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整,我進入劉家,打開劉向東的書房。檯燈和一盞壁燈仍舊開着,書籍資料在書桌上雜亂堆疊,一些紙頁似乎浸了水。我走到書桌旁,看見椅子倒在地上,椅背下好像壓着什麼東西,書桌一角的地板上,幾片大大小小血跡已經凝固。
我扶起椅子,在下面找到一把醫用拔牙鉗。我把鉗子放到一旁,擺正椅子,又在書桌上看見兩隻溶液瓶。其中一隻開着口,斜靠在一本打開的書上,浸溼了一些紙張。我拿起瓶子,標籤上寫着“鹽酸丁卡因溶液”,這似乎是一種常用的表面麻醉劑。另一瓶尚未打開,標籤上寫着“鹽酸腎上腺素”,應該是配合使用、用來延長麻醉時間的。
齒齦是人體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僅使用表面麻醉,應該減輕不了多少拔牙的痛苦。看來正如劉向東所說,他當時的執念過於強烈,已經顧不上疼不疼了。
他究竟受了什麼刺激呢?
進入書房後,劉向東一直伏案工作,心情平靜,快七點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了什麼東西,內心的恐懼瞬間被引爆。他究竟看到了什麼東西?想弄清這個問題,首先要考慮,他當時是如何看到那種東西的?
我坐在書桌前,想象着劉向東當時的舉動與感受。
或許,他七點左右感到一陣疲憊,忍不住伸了個懶腰,無意間擡起頭,看到了心理刺激的來源——我擡頭目視前方,除了兩盞壁燈和一幅“難得糊塗”的書法,牆上空無一物。
又或許,劉向東當時起身走動了幾步,以此來舒緩疲勞——我站起身,放空思想,儘可能無意識地在屋內走動,並記下了走動路線。之後,我又沿路線重新走了一遍,只看見滿目書籍和儲物櫃裡的瓶瓶罐罐,依然沒能發現異常。
我重新坐下,目光集中到書桌上——難道刺激的來源藏在這些書籍資料裡?我一邊整理一邊翻閱,紙頁上盡是些讓我不明所以的文字和公式,看不出任何心理刺激的線索。
我把書籍資料擺好,一低頭,突然注意到書桌正中的抽屜。其他抽屜都關得嚴嚴實實,唯獨這個抽屜向外拉開了一釐米左右。我打開抽屜,裡面放着一打白紙、一盒訂書針、一盒印泥、一盒吃了一半的巧克力,以及一頁揉成一團的報紙。
我把報紙放到桌面上鋪開,那是本省的一刊綜合性報紙,正反兩面都是當天的社會新聞版塊。報紙有明顯的摺疊痕跡,我找了幾本書把紙壓平,隨後按照痕跡對揉皺前的摺疊方式進行還原。摺疊後,其中一面是廣告畫的一部分,另一面則是一條完整的新聞。從摺疊方式來看,摺疊報紙的目的,正是爲了突出這條新聞。
新聞講了這麼一件事:說小趙帶着女朋友從縣城進入城市闖蕩,投奔了自己的親舅舅,在舅舅家住了一年多。因爲工作的關係,小趙經常加班到後半夜,有時候乾脆住在幹活的地方,舅舅就軟硬兼施,長期和外甥的女朋友發生不正當關係。新聞的重點在於,小趙知道後,居然沒有勇氣跟舅舅翻臉,而是選擇了隱忍。直到舅媽有所察覺,事情才被抖落出去。記者深入調查後發現,小趙的舅舅居然是七十年代本地有名的“紅色司令”,當時就幹過不少壞事,卻一直沒有得到懲罰。他本人也毫無悔改之意,甚至在八十年代初改名“文革”,直白地表達出對動亂年代的緬懷。
原來這就是當晚精神刺激的來源。
無論新聞是否真實,都會給人帶來兩方面的暗示:一,動亂年代,有人假借革命之意做盡壞事,迫害無辜之人;二,當年的流氓並未得到懲罰,至今逍遙自在,甚至繼續爲禍他人。普通人讀了這樣的新聞,最多是有些憤慨,但對親歷過動亂年代的劉向東而言,新聞的暗示力量卻直接而強烈。他不僅會回憶起當年遭受的屈辱與恐懼,甚至還會在“流氓未能得到懲處”的暗示下,在潛意識中產生徹底的絕望,絕望則會進一步加深恐懼。
這就是引爆他心理炸藥的導火索。
我把報紙捏在手裡。當晚家裡只有父子兩人,把報紙摺疊後放在書房裡的不可能是劉向東自己,所以只能是劉智普。過程應該是這樣:劉智普知道父親工作勞累時會打開抽屜吃一塊巧克力,所以提前把報紙壓在了巧克力下面。劉向東勞累時,會本能地產生換換腦子的衝動,所以發現報紙後,他一定會進行閱讀,而首先讀到的,就是摺疊後重點呈現的這條新聞。
那個調查者,難道真的是劉智普?
我當即趕回醫院,劉向東聞聲驚醒,問我是否有所發現。爲了避免再次對他造成消極暗示,我只是把那份報紙在他面前放了兩秒,同時問道:“這張報紙你還有印象麼?”
在我的提示下,他回想起來:“哦——這是、是我書桌裡那張?”
我迅速收起報紙:“你記得內容麼?”
他思索片刻,搖搖頭說:“記不清了,無非是些家長裡短吧——”說着,他突然凍結了半秒,摸着腦袋說,“好像有個新聞讓人看了挺難受的……我也忘了是怎麼回事,反正我看完就揉成一團扔回抽屜裡了。”說到這裡,他突然驚恐地望着我,“難道是這報紙——”
我對他默默點頭。
所謂暗示,是通過語言、文字、行爲等方式,對他人的潛意識造成影響。因爲語言、文字、行爲傳達的信息,通常是經由意識進入潛意識的,所以大多數暗示行爲都會在意識層面留下痕跡,讓被暗示者有所察覺。但有時候,暗示也會在意識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發生。劉向東工作勞累,閱讀報紙僅僅是爲了放鬆,而非關注新聞內容本身。同時,他的大腦當時應該還在進行大量與工作有關的思考。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出現“無意識閱讀”的現象,即讀完了一段文字,事後卻毫無印象——想必很多人都有過類似體會。雖然意識毫無印象,但文字中的暗示,卻很可能已經直接進入潛意識,對心理造成了影響。劉向東在新聞的暗示下引爆恐懼,卻完全不記得新聞內容,正是“無意識閱讀”造成的。
很顯然,調查者對劉向東的性格、工作習慣、生活規律都十分了解,我也由此進一步加重了對劉智普的懷疑。
我問:“你平時習慣在抽屜裡放報紙麼?”
劉向東一愣,隨即搖搖頭:“不,雖然家裡和單位都訂了報紙,但我基本不怎麼讀——”說着又含糊其辭道,“哎,怎麼說呢,我也不敢確定,我今天早上去c大講課,好像是讀過報紙,是不是無意間帶回家了……這我真是記不清了。”
我點點頭,繼續問道:“有沒有可能是智普放到你書桌裡的?”
“不會。”劉向東迅速答道,“我昨天晚上在書房待到十二點多,還打開過一次抽屜,當時裡面很整潔,沒有報紙。今天早上,我跟智普是一起出門的,下午也是一起回家的,我做飯時,他一直在廚房打下手,一次都沒離開過,然後,吃過晚飯我就進了書房,他根本沒時間。再說,書房裡有不少重要資料和試驗性的化學品,我一般都是反鎖房門的,而且只有我自己有鑰匙。”
從劉向東的神色和語氣判斷,他雖然擔心兒子受到懷疑,但並沒有因此撒謊。但,如果把報紙放入書房抽屜的人不是劉智普,又會是誰呢?是劉向東自己?絕無可能——摺疊並藏匿報紙的行爲看似簡單,卻利用了劉向東的工作、生活習慣與心理特點,並由此預見到了“無意識閱讀”行爲的出現,是一次十足高明的暗示,絕對是心理高手所爲。
不是劉智普,也不可能是劉向東,難道當天白天,有其他人偷偷去過劉家?
雜亂的信息迅速拼湊,很快在腦海中擦出一道火光。
“劉教授。”我凝眉問道,“你和智普最近有沒有丟過鑰匙?”
劉向東一愣:“你怎麼知道?智普就是今天中午把鑰匙丟了,所以下午纔跟我一起回的家,放在平時,他是不願意坐我的車的。”
我問:“中午丟的,具體是什麼時候?”
“說是吃午飯的時候。”劉向東想了想答道,“對,是這麼跟我說的,說中午離開辦公室鎖門時,鑰匙串還在身上,然後跟幾個朋友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飯店吃飯,離開飯店的路上發現鑰匙串沒了。可再回去找,飯店的人都說沒見過。”
第三者白天去過劉家的合理推測,加上午餐時間劉智普鑰匙的離奇丟失,事情再明顯不過了——調查者偷取了劉智普的鑰匙,下午悄悄進入劉家,不知道通過什麼辦法打開了書房的門,然後將摺疊好的報紙壓在巧克力盒下。
我總算鬆了口氣。我萬萬沒有想到,調查者會使用偷鑰匙這種原始而低劣的手段,或許,真的是高看他了。
我當即離開病房給袁主任打了電話,讓他想辦法調查劉家所在小區當天十二點到晚上六點之間的監控視頻。凌晨兩點,袁主任給我回了電話,說他詳細查看了監控,可以肯定的是,從十一點半到下午五點劉氏父子回家,沒有任何人打開過劉家的房門。同時,劉家位於住宅樓十七層,兩側的外窗都臨着馬路。袁主任也想辦法調查了路上幾家單位的監控,監控顯示,整個下午,劉家窗外也沒有出現過任何人攀爬的蹤影。
“視頻我都找入室的高手看過。”袁主任最後說,“他們都可以肯定,劉家下午沒進過任何人。”
09年11月9日凌晨兩點,袁主任的話給我——或者說x——帶來了近乎絕望的挫敗感。我壓抑地嘆了口氣,從x的記憶中回到現實。我拿起茶几上的手機,時間是2012年7月23日凌晨一點,距我和葉秋薇第八次會面結束,剛剛過去不到十六個小時。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主衛的門,直到這時,我仍然想不明白:葉秋薇當年究竟是如何把報紙藏到劉家的呢?
還是那句話,大概只有她本人才能給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