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數天定,你可認命?”
“若不認命,又待如何?”
“翻過那座無妄雪山,便可逆天改命,然此孤注一擲,需拋卻後世輪迴,這一去,便再無回頭之路。”
“拜謝仙姑,我願前去。”
無妄雪山,白雪皚皚,與灰靄的蒼穹綿延成一片,分不清天與地,人行走在上面,渺小得宛如滄海一粟。
迎風而行,安陵容只覺得血液裡淌着寒冰,她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盡地摔倒在雪地裡,耳邊隱約飄來一聲輕嘆。
“何苦呢?那大清皇城又非什麼寶地福祇,爲何一定要回去呢……”
是啊,何苦要回去?那皇城就是個吃人的地方,好不容易解脫了,何苦還要再回頭……
安陵容躺在雪地裡,看着滿天飄落的雪花,似是得了雪盲症一般,什麼都看不清,可就在這恍惚之間,她忽然想起了那天,甄嬛推開未央宮的大門,一步步朝她走來時的模樣,神思一晃,她又想起春光明媚的日子裡,弘昊趴在她膝頭睡覺的模樣,還有那天,大家齊聚在未央宮時的場景……
因爲捨不得……
捨不得抹去這些重要的回憶,捨不得忘記那些重要的人,所以纔要不惜一切代價回去……
既能重生,便可改命,既能改命,命數如何,自然是我說了纔算!
安陵容踉蹌着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朝前走。
無妄雪山高聳入雲,望不到邊際,好像永遠都走不到頭……
冬去春來,時光潺潺而逝,轉眼又是盛夏,蟬鳴一聲又一聲,吵得人心煩氣躁。
蘇培盛從養心殿裡面走出來,大氣都不敢喘地輕輕闔上門,轉頭就敲了小夏子腦袋一下:“你這糊塗蛋,外頭的蟬鬼兒吵成這樣都聽不到嗎?還不趕快找人拿根粘杆粘了,一會兒龍興犯了,當心你們腦袋。”
小夏子忙招呼人去幹活,轉頭問道:“皇上今兒個心情不好嗎?”
蘇培盛瞪了他一眼:“皇上哪天心情好過?”
小夏子訥訥地閉上嘴,心裡明鏡似的。自從榮貴妃長眠後,皇上就再沒有笑過,也再沒有踏進過後宮一步,除了上朝,整日將自己關在養心殿處理政務,像是全然不顧惜自己的身子一般,全心撲在朝政上,誰勸都不聽。
小夏子看着人將樹上的蟬一隻只粘下來,恍然想起去年的那個夏天,皇上性情大變,玟貴人和康貴人不過是衣着鮮亮些,卻被大加斥責,就連老實本分的孫常在也因爲些許小事被降爲了答應,一時間,宮裡人心惶惶,他們這些在御前伺候的人更是每天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乾活,直到安大人重病逝世。
想起安景宣進宮報喪那天,小夏子至今記憶猶新。皇上聽到消息後,一個人在養心殿坐了很久,彷彿在一瞬間蒼老了下去,他從白天坐到黑夜,又從黑夜坐到天明,而後獨上幹清門高樓,在那站了整整一日。
自那日以後,皇上便變成了如今的樣子,只埋頭於前朝,再也沒進過後宮。
永壽宮裡,甄嬛正在看書,朧月帶着靈犀坐在地上玩七巧板,弘暘好奇地蹲在一旁看着,弘昭從外面跑進來,手上舉着一束芙蓉花:“額娘額娘,快看七哥給我摘的花。”
疏落的風從門外吹進來,甄嬛擡起頭,看着弘昭手裡的花,憂然淺笑:“真好看。你七哥今日在幹什麼呢?”
“七哥給榮娘娘做了一個花環,讓蒔蘿姑姑送去養心殿了,然後就去練大字了。”弘昭一邊仰着臉讓流朱給他擦汗,一邊說着,“順娘娘也在,和豆蔻姐姐在廊下做香粉。”
“可有去給你皇阿瑪請安?”甄嬛點點頭,放下手裡的書問道。
“蘇公公說,張廷玉大人在裡頭和皇阿瑪議政,兒臣就先回來了。”弘昭手腳並用地爬上榻,坐在了甄嬛身邊,“額娘,皇阿瑪最近好忙啊,小夏子說,皇阿瑪這兩天連飯都沒吃兩口,光顧着見大臣了,我走得時候還聽見蘇公公教訓他,讓他這幾天把腦袋拎在手心上伺候呢。”
甄嬛大約知道是爲着什麼事情,但她不願讓弘昭知道太多,便只搪塞了幾句,轉而說道:“等下你十七嬸嬸要過來請安,你帶着弟弟妹妹去敬妃娘娘宮裡玩,等用晚膳的時候再回來。”
“朧月阿姐不去嗎?”弘昭眼巴巴地看着朧月。
朧月揚起臉笑道:“我要去延慶殿看溫宜阿姐,織造司今日來量體裁衣,預備着給溫宜阿姐做嫁衣,端娘娘說我眼光好,特意要我去呢。”
“你端娘娘近來身子越發弱了,你去了可不要鬧她。”甄嬛摸了摸朧月的頭,叮囑道。 院裡依稀能聽見落花的聲音,甄嬛拿着蠶絲扇納涼,心緒卻飄得很遠。
如今邊疆不太平,準葛爾野心勃勃早有跡可循,只是皇上忙於推行國政,又因西北平定後,西南土司起兵之事此起彼伏,便一直沒能騰出手來料理,時至今年暮春,摩格可汗率四十萬鐵騎直逼雁鳴關,皇上派遣的嶽鍾麒、傅爾丹將軍不耐苦熱,中暑病倒,以致難以應戰。
正所謂千軍易得,良將難求。如今朝中無良將可用,皇上思來想去,和張廷玉商議了,定下果郡王作爲領兵人選。
“這天氣越發熱起來,福晉怎麼想起今日來本宮這裡坐坐?”甄嬛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孟靜嫺了,知道她是一個心思細膩又有城府之人,因此應對越發小心,禮數分毫不錯,“本宮珍藏的雪頂含翠,福晉嚐嚐。”
孟靜嫺一貫都是笑臉相迎的,只是今日卻面帶愁容,她端起茶盞輕嗅了一下:“娘娘宮裡的東西自然都是極好的,可惜妾身已有一個月的身孕,無福享用,否則真想品一品這好茶。”
耳畔的紅寶石墜子輕晃了一瞬,一股洶涌的酸氣直衝而上,甄嬛恍惚了一瞬,眼角不經意間便流露出了一份酸楚,連笑容都僵硬了起來。
還是崔槿汐神思機敏,忙笑着說:“福晉大喜,奴婢這就去給福晉換一碗燕窩來。”她笑着將另一杯茶遞到甄嬛手邊。
“那當真是大喜。”甄嬛回過神來,掌心傳來滾燙的熱意,順着脈搏寸寸往上,身體才慢慢回暖,“只是福晉何苦頂着大太陽,巴巴地進宮告訴本宮呢?王爺可知道此事了沒有?”
孟靜嫺擡頭看向甄嬛,曼妙的眸光藏着無數暗芒,鬢邊的粉色垂珠流蘇輕輕晃動,語氣冰冷如霜:“娘娘是除妾身之外第一個知曉此事的人。”她直直地看着甄嬛,“妾身出自國公府,愛慕王爺多年,不曾想,妾身嫁予王爺的理由一不是因爲門當戶對,二不是因爲兩情相悅,而是因爲一張斑駁陳舊小像。”
“福晉想說什麼?”甄嬛神色慢慢冷下來,她意識到,今日孟靜嫺是來者不善。
“那張小像究竟是誰,娘娘應該比我更清楚。”孟靜嫺漫不經心地垂眸把玩着湯勺,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我與王爺的多年情分,因爲娘娘的出現,如今只剩下不得已三個字,實在是可笑。”她微微搖頭,脣邊是一抹淒涼的苦笑,看向甄嬛,話裡話外皆是試探,“妾身能懷上這個孩子也算是上天垂憐,娘娘一定也會高興吧?”
甄嬛笑吟吟地直視孟靜嫺,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福晉,本宮勸你一句,疑心易生暗鬼,很多事你越多想,越易生事,不多慮的纔是聰明人。”
“但願如此。”孟靜嫺悵然地嘆了口氣,“妾身亦不想多想,再想下去,只怕是滔天大罪。”她放下湯勺,燕窩一口未動,泠泠開口道,“今日進宮,實則是有求於娘娘,還望娘娘成全。”不等甄嬛開口,她便接着說道,“皇上欲派王爺前去雁鳴關坐鎮,雖只是虛名,但終究是要上戰場,沙場刀槍無眼,妾身不想孩子一出生便沒了阿瑪,還請娘娘去勸一勸皇上。”她起身,拜禮跪下。
甄嬛搖扇子的手微微一頓,臉上依然是毫無破綻的笑容:“後宮不得干政,福晉忘了?”她淺淺笑道,“不過本宮聽聞,皇上撥了驍騎營兩千軍士給王爺,只想着讓他鎮守雁鳴關,並不打算讓他上前線戰場,福晉安心便是。”
孟靜嫺沒想到甄嬛會直接把話堵死,臉色頓時有些發青。鎮守雁鳴關,短則半年,長則數載,如今正是緊要關頭,王爺如何能脫身離開?萬一皇上有個好歹,雁鳴關路途遙遠,王爺若是趕不回來,豈非前功盡棄?
孟靜嫺不願承認,如今的果郡王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他無心篡位、無心奪權,這兩年的東奔西走不過是她的一頭熱而已,去鎮守雁鳴關說不定正是果郡王所求的,所以,她在得到消息後並沒有去勸果郡王,而是來找了甄嬛,希望能讓皇上打消這個念頭——可是,甄嬛不願幫她。
她擡頭深深看了甄嬛一眼,眼底是怨毒與不甘,然而她終究還是什麼都沒再說出口,湮滅了眸中翻涌的情緒,低聲告辭。
“福晉,本宮多嘴再勸一句。”甄嬛沉沉開口攔住孟靜嫺的腳步,聲音清淺如風,“爲着王爺、爲着孩子,有些事情也該收手了,多行不義必自斃,福晉好自爲之。”
孟靜嫺驚愕地站在原地,她甚至不敢回頭看甄嬛的神色,亦不敢質問她究竟知道些什麼,停頓半晌才扶着侍女的手匆匆離開,只當做沒聽見甄嬛的話。
雁鳴關風聲鶴唳,摩格可汗自恃兵強馬壯、糧草充足,趁機提出要大清每年封賞白銀三百萬兩,再以綢緞駿馬等作爲貢禮,大有斷朝廷根基之意,甚至爲了試探皇上,他自請入京拜會,帶了兩萬精兵駐紮城外,越發顯得咄咄逼人。
然天佑大清,準葛爾突發時疫,摩格彼時已經住進京城驛站,皇上便藉着盛夏暑熱之名,在圓明園設宴召見他,生生拖了他一個多月,直拖到時疫轟然爆發,難以挽救。
“七阿哥,你不是跟着熹貴妃娘娘去圓明園了嗎,怎麼回來了?”順嬪有些詫異地看着去而復返的弘昊,拿着手帕上前給他擦汗,“小印子,外頭這麼大的太陽,怎麼也不給七阿哥撐把傘?”
弘昊悶悶地回了一句:“順娘娘你不是也沒去麼,我也不想去。”他隨手擦了一把脖子上的汗,跑進了承禧殿,“蒔蘿姑姑,我想喝綠豆湯。”
“好,奴婢這就去做。”蒔蘿端着水從寢殿走出來,周楠跟在她身後,“周太醫,今日行鍼的時間倒是比往日久些,是娘娘哪裡不好嗎?”
周楠才三十出頭,卻已是兩鬢霜白,只是沉寂許久的眼眸今日卻放出了點點光彩:“我今日探娘娘脈搏,卻似比平日強健許多,因而針法有所調整,才耗時久些。”他看着疾步走到身前的弘昊,努力了好久,才扯動僵硬的肌肉露出一個笑容,“七阿哥,娘娘可能快要醒了。”
弘昊慢慢睜大眼睛,瞳孔震動着:“真的嗎?”
似是爲了迴應他的這句話一般,一道細弱的呼喚隨風飄了出來:“弘昊……”
復活吧,我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