“朧月給額娘請安。”
“朧月!”甄嬛再忍不住,蹲下將朧月緊緊抱緊懷裡,“我的朧月……”淺淺馨香順着鼻息滲透進來,甄嬛止不住淚流滿面,懷中的小人兒懂事地伸手輕拍着她的後背,情緒如洶涌的波濤一般將她吞沒。
衆人也是淚眼汪汪。
“好了嬛兒,不哭了,別嚇着月兒。”沈眉莊擦了擦眼淚,上前扶起甄嬛,而後又將朧月抱在自己膝頭坐下,“我記着你有了身孕不愛吃太膩的,特地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來,快嚐嚐。”
甄嬛止住眼淚,扶着流朱的手坐回去,笑着擦了擦眼角:“這多年了,還是姐姐做的藕粉桂花糖糕最好吃。”一面又吩咐崔槿汐和流朱,“去拿眉姐姐愛吃的棗泥山藥糕來,茶要碧螺春。還有,把本宮一早準備的牛乳軟糕拿來。”她柔軟眉眼看向朧月,“額娘不知道朧月喜歡吃什麼,想着牛乳軟糕香甜鬆軟,就給你做了一份,你嚐嚐,看喜不喜歡,喜歡的話下次額娘再給你做。”
朧月乖巧地點點頭,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甄嬛看,而後扯了扯沈眉莊的衣袖:“惠娘娘,朧月以後會和額娘一樣好看嗎?”
“當然會啊,咱們月兒以後定會是個大美人。”沈眉莊禁不住一笑,擡頭看向甄嬛,“這頑話兒還是從前安康和她說的呢……”她語氣微微一頓,傷感地嘆了一口氣。
甄嬛瞭然,伸手握住她的手,無聲安慰,而後轉移話題道:“姐姐將朧月教養得極好,便是我自己,恐怕也做不到讓她學成這般大家閨秀的模樣。”
“皇后的話雖然難聽,但道理卻是如此。這世上,養娘如何會有真孃親呢?若你親自教養月兒,必定比現在更好,我不過是盡全力罷了。”沈眉莊動容地回握住甄嬛的手,眼中盈盈蓄淚,“嬛兒,真是想不到,咱們還能有再見面一起說話的日子。”
甄嬛溫柔淺笑着注視着朧月,而後看向沈眉莊:“我既然回來了,你該高興纔是。”
“你回來我當然是高興的,只是少不得又要過以前一樣不安生的日子。”沈眉莊又是喜又是憂,“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對你是好還是不好,或許,我不該告訴你伯父的事。”
“你若不告訴我,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父親病死在蜀中嗎?”甄嬛驟然聲音一冷。
沈眉莊眼中帶上幾分明瞭的悵然:“我明白,咱們這些人哪有爲自己活着的,父母兄弟,親族門楣,無一不是牽掛拖累。不管爲了什麼,咱們姐妹能在一起就好了。”
甄嬛抿脣淺笑,點頭道:“幸好父親已經被接回京城醫治,我也可以稍稍安心一些。”她垂眸看向朧月,“朧月,讓流朱帶你去偏殿玩好不好?額娘給你準備了好多的東西。”
朧月眨了眨眼睛,微微歪頭:“額娘要和惠娘娘商量怎麼對付皇額娘嗎?”
甄嬛一驚,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沈眉莊:“眉姐姐,這是……”
“這些事情我從來不會避着月兒,她比尋常孩子要聰明得多,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都知道。”沈眉莊眼底是一抹冷冽的寒意,“養在宮裡的孩子自小就要丟棄天真,時刻防備才能在這個環境裡生存下來,嬛兒,別怪我心狠,我只是不想讓月兒落得和安康一樣的結局。”
甄嬛惶然墜落一滴淚,看着朧月懵懂卻已然失去天真的眼眸,心痛如刀割。但她自問,自己做得肯定不會比沈眉莊好,她會心疼、會憐惜,可是,寵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如何能比磨礪百回的雄鷹呢?她該感謝沈眉莊,狠心做到了她做不到的事情。
“額娘不哭,月兒聽話。”朧月走到甄嬛身旁,伸手抹去她臉上的淚水。
甄嬛努力揚起笑容:“好,額娘不哭。”
她的朧月,終是成了這座囚牢裡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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