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不明白聖石碑爲何會提早開啓,我熬完湯藥雲恭氣息突然的消失是怎麼一回事。直覺告訴我,他有事情瞞着我。

然而,一切都讓新婚的大喜所掩蓋。

雖然沒有親朋相賀,沒有鐘鼓競鳴,亦沒有紅綢漫卷。然而,亙古天地,日月山河便是見證,啁啾鳥鳴便是禮樂,十里桃花便是喜色。契約達成後,我們的血與名在聖石碑上發出銀白的光芒,閃爍後永久銘刻。那是生生世世的誓約,我們跪下在淚水中相擁。

儀式完畢後,聖石碑又恢復了平凡的模樣。雲恭雖然面色蒼白如雪,卻堅持着把所有的成婚之禮全部走完。

在劍潭霧靄之中點燃銀燭,在碧落殿描我娥眉丹砂,煉獄閣、無棱涯……他牽着我的手,一一走過那些盛滿上古符籙的聖地,喃喃訴說着亙古的咒文,一串串莫測的文字在上刻錄。

來到生滿鈴蘭的山坡,他拾起清晨的花株,與我一同吻上花間露水,祭拜天地山川。

這便是上古劍魂的婚姻,是在生死簿上謄寫的契文,成就輪迴頁頁。是靈魂與靈魂的交融,是亙古綿延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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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多少日的淚水和纏綿,傾情與不捨,終是迎來了攝政王出征的消息。

我望着背靠軟榻的他,自從簽訂聖石碑契文成婚之後,他精神似一直很好,彷彿之前的傷勢從未有發生過一般。

他仍舊堅持一日爲他注入靈力不得超過一刻,也喝着我日日熬着的湯藥,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手執書卷,如白月臨水般恬淡釋然。但那望着我輕輕柔柔的目光,有時我總會有種錯覺,彷彿其中藏了一抹哀婉和眷戀。

然而仔細去分辨,卻悉數不見了,也許那隻不過是我憂慮過甚的幻覺。

他的笑依舊如三月早春,望着我時總帶了一絲寵溺。雖然在靜處之時他依然會有種利刃寒光出鞘的冷然,但在我的身邊,他永遠最溫柔的男子。

瞧見他近日恢復的不錯,我忐忑的心終歸是有了一絲平靜。

“秋秋已到古剎口的驛站,凌殊傳來消息。是時候去接容娘了。”

萬般的無奈與不捨,我抓住他的手撒嬌,“要不是容娘對我的養育之恩,我怎捨得在這個時候離開你。”

“都多大了,還像個離不開人的孩子。”他口氣倒是有些責怪似的,眼中的留戀卻是將他真實想法出賣。

那眸中神色太過複雜,他慢慢閉上眼睛,“想讓我安心的等你回來,就別再猶猶豫豫的。”

“瞧你說的,像是在趕我。”我委屈道,趴在他身子上眷戀着那熟悉的氣息,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無限平定。

他在我發間遊離的手微微一頓,輕輕擡了眼,卻因眼瞼低垂而看不清神色,“我怎麼會趕你呢——”

“哼。”我打了他幾下,“那就別再說催我的話,天地間還有什麼事情能比你還重要?更何況,更何況……”

聲音低了下去,我臉微微紅着把頭埋在牀褥裡,嚅囁道,“我還想早些見到我們的寶寶呢……”

他倏爾身子一震,面上是一閃而逝的痛楚,脣微微顫抖。

“對不起……”

然而,我因埋在被子裡,壓根就沒注意到他的反應,只是聽到最後那模糊的一聲猛地擡起頭。

“你剛剛說什麼?”

他的神色已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沒什麼……”

握住我的手卻是冰涼徹骨。

我皺眉盯着他,剛想質問,卻被他突然轉移的話題吸引了過去。

“我會和你一同去古剎口,陪你將夜路走完。”

“要走夜路?”我暗吃一驚,卻立即恍然,“攝政王原是要搞夜襲,真是狡詐陰險。可是,你的身子能行嗎?這樣出去——”

“長老還在閉關,我最近身體如何不都是看在你眼裡麼?”他微微一笑,“你不會這般殘忍,連最後的送別都不希望見到我吧……還是怕我說你難過時樣子醜?”

我氣惱的捶了他一下,不免神色黯然,“我……我……纔不會……難過呢。”

聲音已然帶了哭腔。

“傻丫頭。”他緊緊摟了我,“你不放心我,我更放心不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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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無棱高原,翻過三座小山丘,再路過一片不大的樹林,便是古剎口。

如水洗的月色下,我們牽着手下馬。四周盡是暗影交錯,枯枝橫斜。

夜風拂過,帶了一抹孤寂的味道。

我們沉默……一時誰也沒有說話。

感覺他手中力道慢慢鬆開,我心中酸澀不已。

“小別勝新婚。”露出一個別哭還難看的笑,不知是安慰他還是想安慰我自己,勉強開口道,“我走了。”

卻不由自主的依舊死死拉着他的手。

他沒有說話,逆着月光,他的神色在幽暗的陰影中辨別不清。

“我走了。”聲音是那樣的低沉而有氣無力,那是不忍接受,不願承認的事實!

爲何相守是那般短暫,而分離卻是那樣漫長!經歷過曾經那樣的生離死別,我怎麼能再次放開他的手……

可是,容娘在等我,我不能不去啊!

“我走了。”我閉緊了眼,再次努力大聲道,彷彿在向天地陳述着這樣一個事實,卻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手卻怎麼也不忍心放開。

“我……走了。”苦澀與悲傷一下子涌上心頭。儘管他在無棱高原不會有事,儘管有七大家族會好好守護着他……

“我……”終是哽咽起來,一把撲到他的懷裡,大哭道,“我走不了啊!”

夜風呼嘯,如午夜滿溢而出的嗚咽簫聲……

“小——姐——是你嗎——”

有清麗而綿長的聲音從遠方傳來,帶着殷殷的期冀,“小姐——我感覺到你的靈力了!”

手中驀然一空,白色身影已然翻身上馬,向林中隱沒而去。

“往前走,不要回頭——!”

伸手努力去抓,指尖卻只感到一抹呼嘯的風。

“雲恭——”

過去便是過去……

不要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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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充滿芳草清香的懷抱,我感受着秋秋的思念與激動,“隔了三個月,終於見到你了!自從你和寧大人來到這東城治療後,你不知道秋秋有多擔心!剛剛那道靈力是寧玹大人的嘛?他人呢?”

我努力忍住悲傷,強顏笑道,“他只是送我走這段夜路,回去了,我沒事……”

“怎麼樣,你們找到神醫沒有?寧玹大人恢復的怎樣?”感情秋秋還沉浸在攝政王給的解釋中。

“一切都好……”

“你說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奇不奇怪?郡主竟然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寧玹大人彷彿從未出現在皇宮一樣,攝政王和郡主簡直把我監視起來了,叫我對寧玹大人的事情守口如瓶。寧玹大人爲何這般躲躲藏藏的?他來東城治病不就是爲了以後和郡主成婚嗎?嗯?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

“興許郡主是想解除婚約吧。因爲寧玹他並不同意婚事,便出此下策了。”我心不在焉的說着。

“啊,原來如此,不過還是很奇怪。不想了,反正和我們也沒啥關係。能見到小姐平安就好!我早早就在這古剎口的驛站等小姐了。”她再度擁緊我,“我們終於可以接容娘回去了!終於要回幽國了!”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和她說,只是默默感受着她的喜悅,心中想到雲恭,卻是愈發的痛。

爲什麼……最後的那句,爲何會讓我有那樣的不安……

“快,換上這個軍裝,據驛站的探子來報,申酉交接之時大軍便會行至古剎口,到時候我們與攝政王會和就好了。”

“你爲什麼不跟着他們一起來?”我努力轉移心中的那抹不安,開始關注起眼下情況來。

“因爲攝政王說,他要去好幾個大營調兵,最終會和成五萬步兵八萬騎兵,路程太遠,我一個女孩子家吃不來,就先讓我在這裡等着。反正這是西征姜國的最後一站,我們最後搭乘上來就是了,還省不少力氣。”

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聊着,很快便到了申酉交接之時。

半刻鐘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

“怎麼還沒來?”秋秋終於耐不住出了驛站,陡然大吃一驚,“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霧氣?”

“霧鬼陣術!”我倒抽一口氣,“必須要百人發動,霧外之人破解的麻煩陣法,霧氣能達千里之外。”

這可是在雲恭的書房裡見過的上古秘術啊!記載在兵書之上,也僅有寥寥描述……

“這下怎麼辦?我們都身在霧中,恐怕攝政王他們也不能倖免了!”秋秋焦急萬分,“這是姜國哪位秘術師發動的?這該也是失傳的陣法之一了吧?”

如何破解?如何破解?我抓破頭皮也想不出辦法。

“快,快看西邊,那片林子中沒有霧氣!”秋秋突然大聲叫道。

心下一驚,我目光遊移而去。

卻見清明暗月下,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坡上,白色身影策馬閃過,風靜溫恬,弓如滿月。剎那間,一道流矢夾雜着一束絢麗的紅光直衝向山頂的烽火臺而去,仿若破空的劍光,剎那間照亮了整個黑夜。

頓時,山頂的烽火臺熊熊燃燒起來。緊接着,沿着蜿蜒的山線,火光次第燃燒騰飛於暗夜之中,彷彿漫天舞動的霓裳羽衣。

“雲恭——!”我在心底默默呼喊,忍不住落下淚來,那個身影彷彿出現在夢中,漸漸模糊消失不見。

我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什麼,眼前卻只是空空蕩蕩的虛無。

不知怎的,我就想這樣飛奔過去,找到他,緊緊擁住他,再也不放開。爲何會有那種恐慌?腦海中閃現幽國皇宮中永別的那一幕,頓時心如刀絞。

“小姐,征伐的大軍來了!是攝政王蕭策的軍隊!是他!”秋秋沒有發覺我的反常,使勁搖着我的袖口,“陣術被破解了!”

霍然間戰鼓轟鳴,彷彿千軍萬馬蜂擁而來,鼓聲大作,如驚雷霹靂疾風暴雨般,以雷霆萬鈞之勢滾滾而來,直敲得人心彷彿都要從胸腔中鼓動跳出,沉悶低沉渾實的戰鼓一下一下連綿不絕。忽上忽下,顛覆反轉,剎那間幾欲令人窒息!

幾萬大軍鐵甲兵伏鞍躍馬,馬蹄聲如雷,大地轟鳴作響,兵狂馬嘯。刀山戟林,煙塵瀰漫。

森寒鐵兵,金戈鎧甲襯着火光黑壓壓襲來,訴說着血戰的痛快漓淋!旌旗獵獵,劍指長空,雷鳴般的步伐直直踏入大地黃土,捲起風沙雲煙,訴說着無盡的肅殺。

我被秋秋拉着淹沒於步軍森森的鐵甲之中,卻不知百里之外,一道白影疾馳入林中,馬上的男子緊抓着胸口踉蹌下馬,扶住樹幹,修長的身軀終是緩緩滑落。

“雲大人!”

“大人!”

血源源不斷的從口中溢出,一滴,兩滴……多的如同那無棱高原上片片盛放的桃花,漸漸數也數不清。他疲憊的閉上眼,蒼白的脣動了一下,似再欲說什麼,卻有更多的血噴涌而出……眼中似浮起她曾經調皮的笑靨,他脣角微微揚起……

費力吞下口中那股股腥甜,在最後一絲神思殘留之際,聲音苦澀而沙啞。

“替我……照顧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