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就這樣將他丟在那酒家裡,真的妥當麼?”

放下幾枚銀錠,我和雲恭離開了那家華美奢侈的酒樓,獨留下簡夜在那裡醉的不省人事。歌女還在淺吟低唱着盛世華章,旋起的衣裙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飄過。

“我們並非能兼濟天下的聖人。他們自己的結,需要自己去解開。”雲恭淡淡的說着,很好的把我們定義成了這浮萍過客,“有些事情,說出來便能釋懷一陣子。他不過是希望找個人傾訴,其他的事情,我們也是愛莫能助。”

“可那老人,還有雙生子他們之間,真的好慘——明明都深愛着對方,卻一個緣於傷害,一個緣於愧疚,遲遲不肯走到一起。”

雲恭微微一頓,突然俯身咳了起來,我立刻扶住他的身子,嚇道,“就說你不應喝那麼多的酒。”

慢慢環住他的腰,我閉目再一次渡過靈力,重重的喘息漸止,他微微擡起頭,虛弱一笑。

“總是害你擔驚受怕……”

“別說了,我們快回客棧把小黑牽來,去那個東城之北的天湖吧!”我憂鬱的望着他的眸子,果不其然,他的傷情又加重了。

小黑早已在馬廄中不安分的用蹄子刨着地,見到雲恭立刻歡快的仰脖禿嚕了一聲。

瞧見它親熱的蹭着雲恭的手心,我不由得笑着摸了摸它的鬃毛,“小黑小黑,願不願意我做你的孃親哇,這個就是你的父君大人了,要好好服侍我們哦。”

小黑扭了扭頭,只是朝着雲恭撒嬌,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

“啊。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我氣的狠狠的拍了它背一下,“忘了孃親餵了你吃多少好草了!”

雲恭笑着攬過我,不知何時手上拿出了曾經那常小二贈的羊骨。

“這個是我在神廟祈過福的,給你戴在手上。”

我愣了愣,連忙掏出自己的那一串,有些沮喪道,“我光顧着跳舞了——”

“現在祈福也可以……”他笑着,與我碰碰額頭。

我一聽來了精神,忙虔誠的雙手合十俯首默唸了幾句,然後把羊骨掛在他的手腕上。

“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我們再次共騎往天湖的方向走去,一路向北,人家漸漸少了起來。喧囂漸漸遠去。

“這裡來的人很少麼?”我奇怪道,“竟然是神域之海,應該有很多人來拜祭纔對。”

“天湖有一個傳說,這裡曾經居住着天神派來人間的使者,只有那些真正有求於她,身患病罹者,才能夠來到這天湖池旁。否則,將會受到災難的詛咒。”

“傳說?”我倏爾心中一動,望着遠方的煙霧迷濛,人已蕭疏,只剩下茫茫曠野,“雲恭,那時你說有關輪迴舞的傳說到底是什麼?還說看我有沒有機會聽你講到,是不是又在誆我?”

“世人只曉輪迴舞是祭祀祈福之舞。”雲恭輕輕在我耳邊說道,聲音中竟帶了一抹黯然,“殊不知它的由來究竟何意……說實話,我並不想看到你爲我跳輪迴舞。”

我吃驚的睜大了眼睛,身子一震,“爲什麼?”

“許是天意,你在神廟中已然跳過,這便是我跟你說過的機會。本來想你若是你沒機會跳這個舞,我便不再說起這個傳說,畢竟這是你很愛的舞蹈,我不想讓你爲我而舞時心中留下陰影。但既是你跳過,我便坦言這段故事吧。”

我心中一緊,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馬蹄噠噠響在青石巷裡,又是一個荒涼的小鎮,四處沒有人,青苔爬上屋角,門窗皆是緊閉。前方是一座貌似歷經過煙雨滄桑的黃石橋,霧氣漸漸凝在空中,帶着飄渺的迷離。

我們在小橋處席地而坐,稍加歇息。小黑在身旁嚼着嫩草。過了這道橋,只消翻過一個山坡,便是天湖所在之處了。

關於這段輪迴舞的傳說,雖然心中有些忐忑猶豫要不要聽,但最後好奇漫過了憂慮。我斜靠在他的肩上,靜靜聽着他將那段故事娓娓道來。

“輪迴舞,其實它的由來乃可追溯到天地初始之時。”他的聲音平靜沒有起伏,“相傳這是上古魔界的公主跳給愛人的舞蹈,幾萬年前,在天地初開,四海還是一片洪荒的時候,曾發生過一件黃泉碧落震撼六界的情事。”

手持誅妖劍主掌殺伐的清冷上仙與遺落人世渡劫的懵懂魔界女孩,在一個細雨過後新月初升的傍晚,於黃石橋邊相遇。

背景是起伏的暗黑色山巒和如鉤的銀月,桃樹開滿了前世的花,有繽紛落英零落而下。

男子寬大的雪白衣袍在風中輕揚,不染一絲塵埃,絕世的容顏如破冰而出的幽蘭。他彷彿是站在月光的盡頭,一襲白衣勝雪,在那幕天席地的花雨下,他踏着滿地的落紅步步從石橋上走來,白色的身影融入月光,在視線中緩緩清晰,她就那樣癡癡的望着他,生怕一個不小心,這樣走着走着,他便走出了這紅塵之外。

望着橋邊癡然望着他那嬌笑無害的女孩,本出自魔界又不染纖塵,那心中泛起的一絲悲憫,註定了他們今後種種的蘭因絮果,凡塵糾葛。

從此,爲卿拂衣棄下手中七尺誅妖劍。

“那女子後來的確成爲上古史上第一位心地良善的魔界公主。但二人的情終是不容於天地。分別的那一天,魔界公主以此輪迴舞來祝福愛人,暗含輪迴下世相守之意。卻也是離別之舞。”

“輪迴舞,歌別離。祈願爲君話一曲。”雲恭的話音剛落,黃石橋上隱隱傳來一個竹杖敲打的吟哦聲,是一個老婆婆乾澀的嗓音,“年輕人,能知道輪迴舞真正含義的人,真的不多了……”

迷濛的霧氣中漸漸現出一個佝僂矮小的身影,一位滿頭銀髮的老婆婆出現在我們面前,神容枯槁,一瞧便是病弱之軀,似是剛從天湖方向回來。

“前輩。”雲恭連忙拉着我起身作禮,見對方笑眯眯的點點頭,費力開口道。

“其實,那魔界公主跳舞的地方,相傳就是這座黃石橋。也是和那位誅妖上仙相遇的地方,北邊的天湖的傳說,其實和這個是相關的。那個所謂天神的使者,相傳就是那個魔女。這段輪迴舞的傳說,其實還有下續。”

“奶奶,魔女爲什麼會成爲天神的使者呢?”我奇怪道。

“那是她愛人封印上古神獸形神俱滅後的事情了。那魔女祈求侍奉天神,凝聚飄散在四海的上仙魂魄,相傳她就是在那神域之海旁重塑她的愛人,那湖中之水都是她思念的眼淚,日夜等待着上仙的歸來。”

“那他回來了麼?”

“這就不知道了。傳說畢竟是傳說。神仙啊,魔界啊,這些沒人見過。長樂者興許會說最後他們相守了生生世世,但真正的結局又有誰知道呢?”

橋上蕩起一陣微風,落葉夾雜着老人細碎的腳步聲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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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走後,我目光堅定的望向雲恭。

“那場舞,我只爲祭祀祈福而跳。更何況,你我並不是那二人。”

他微微一笑,拉起我的手緩緩走過那石橋,“只不過說說,你倒認真起來。放心,這座橋只會我們牽手走過,我不會給你任何白頭等待的機會。”

漸漸翻過山坡,迷濛的霧氣再度籠罩,如同置身如浮雲之中。費力睜眼向前望去,一彎清澈碧湖似翡翠般橫臥在山谷之中,雖然朦朧的看不真切,然而已經能依稀辨出輪廓,只消一個注目,那如夢如幻的澄澈便美得令人窒息。

難得這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們靜靜走下山坡,腳步在軟草上無絲毫聲響,漫山遍野都開滿了潔白的鈴蘭花,有風淡淡的浮動,無處不飄逸着幽幽的香氣。

這便是神域之海!美好的仿如人間仙境!

時已近黃昏,斜陽在湖面留下粼粼的碎金,直直映入眼中,令我有一瞬的癡然。漫天盈滿紅雲,我拉着雲恭的手,輕輕觸動那湖澄澈之水。

水清澈的仿若虛空,讓人有種不可侵犯的純淨之感。手中感覺到一絲如能流進心底的涼意,我急忙擡開,轉頭笑道,“好強的靈力!我相信這裡的確有療傷的功效!”

雲恭目光柔和的望着我,慢慢跪坐下來,如同在神山那裡一樣輕輕雙手合十,面目含敬,半晌他微微睜目望着我笑道,“這裡離無棱高原已經很近了。”

我突然似察覺到了什麼,訝異道,“你不會說——這段時間就要去吧?不是要等到四月之後的桃花節——”

“那是聖石碑開啓的日子。”他氣定神閒道,揮手開始施加靈力,有霧氣從水面匯聚而來,他手掌一個翻轉,將其運於掌心,“在那之前,我想帶你去一趟無棱高原。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讓冉王宮如此禁錮你的自由……”

淡淡的霧氣籠罩周身,我在冉宮與攝政王格鬥時釋放禁術的傷口竟然快速癒合,一路上大腦不時的疼痛,身上的痠麻也悉數消失,仿若大睡一覺般神清氣爽。

“哇,好舒服!這神域之海實在太神奇了!不愧是自然之物!”我不由得大聲讚歎,又想到他剛剛提到的無棱高原,急道,“禁錮不禁錮什麼的沒有關係,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是自由的。難道你打算這幾個月一直呆在無棱高原嗎?難道說你出行之始就沒打算要再回去?”

“可以這麼說。”他笑的坦然,“但凡經過這種無拘無束雲遊四海的日子,再回到深宮重院如何能受得了。雖然你這般說,但我也不想再呆在宮裡頭了。”

“那郡主攝政王他們怎麼辦?還有去姜國的事情怎麼辦?秋秋還在宮中……”

我皺了皺眉,握住他的手,趁着自己精神,開始爲他渡過靈力,果然發覺這裡還是無法彌補爲雲恭治療消耗的靈力,果真……治不好雲恭的傷……

那種魂劍之力,真就是消耗後便回不來了麼?

他輕輕格擋下我的治療,“今日已滿一刻鐘了,不要再強迫自己。這天湖之水的靈力是治不好我的傷的……”

我黯然,卻聽他緩緩道,“冉宮那裡的事情我會拜託無棱高原上信任我的各大家族,你去姜國的事情也不用擔心。秋秋既是你兄長身邊的人,讓她三月後與你在邊境會和便好,你們仍舊可以混入出征的大軍潛入姜國之中。”

“可是……”我想起那時他跟我所說的魂劍動情的懲罰,“你回去不是要收到族人的懲罰嗎?你怎能直接羊入虎口!呆在那裡豈不是更加危險?”

“還記得我和你說的七大家族麼?他們的領主——也就是最有威望的首領淩殊,是個十分尊敬我的人,雖然我不記得自己曾經的身份,但他們有着盡忠我的契約,生生世世爲我信任之人。無棱高原是個很寬廣的地方,七大家族的領域是那些欲要懲罰我的長老也無法進入的地方,更何況,我的回來也不準備讓他們得知。”

“太危險了……太危險了……”我連連搖頭,“其實你說聖石碑時,我就沒有太大的期盼,這可是在用你的命做賭注!”

“洛依,你要相信七大家族的能力!攝政王和那六人組你也都見過。”他柔聲安慰我,“他們會安排我們的棲身之地,我曾說過去無棱高原許會找到醫好我的辦法。難道洛依不想與我過只有二人的平淡生活嗎?難道洛依還想回到那個受人監視的冉王宮?”

我呆呆的坐在那裡,猶豫了一下。他竟然說讓我一同與他前去無棱高原,拋下冉宮的一切,甚至可以拋開幽國……

這樣真的可以麼?那可是深入虎狼之穴,雖然有七大家族誓死爲雲恭守護。但云恭畢竟忘了前世,他們又爲何要效忠於他?那個契約到底可不可靠?

不過,去到那裡確是能夠醫好他的唯一辦法。我的劍魂之力的確一天一天減少,且這種靈力無法復原,如此下去的確不妙。

雖然心中不敢妄下定論,然而得知能與他單獨相處這幾個月,心中不能不說是雀躍的,甚至其他事情都不願再去多做考慮。

“雲恭……”我傾身摟住他的脖子,“我可以看做是你帶我回孃家見公婆麼……”

“公婆?”他皺了皺眉頭,有些奇怪道,“那是——就像是月風嵐那樣的刁鑽婆婆麼?”

他倏爾笑起來,“那是我前世生活的地方,如今對我來說那裡也和一個陌生之地沒什麼差別。又哪來的公公婆婆呢。倒是我,現在還被你兄長不待見——”

我立刻把頭搖的像撥浪鼓一般,“那個不算不算,兄長他是有偏見的家主!”

“真想知道你的前世是什麼樣的——”我舒服的蜷在他懷裡,靜靜望着倒影着天空的湖面,“那六人衆還有那個攝政王都對你畢恭畢敬,但那些無棱高原墨守成規的長老卻想置你於死地,到底其中緣由是什麼?”

“其實我也很想知道呢。”他拍了拍我的頭,天色已漸漸黑下來,有疏星點點嵌於夜幕當中,“這也是我回去的因由之一。自從受傷後七大家族的出現,我也愈加奇怪自己曾經的前世。”

“那怎麼去無棱高原呢?”我望了望已籠罩在夜幕的四周,霧氣已漸漸消散,能看見山坡上大片大片白色的鈴蘭花,如同午夜的幽靈,高潔而神聖。

而那彎碧湖,漸漸映襯了漫天星光,竟是無端的妖異,有四周隱隱綽綽的疏影映在湖中,寧靜的更加不真實。

“其實我之前沒有說與你。”雲恭靜靜的望着湖面,“去無棱高原,通路便在這神域之海當中。這也算是來這片天湖的目的之一吧。”

“什麼?”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這四周荒涼盡是起伏山丘,上哪裡找通路?難道你知道通路嗎?”

“看我這般靜坐在這裡,你覺得我像是知道的人麼?”雲恭點了點我的腦門,“不過你放心,七大家族就在這附近,感受到我的氣息,他們會有人來的。”

“他們……在這裡?!”我想起那時在冉宮看到那奇異的六個人,“那時在冉宮——”

“助你恢復記憶,他們一定是回來了。”他幽幽一笑,“真是很有意思的六個人。淩殊,我對他還是蠻有好感的。被蕭策救下後,第一個出現的,便是他。”

我一個怔愣,腦中浮現他們爭吵後解開我身上禁術的場景。

“雲大人,這是我們能爲您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我們會在無棱高原恭候您的歸來……”

慢慢睜大眼,這是那淩殊佈陣完畢後最後說的話!原來他們早就料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