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愈下愈大了。從黑漆漆的夜中幽幽落下,看久了便有種漂浮於其中的感覺,打在臉上是澀然的涼意。來到兄長門前不消一會兒,地上的積雪便已漫過腳踝了。

兄長所居的東宮整潔而肅穆,不像其他宮殿那樣金碧輝煌,荼白光亮的大理石,耀眼的銀燈底座,卻是典雅而高貴。雕花的迴廊整整齊齊列了一排宮內侍衛,而兄長的內殿前有傭人規規矩矩候在門口。我們過去時,正有一位宮女端着湯藥意欲傳話進去。

秋秋澆築她,她回頭立刻變了臉色,慌忙跪下道。

“奴婢見過秋姑姑。”

沒想到秋秋在這裡年資還算較長的。她熟絡的把湯藥端過來放在我手中,笑道。

“小姐來送進去吧。秋秋先退下了。”

接着她便拉着那宮女轉身,互相耳語幾句。對方面露訝色,走時還不忘回頭偷偷的窺我一眼,臉上露出好奇又恭敬的表情。

我嘆了一口氣。望着碗中黑乎乎的湯藥,皺了皺眉頭。貌似是很苦的樣子。

慢慢跪下,我如同在府中那樣,輕輕的敲了敲門。

“兄長,洛依來給您送藥過來了。”

沒想到話音剛落,他那低沉的嗓音便傳了過來,如那夜空的飛雪清涼入耳。

“進來吧。”

走近內室,我被宮中的燈火晃的眯了眯眼睛,接着便大吃一驚。

兄長居然連外衣都沒有披,清清冷冷的跪坐在案前,彷彿那嚴重的內傷從未發生過一樣,正在聚精會神的不知寫什麼東西。

一時間,之前的拘謹忐忑突然全部忘在了腦後,我跑過去跪下道。

“兄長是爲了洛依受的重傷,若再這樣不愛惜自己身體,如此會叫洛依分外爲難的。”

他慢慢半擡了頭,只是輕輕掃了我一眼。

“把藥放在桌子上吧。”

我皺了皺眉,嚅囁了一下,終究違抗不了他的意思,小心翼翼端了過去。跪坐下來望着他,焦急道。

“兄長病情如何了?那種禁術到底要不要緊……都是洛依……”

“噠”,放下筆端於案臺的清脆一響打破了室內的沉寂,他伏案起身走到我面前,第一次拉起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讓我想到了這重重高山上的冰雪。

“我剛剛感受到了秋秋的靈力。”他拉起我與他並立。我訝異擡頭,見他微垂着眸,即使是零散着發,身着中衣,卻依然散發着凜然而不可褻瀆的高貴之氣,“她一定是把事情都告訴你了。”

我慢慢點了點頭。

“這幾年在外面可是受了很多苦?”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回兄長,還好。只是在一個回憶裡一呆三年,也瞭解了不少人和事。”

他轉了目,望了案臺上一眼,“我知道薄野望一直在搞鬼。現在一切有我,安陽家的事不要擔心。”

我心底一暖,彷彿吃了定心丸,擡頭堅定道,“我相信兄長。”

他慢慢擡眼望着我,似猶豫了一下,慢慢道,“即便我本姓並非安陽?”

沒想到他突然揭開這段秘密,我急切道,“兄長千萬別怎麼說!在洛依眼裡,你永遠都是我的親人!永遠都是安陽家的家主……父母一直疼愛着我們,他們常常以你爲榮……”

“即便我說,父母的死是因爲我親孃樂魂的詛咒呢?”

我大愣,“這是真的?”

他嘆了一口氣,鬆開我的手。

“其實在我心中,從未把樂魂當做一個母親。”他仰頭,聲音微冷,“她自覺對不起我,在無意中知曉我生父後,便想借此幽王的寶座彌補她過往之錯。”

“兄長……”我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臂,“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孰對孰錯,實在很難分清。樂魂她一直深愛着父親大人,可父親卻看不起她……父親的無情讓樂魂被仇恨矇蔽了雙眼,她其實心底是疼你的。天下有哪個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就算這樣,我也不會原諒她。”兄長再次到案前跪坐下來,靜靜道,“不過我畢竟感謝她,給我這個身份,才能給安陽家族一條不受人擺佈的生路。”

“陰陽魂劍的產生,會爲持有者帶來無窮的災難,這是上古流傳下來的預言。”他突然擡眸緊緊看着我道,“我銷燬了你的魂劍,也許你會怨我自作主張。”

“不。”我立刻低頭急切道,“兄長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洛依從未有絲毫埋怨的意思。更何況,及笄之日在凝劍閣方能凝成真正的魂劍,洛依現在的能力的確超出常理,理應制止。”

他微微一愣,似是沒有料到我會這般說。

沉默良久,他緩緩道,“那及笄之禮,你可是真心接受?”

心中狂跳起來,我口乾舌燥,不敢與他對視磕巴道,“洛依……洛依何德何能……”

他打斷我,“洛依心中可是還掛念着誰?”

我呼吸一窒,神思一陣恍惚,不知爲何心中竟有些彆扭。

強烈忽略到那種不適,我定了定神慌亂道,“哪裡,洛依這一生最親的人就是兄長了。”

他倏爾轉過頭,定定的望着我,眸中神色襯着這殿內的燭火忽明忽暗。

“其實下了那道金文契約後,我才略微的看清我自己。”他突然說了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天色晚了,先回去休息吧。我的身體無礙,叫所有人不用再擔心了。”

“謝謝兄長——”我真誠的伏首一禮,慢慢退下。等掩上房門的那一剎那,還能望見他清冷而高貴的身影在窗邊修長而立。

————

這一個月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只是每天起來望着窗外的紛紛落雪發呆。

那天晚間換衣時無意中從袖中掉下的字條擾亂了我的心思。

字條上只有短短四句,卻讓我心中彷彿掀起千層巨浪。

“我兄長呢?爲什麼要囚禁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奴婢不知。大人只讓小姐安心休養,其他事情暫且不必過問。”

“可聽說過一個叫雲恭的公子?他隨我一同來,現在在哪?”

“未曾聽得此人。”

我記得自己寫字條的情形,卻怎麼也記不起爲何要問起這樣一個叫“雲恭”的人。

更何況,在我的記憶裡,對叫雲恭的人一點印象也沒有。莫說是見過,似乎聽都沒聽過。但從我寫的問話來看,我不僅認識他,還貌似十分擔心他。

“他隨我一同來,現在在哪?”

難道我來到幽國還有人隨同?可記憶裡分明就是我一個人來到幽國村,一步步艱險的翻過雪山,破解平衡空間,最後見到女王和兄長。這個雲恭,到底是什麼人呢?

難道說……兄長他封印靈力的同時,也不小心封印了我的記憶?

我忍不住去找他,沒想到聽到這個問題,兄長居然難得的面露驚異,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我身邊,將手放在我的額頭上。

那手冰的我打了一個哆嗦。他放下手,微微緩了神情,眼中卻是肅然凝重。

“兄長,難道我真是發燒燒糊了腦子?可我明明寫了這張字條……”

“那禁術確是讓你的記憶發生了一部分錯亂。”良久,他慢慢說道,負手走遠,“那位雲恭的確是隨你一同而來的。是薄野望派來的監視,你一直並不知情。我幽國豈能容外人,便遣他回去了。”

“哦。”我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雖總覺得心中有種莫名的感覺,只當是禁術的後遺症。很快我便把這件事情拋在了腦後。

其實最令人擔心的不是這個,而是那個分外難纏的女帝外甥女,南泉一玄。

在見過兄長的第二天,她便氣勢洶洶的跑來找我,說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話。

她說我乃是有違倫理天常之輩。雖然我與兄長沒有血緣,但同姓同宗有近十五年相處,感情終是兄妹之情,無法冠以夫妻之名。在名義上對不起列祖列宗,在心理上更是對不起皇天后土。

她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捫心自問,說現在我對安陽息的稱呼仍舊是兄長,心中所想纔有口中所述,連表達都難以更改的人,能問心無愧的把安陽息真正看作自己的夫君嗎?這樣結爲連理,難道就沒有一絲羞恥嗎?她說無論這份情感是怎麼樣,只要還摻雜着兄妹之情,便是爲不齒。簡直令人噁心。

那一番話說的我啞口無言,最後她揪着我的衣襟叫道,“你若是真敢說你愛他,我便扭頭就走,再也不和你爭搶!你也知道金文契約,下的是生死之咒,若有違背,便不得好死,我再胡攪蠻纏也是無理取鬧,再怎麼也鬧不過這金文契約!”

她喘了口氣,竟流下淚來,“你知道真正愛一個人是什麼嗎?女人就是這般傻,先是爭得頭破血流,最後又彷彿大徹大悟一般,認爲只要讓愛的人幸福便知足了,但最後傷的還是自己。殊不知人生一世,不過俯仰須臾,何不對自己好點!所以我要去嘗試任何一種可能,去抓住我的幸福!若不是希望破滅,事情不再值得的話,我是不會放手的!”

她驀的一甩頭,狠狠瞪着我說,“所以……若你連愛他都說不出口,根本就不配和他在一起!你們根本就不會有幸福!眼見我最愛的男人要和一個不愛他的女人度過一生,我怎麼也不能平心靜氣!這個女人連配他的資格都沒有,我怎麼就能認輸了?大不了我便殺了你這個礙眼的,那契約便自然就破了!”

那天我未發一言,最後南泉是被女帝派來的禁兵架走的,據說被囚禁在了南苑的未央殿裡。未到我和兄長的大婚之後,不得出屋。

她的人影不見了,然而話語卻流傳在了整個宮中,並在我的耳畔纏繞不絕。的確,我也認爲兄妹的相處卻套上夫妻的名分,實在是不合常理。

然而,畢竟婚姻不同談情說愛。若是尋找談情說愛的對象,我如今不可能考慮兄長,因爲我現在認爲自己對他沒有那種感情。但若是婚姻……

我從月風嵐那裡看到了什麼是愛情,也看到愛情帶來的甜蜜與痛苦。這世上,最易變的就是人心。重情而專一的男子,這世上可謂少之又少,極難碰見。若是碰見,就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我難得有這樣的福分。那些大起大伏之中,我幸運自己沒有遇上像競獨淵那樣的薄情男子。甚至有時覺得,有個兄妹感情的夫君也算不錯,沒有愛便沒有傷害,不會有愛情甜蜜的喜悅也不會有奢求過多後的失落。如此平平淡淡一生倒也有別樣的美好。所以,平心而論,我可以接受這段詭異而略顯扭曲的婚事。

但對於兄長,我倒從未認真想過。原來本以爲可以用男子多娶妻妾來說服自己,但依兄長的意思,他一生只願娶一人偕老白頭。的確,若是愛,也就罷了。可是我對於兄長,不就是兄妹之誼麼?我可以以婚姻而自保,但這樣葬送了兄長的被人所愛的權力,真就可以麼?如此一來,的確對他來說太不公平。

這樣衡量,南泉一玄說我和兄長以後很能有愛情的幸福,怕是千真萬確。

以前都是兄長在問我對這樁婚事的意思,如今該輪到我問他心中所想到底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