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起的身影烏起鵲落一閃而逝,一道身影躡手躡腳的往屋中摸去……
“小賊哪裡逃!”彭大爺倏然蹦到我面前,繼而驚慌失措道,“夫……夫人,你怎麼在這!”
我收拾好最後一處行囊,衝他微微一笑。
“一年了……”
是啊,自從雲恭凝成劍的形態後,足足有一年了。
冰冷的劍體,閃耀的寒光。我帶着他走過無棱高原上,我們曾在一起的每一處地方。天道山,聖石碑,桃林,無棱崖,煉獄閣……日夜傾訴衷腸,相枕而眠。如若外人看到我對着一枚劍一年的自言自語,對着它時哭時笑,時而親吻撫摸時而深情凝視,一定是認爲我精神失常了。
然而,即便我終有一天真正的精神失常,他始終無法覺醒。即便靈力幾乎耗盡,他依舊是冷冰冰的一把劍,沒有絲毫生氣。
彷彿沒有靈魂的器具……
強忍住淚水,我裝作沒事人似的笑笑,“也不能在這裡一直呆着,難道彭大爺不覺得我整天像個瘋子一般?再如是下去,我恐怕真就要成爲傻子了。”
“夫人對主人一往情深,我們都看在眼裡,從未覺得夫人有半分……”彭大爺面色忽紅忽白,盯着我背上的劍,倏爾面露痛色,“夫人要與大人一同出行?”
“只是想走一走我們曾經走過的路。”我面露回憶之色,“興許這樣便能讓他覺醒……”
“夫人一個人?”
“嗯,這是隻屬於我們二人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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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容,着裝,暫別,策馬。
小黑,自從我們來到無棱高原,你就被販賣了……
當時那眼中的淚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你是捨不得我們的吧!
如今胯下的這匹駿馬,雖然亦和我十分親熱。然而我很懷念你那時對我倔強的日子……
天湖。
“魔界公主的淚水,將會祝福天下有情人吧。”
望着一汪碧泉,我默默揚起水花,“雲恭,身爲黃泉誅妖劍時的你,雖然被拋棄,然而依舊是望着他們的吧!要不然,你怎會對他們的結局,知道的那般清楚呢……”
微微起身,看着山坡上隨風而舞的鈴蘭花,我俯身摘下一串,別在耳邊。
閉上眼,彷彿還能感受到他那時手心的溫度。
如這般,爲我摘花……如這般,爲我畫眉……
黃石橋。
望着熹微的薄霧,我駐足凝望着夜未盡前飛舞的螢火,點點滴滴如同夢境。
“那場輪迴舞,我不會爲離別而跳。你我,畢竟不是九華上仙和魔女啊!”
驀然回頭,彷彿還能看見那個老婆婆拄着柺杖緩緩從霧中走來。婆婆,你從天湖醫治的病,可是如何了呢……
那個故事的結局,果真是人云亦云。常樂者都會說他們幸福美滿的生活在一起了吧……
熙熙攘攘的冉國東城。
又是一年一度的天神祭日。虔誠的善男信女,人羣蜂擁而至的廟會,大大小小的攤牀,聲嘶力竭的小販……
那十里長街的物什雜玩前,一個恍惚,好像處處都有你詼諧的身影。
只有上街時,你纔會那樣玩笑,面上卻帶着一本正經。
祈福的鐘聲敲響,我站在黑壓壓的人羣中,望向臺上彷彿從天而降的驚鴻舞女。
曾經,你就是這樣……看着臺上嬉皮胡鬧的我吧……
輕輕瞟了一眼身後沉沉的利劍,我在心裡輕輕道,看見了麼?雲恭。
如今跳輪迴舞的那個姑娘,可是孟葵呢。
那個望着她眼中盛了足足的滿意的祭司,想是不會再如此出色的她那樣苛刻了吧……
我看見了她脖子上的桃胡,那是爲已逝之人靈魂的保佑。想是孟妝姐姐在天有靈,也都會祝福我們吧……
人羣簇擁的三生街。
“雲恭,那個旭夜雙生子終歸和好了呢。”我望着夜空裡綻放的煙花,煥然一新的鴛鴦醉酒樓上,有兩個玄衣男子依偎而立,不在乎閣樓下無數不明意味的眼光,“憶君刻骨思如海,染盡盛世不夜帆。想必他們即將開始的是另一段相思吧。”
目光移向不遠處賣摺扇的攤牀,那裡的攤主已然換人。是一位花白鬍子的老頭。
崔郡的爹爹,如今他的眼裡已沒有了仇恨,只有滿滿的釋然。
走近攤前,他顫抖着手迎上,“公子買上一把吧,求得一段好姻緣。”
“老丈心中已再沒有放不下的事情了麼?”我聽有人在旁嬉笑問他。
他面露悲楚,卻淡然一笑。
“逝者已去,生者便要盡力幸福吧……這世上,爲情而苦,爲情而瘋的人才是可憐吶……”
雲恭,你說,這個結,可是解開了?
濃密叢林,下弦月高掛。
“雲恭,你還是一如既往的保護着我呢……”
望着四處逃竄的野獸,我慢慢在一棵樹旁坐下來。取下身上的劍,彷彿一下子回到了那個霧氣迷濛的午夜。他在我手中化爲流光,我輕吻他的劍身。
“我不會再欺負你了。”將冰刃貼於臉頰,彷彿還能聽到他的戲謔。
“突然貼的這般近,小心我劃破你的臉。”
溫柔的望着銀光如水的劍刃,我嘆了口氣。
你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雲恭,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
漫天青草的平原。
沒有看見那個牧羊人……興許,那隻小羊和牧羊犬也都當母親了吧。
也曾爲純貴的血統而感嘆,是不是聯想到了自己呢?
身爲魂劍的始祖,你愛上了人類啊!
空中豔陽被浮雲輕輕遮擋,我擡手遮擋住刺目的陽光,有風箏從空中飄過。
楚小二,你送我們的那串羊骨,碎了……
然而,情誼卻是永存下來。
小小年紀便能馴服烈馬的你,如今也應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吧。
那羣少年已能如此利落的放着風箏,他們欺負人的壞毛病可是改了?
雲恭,我還記得,那個陽光的午後,你彈指而送飛紙鳶,笑着對我說。
“我要把我的心意,帶到萬丈高的天上,俯瞰這千里河山。”
“不論你行的多遠,飛的多高,這根連繫你我的線,永不會斷。”
小黑就是在那裡,被你的小計謀騙到手了呢!
輕輕繞過白頂帳,我沒有去打擾那一方人。
此時的心情,我想只有雲恭你,能夠懂吧……
冉王宮前。
如若攝政王知道那時的我差點被他手下的兵射死,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一直是那般妖孽卻不可一世,卻對你惟命是從。
蕭彤郡主得知真相後,和全宮中的人都被消除了記憶。聽城中的百姓說,郡主上半年大婚了,駙馬是個很疼愛他的男子。
他們似乎很恩愛……
應該不輸於我們吧……
久別之後的故土安國。
兩年過去,殷國竟已不復存在。那場生死存亡的華殷之戰,竟一度讓殷國滅亡。
失蹤的殷王和世子,再也沒有找到。
薄野望……真名安國王上之弟安凌雲,在傾覆天下登基的第二週,便冊立王后,封號慕青。
慕青。曾經的殷王妻子,柔慕青。
同日,一位溫婉女子亦被冊立爲妃。封號爲月嵐。
我知道,是她,月風嵐。
許多真相,又被掩埋在了歷史紅塵之後。
境雲山。
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我百感交集。
“這個小池塘,那裡的樹林亂石……你果然是在境雲山時覺醒的吧。”
可惜那個小木屋已經不再了。有老婆婆浣衣而過,我上前詢問,她蒼老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裡迴響。
“啊……賢王凌雲即位之後,這片木屋就拆了。”
她突然睜大眼睛壓低聲音說道,“安陽家的事情在這安國是說不得的,王上諱莫如深,鄉野說了是要掉腦袋的。他們不惜打破契約背叛王族,本是昭告天下的準王妃——安陽嫡女也被廢了呢。”
“有這等事。”我幽幽說着,嘆了一口氣。
物是人非。薄野望,你很不甘心吧?我知道,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找尋安陽家族的痕跡。
殊不知睿智如你,也最終鬥不過我那雪衣青霜的兄長。
回到安陽故府,那裡早已變成了一片鱗次櫛比的房屋。
安陽家族,彷彿從未在安國出現過。
面鋪,曾經遙望星空的角落……
我還記得你那時的顧慮,那時的擔憂。卻是緩慢而堅定的執着我的手。
即便那時,我還不知你是我的魂劍,可我從未有一絲猶豫過。
無數次與你的離別和重逢,與你的歡笑和悲傷,都深深刻印在這記憶深處,任憑海枯石爛斗轉星移……
從懷中掏出那枚曾經給過你的玉佩,自從你到了無棱高原,就一直把它放於枕下,我知道,你很珍惜我給你的每一個東西。
哪怕是無數盒香囊,千萬條手帕,你都會好好珍藏……
將玉佩掛在劍柄上,我輕輕一笑。
雲恭,你可知,在古剎口與秋秋相見後,那枚海藍簪,我已放在了秋秋的包裹之中,還給了兄長。
即便,他會一直空置着王后之座……
看到這支海藍簪,我想他一定會明白我的心意吧。除此之外,我還寫下了一封信。
看了這封信後,秋秋和她的夫君,兄長一定會善待他們的。他們的孩子,將也是他的孩子……
周國的大漠。
這是我與你在月風嵐的記憶中相遇之地。即便是身處御魂術之中,卻是那般真實入骨。
如今的我再也不會中河西走廊強盜的幻術,但如果說能遇到你,我還願意再中一次。
那個客棧還在黃沙裡傲然矗立。我們曾經住過的房間依舊還在,雖然被大漠風沙折磨的已不成樣子。
也許,就連讓你面紅耳赤一把火燒了的書,還會有再版呢。
可如今,樂魂姐已不在了。
端坐在曾經她居住過的房裡,那張桌子彷彿還有我那時一心一意問她的字條。
問她,如何才能贏得你的好感。
我那時,是那樣希望能討得你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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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遍九州各地,回到無棱高原。
雲恭,所有人都有了結局,可我們的呢——
月上樹梢,桃林中,我在曾與他對酌的案前,一杯一杯喝着薄酒。
“這是你最愛喝的百花釀,你原來卻連什麼是酒都不知道……”我醉的厲害,桃花落了一肩,卻來不及去拂,“你把我們的事都忘記了麼?”
在案前輕撫劍身,我望着他流光溢彩的白刃,那如今已沒有了條條裂紋。
“雲恭……你可知道,我曾說過愛的是你的靈魂,不管你的容貌,你的性情……我都愛你呀……可如今你爲什麼還是無法實體化,爲什麼沒有一絲一毫的氣息,你要丟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麼……”
啪啦,瓷壇碎裂,酒滴滴答答的落了滿身。我伏在案前,終是禁不住醉意,意識模糊起來。
“洛依……”
朦朧中,有柔軟的東西輕輕的覆到我的脣上,帶了絲冰冷,卻是那般熟悉……
“雲恭……”淚水滿溢,夢境與現實交錯,我忍不住一下子抱緊眼前的人,“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
眼前的絕世男子沒有說話,明澈的眼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似帶了絲怔愣,有人在擦拭着我的淚,喃喃道,“不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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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頭有輕微的疼痛。
夢中的我,似乎遇見了雲恭。淚水滑落,如若這真是個夢境,我情願一輩子也不去醒來……
卻恍然發覺案臺上的黑沉古劍不見了蹤影。
身子不由自主的抖起來,不可置信的張大眼,有狂喜排山倒海而來,我搖晃起身。
輕輕走向聖石碑的方向,放慢腳步,連呼吸都放得輕緩。
生怕這是個迷離的幻覺,一不小心,就會驚醒。
桃花下,聖石碑前的白衣男子,面如沉水。
耀眼明媚的陽光裡,他長身玉立,彷彿站在歲月的盡頭。
如同那時立誓的午後,他緩緩轉過身,那雙修長的目盛滿了細碎的柔情,夾雜着無數的心疼,傷痛與自責……
“洛依……我回來了……”
我回來了……
喜極而泣,我捂住臉嗚咽出聲。患得患失的幾乎不敢去觸碰。
溫暖的手扶上我的肩,渾身一個戰慄,我再也忍不住,投入了那個溫暖的懷抱。
“真的是你麼?是你麼?”
他就那樣溫柔的望着我,輕輕吻上我的脣,面上的笑如同這世間最美的顏色。
“這雙手,我說過不會再放開。”
“永生永世,白髮蒼顏,執手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