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 暮色裡隱約可見一絲墨藍,星辰從中亮起。
星光牽出一彎新月掛在山頭。淡淡的月光漫過,勾勒出景物朦朧的輪廓。
山路猶如一條夜遊的小蛇逶迤向前。
山風吹動姑娘的黑髮,沒有血色的臉略顯疲憊。看見遠處村舍的燈光,姑娘的嘴角扶起一抹笑意,臉上的憂傷像三月的桃花雪轉瞬即逝。
行李箱的輪子歡快在小蛇的身上摩擦,很快來到一處院落。
門口的柿子樹依然如故,院子的木門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兩扇厚重的鐵門,鐵門裡傳來久違的飯菜的香味。
姑娘擡手輕輕敲了幾下。
“誰呀?”一個男人問,立刻一陣腳步聲傳來,門開了,“小愛?放假了?”男人暼她一眼,瀟灑地甩甩長頭髮。
卞愛認出那是劉姨的二兒子豁牙子。
她媽帶他們哥倆進門的時候,他的牙豁了一塊。這些年一直豁着。後來才知道,因爲小時候愛打架,兩顆門牙光榮獻身,成爲指正他頑劣的證據。
卞愛喊他豁牙子,喊他哥不不。
那時候窮,家裡沒有零食,他哥嘴又饞。於是家裡的蠶豆、黃豆、玉米、地瓜不知道有多少遭了他哥的毒手。每次偷吃後,這小子總放臭屁,很臭很臭的那種。噗噗,不不,多形象!
一個上面漏風,一個下面漏氣,自己也不地道,轉戳別人的痛處。
想到這,卞愛抿嘴笑了。
可誰讓他們總捉弄她,藏她的書包,拿蟲子嚇唬她,揪她的辮子。她被劉姨訓斥時,他們在一旁哧哧地偷笑。那時那麼恨這兩個討厭鬼臭男生,現在回想起來,反而覺得童年的回憶裡多了些趣事。
卞愛盯着豁牙子看了半天,“啥時候補上的?頭髮怎麼這麼長,跟二流子似的,黃不拉幾的,難看死了。”
“怎麼樣?好不好看?”豁牙子呲着牙給她看,含糊不清地說:“好不……好看?”
“還行,說話挺利索。就是這頭髮……趕緊剪了。”卞愛假裝不高興,戳戳他的頭。
“姐,你不懂。這個可是現在最流行的……”豁牙子又甩甩頭。
“最流行的,我看是最難看的。”
“姐,看!我哥的新房蓋好了,怎麼樣?氣派不?”
果然,原來堂屋的地方蓋起三間敞亮的平房。
姐姐曾在信裡說過,爸要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爲不不蓋房子。爲此,姐姐覺得不公平,認爲爸偏心,卞愛還在讀書,每年的學費生活費家裡多少要負擔點。
現在姐姐走了,再也不用爲生活奔波發愁了。
至於她,誰還會在意呢?
晚上有好幾個菜,看來劉姨的心情不錯。
“咱們老大的房子總算蓋起來了,過了年尋個好日子,把老大的親事定下來。這樣我和你爸也了了件心事。就是苦了你爸,這些年忙東忙西的,沒閒過。老大,給你爸端個酒。”劉姨對大兒子大龍說。
大龍站起來,憨笑笑,“爸,我敬你!”
父親示意他坐下,端起酒乾了,豁牙子趕緊又給斟滿。
“爸,媽,哥的房有了,我的啥時候蓋?我也要媳婦。”豁牙子瞅瞅二老。
父親沒吱聲,掏出菸袋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個大大的菸圈,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頓時陷入朦朧之中。
“小龍,你還小。再等等。”劉姨接過話。
“還等呀,村裡和我一樣大的,還有哪個沒娶媳婦?”
“你咋不說,和你一樣大的,哪個有你讓人操心呢?”他媽蹭地火了,“你說說你,倒騰衣服、鞋子、水果,結果呢,不僅沒賺錢,連本也砸裡面了。一天到晚的瞎折騰,哪個的姑娘肯嫁你?”
“就是,小龍,過年和哥一起去工地,一天能掙一百多。別瞎折騰了。”大龍說。
“我纔不去,工地是人待的地方嗎?又髒又臭的。”小龍不屑。
“那工地上不是人還能是啥?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眼睛長在頭頂上去了!”女人憤憤不平。
看來這些年,豁牙子沒少氣他媽。卞愛靜靜地看着。
“是人也是下等人。”小龍回一句。
“混小子,人家是下等人。你是哪等人?啊!有本事你做上等人去……娶媳婦,娶你奶奶的腿……”
“媽,你又罵人。”
“老孃不僅要罵你,還要打你呢?”女人抄起地上的掃把作勢要打。
“偏心,說你偏心還不承認。爲了我哥,你把媒人家的門檻都踏破了。輪到我,你不操心就只會怪我。總有一天,我讓你們看看,啥叫掙錢!”
“混小子,你氣死我了。”女人揮舞掃帚滿院子追打豁牙子,“家裡只有那點錢,總得有個先來後到吧!有本事你領個媳婦回來!你要是能領回來,太陽打西邊出來。”
“夠了,”父親大喝一聲,“房子家裡只有一處,你哥倆誰先領來媳婦就給誰!”
“爸,不是說好給我的嗎?”大龍慌了。
“就這麼定了。”父親說完,揹着手走出去,走進清冷的夜色。
回家的第一頓飯在爭吵中結束。
卞愛在廚房洗碗筷。
“姐,”小龍頂着一頭黃毛出現在門口。
卞愛不理他,手裡的動作沒有停下。
“姐,這個給你。”小龍說着從口袋裡掏出一盒奧利奧。
“哪來的?”卞愛看一眼,“你有閒錢買這?豁牙子,你能不能像個大人,像個男人……”
“我好心給你,不吃就算了。幹嘛教訓人。你是我媽?”小龍收起餅乾。
“你……”卞愛氣語塞,“小龍,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下去你的未來會怎樣?人可以能力地點,知識少點,但不能混日子。日子不是拿來混的,是拿來過的。姐知道你心氣高,不想一輩子窩在這山溝裡,要不你出去闖蕩闖蕩,見見世面。不過我覺得人無論做啥,得有底線、信譽。”
“剛蓋了房,家裡那還有錢?就算有,媽也看得死死的。”小龍一臉沮喪。
“慢慢來,總會有辦法的。”卞愛安慰他。
“哎,姐,我要是有了錢,先在縣城最高檔的小區買棟房,再買輛車,娶一漂亮媳婦。把爸媽接到城裡,好好享享福。”小龍陶醉其中,彷彿自己未來的藍圖明天就能實現。
卞愛笑了,“有目標就好。”
正說着,劉姨進來了,“又吹牛。”
“我可不是吹牛,我是很認真嚴肅的和姐討論人生理想。”小龍抗議。
“你的啥理想我不管,也不想管。但過年後,你得交生活費啊。行了,別杵在這裡礙事。走,和我一起把那個牀支起來。”劉姨對小龍說。
“媽,你也太狠了。這樣剝削自己親兒子。”小龍沒正形,衝卞愛做個鬼臉,“走了啊!”
廂房裡。
“媽,這給誰睡的?”小龍看着破舊的小牀問,“這房子好久沒住人了。冬天冷夏天熱,怎麼住?”
“還能有誰?”劉姨朝廚房瞟了一眼,“家裡沒有閒牀。只能湊合湊合。”
“可這也太……”
“行了,不然怎麼辦?要不把你那屋讓出來?”
“我看行。”
小龍非要卞愛睡他的房間。
卞愛不肯,兩人爭執了半天。
“我去朋友家借住。你住我屋,這樣總可以了吧?”
躺在狹窄的牀上,卞愛翻來覆去睡不着。這就是她懷念的家,貧窮、爭吵、落後,似乎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想起之前在陳家所受的屈辱,想起陳曉渡的深情,想起渺茫的未來,天堂的親人,晶瑩的淚珠不知不覺滑落,她用被子矇住頭,嗚嗚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