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不是回來了麼?沒缺胳膊沒缺腿的。”甯越微微笑了笑,自己動手給她砌了杯茶,又將茶杯遞過去時眼裡如有春風拂過,恰似這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了,在長寧接過杯子之際,他又道,“仕途兇險,你即做了與我同行的決心,就需要一份破釜沉舟的勇氣,怎麼這般事也要計較?”
“怎麼凡事經你嘴說出來,就都是我的錯了。”長寧喝口茶,只覺得這茶略苦,但苦中又帶了些甜,不由問:“這是什麼茶?”
“就叫苦茶。” 甯越用手指了指園子裡的一株茶樹,“就是這種,這花聞起來挺香,但泡茶喝卻是苦中有甘,能喝出人生浮浮沉沉的滋味來。”
長寧朝遠處看了看,今夜的月色很美,照在那株開滿星星點點白色小花的茶樹上,樹下也落了一地的繁花,被風一吹如同雪花紛飛,長寧閉上眼任自己罩在這銀白的月光,空氣中飄浮着淡淡的花香,夾雜着泥土的清新氣息,再喝上這麼一口苦茶,這記憶便飛泄而出,苦的,甜的,愛呀,恨呀,國呀,家呀……相互糾纏想收就收不住了。
長寧忽然睜開眼睛,將手邊的茶推開了去,不敢再喝上一點兒了,怕再喝出千番滋味來。這時桌上的菜基本上都已上齊, 甯越看着長寧笑着搖搖頭,指着桌上的菜,做了個請的姿勢。
正是中秋,人圓月圓,一片其樂融融之相。
飯吃到一半,竇戈身後跟着兩個人過來,長寧見其中一人是歌壎,另外一個居然是竇戈的兒子竇淵。長寧聽說這個竇淵三年前失足掉下懸涯,就此暈迷不醒長達三年,近期來好像有恢復的現象,沒想到這會兒居然又重新出現了人們眼前了。
竇戈擡頭望了望月色,躬了躬身子,向甯越吞吞吐吐的開口道:“竇戈有一事想求大人……”
“竇叔,可是爲淵兒姻緣之事?”
“正是。”竇戈知道甯越平素對周遭事宜多有關注,凡事都逃不脫他的眼睛,所以甯越如此說來他也並未有意外。
“人生苦短,尺璧寸陰,當是憐取眼前人啊,況且歌壎對淵兒也算是傾心一片,三年來不離不棄,一個女子又有多少三年可以等呢?去吧,佳偶宜求,良緣莫誤,此月爲證。”甯越說着命人回房給他拿來了一個小匣子,遞給了竇淵,原來匣子裡裝的是一紙聘書和五千兩的銀票,只見歌壎和竇淵兩人皆是臉色通紅又帶喜色,雙雙跪下謝過。
“佳偶宜求,良緣莫誤。”長寧在心裡輕輕唸了念,她的目光穿過園子裡花影疏離看向兩個相互依偎着離去的人影,再看甯越時,目光就有些閃爍不定了。這個人可以憐憫歌壎的三年青春,卻爲什麼獨獨對她的這些年的苦等視而不見?
寧棠似是玩得累了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趴在桌子上左挑一口右揀一筷子,他剛捉了一隻蝴蝶在他手中奮力掙扎着,害得他心不一焉時不時的低下頭對着那蝴蝶偷偷的說,“蝶兒蝶兒,別鬧,呆會兒我再陪你玩。”
“寧棠?”甯越放下筷子,淡笑着看着正跟蝴蝶說話的寧棠。寧棠原本玩劣的表情這會兒被甯越一喚,輕輕的嘟起了嘴。
“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麼?”甯越問。
“知道,是中秋節。”寧棠拍了拍手掌。
“即然知道是中秋,就該知道中秋的意思,即爲團圓,所以在這兒好好坐着,不要跑來跑去的,沒有禮貌。”
“孩子頑劣一點是天性,你幹嘛要扼殺他的天性。”長寧打斷了甯越的話。
“就是,還是姐姐好。”寧棠嘲着甯越做了個鬼臉,然後一把撲到長寧的懷裡,似是有意要氣他似的說道,“姐姐好,姐姐好,姐姐好……”
“寧棠?”
寧棠回頭看了看甯越,顛顛地從長寧身上下來,安安穩穩地坐在甯越身邊,乾脆就不說話,將嘴裡塞滿了各種飯粒兒。
這時候的池晏在鎮南侯府正望月而站,他的身後是他的家人正團圓一堂,連姐姐也異常高興沒有再想起死去的太子,飯桌上氣氛有些喜悅而熱烈,池晏卻從飯桌上離開,將腰際的配劍解了下來,這把“湛瀘劍”依舊是鋒芒絕佳,但這把劍背後的主人卻是不知了去向,至少在池晏的心裡,這個中秋是不團圓的,少了心上的一個人。
想起那個人兒池晏的臉色就慘白一片如是這月光一般了。他凝望着那把刀,目光閃爍不定,顯然是痛苦到了極點。作爲父親的池壁向他看了過去,這時他的兒子一隻手握着劍,一隻手的食指卻從劍鋒上劃過,一時鮮血從指尖滴落,他卻似毫不在意的將身子倚靠在背後斑駁的牆上,淡淡的月影下,那微垂長睫下流下兩滴銀閃閃的淚來,讓池壁不由爲之心神一顫。
最後,那握劍的手驀然一鬆,劍掉落在地發出咣噹一聲響來,池晏卻已然恢復了常態:“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 說着轉身幾個跨步就來到池壁面前,將那劍哐的放在桌上,“這劍以後用不着了,爹爹你替我保管着。”
皇家御花園中須臾和皇后以及幾位貴妃正在賞月,和熹皇后伸手拿過酒爐給須臾滿上,淡淡的道:“陛下今兒中秋,少喝一些無妨。”
“君無戲言,朕說過不喝酒就決不喝酒。”須臾將杯子推開,卻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這動作微妙卻被貞妃看着眼裡,心底裡有一點冷笑,這皇后是個才女當初爲了要嫁給須臾也是要死要活的,沒想到現在也這麼不值錢,在陛下面前失寵了,那日裡被罰在奉天堂中罰跪一跪就是一天,連她看着都是心了,多麼嬌貴的身子和尊容,到最後連扶着站起來都站不起來,可心疼歸心疼,但到底她還是有些滿意至少心中的那團妒火熄滅了不少。
“走,我們去花園裡走走。”須臾站了起來拉了拉皇后的手走在最前面,貞妃一見那股子爐火便又猛然燃了起來。
這會兒遊園的,除了皇后和貞妃,還有虞妃,黛妃,還有一個黛妃的妹妹嫣沫,虞妃這人入宮不久,是本朝奉常的女兒,貞妃對她的映象用四個字概括便是“胸大無腦”,總是一副得了健忘症似的,一天不聽她喊上三句“哎喲,又忘記了。”這一天的太陽準保下不了山兒。
黛妃這人是市集出身,背後沒有什麼靠山,人生得溫溫和和,也整天都是病殃殃的,靠着藥罐子維持生命,弱柳似的,風一吹人也就倒了。但她性格卻極好,不管是對下人還是對陛下都一個態度,從來就不會生氣,那聲音真的是柔得能掐出水來。但她的雙胞胎妹妹嫣沫就不同了,兩人雖然長得一樣但性格卻是不同,總是冷冷淡淡的,對誰都不上心,就像誰都欠了她八輩子的錢似的,很少說話,在映象中貞妃就聽到她說過幾次話,這幾次話還是爲黛妃打抱不平纔開口說的。但嫣沫在宮中有特權,她僅是來照顧在宮中的姐姐,所以須臾就準於她在黛妃的‘昭顏宮’免於向任何人行禮。
須臾的目光看向這羣嬪妃們,他的眼睛依舊清亮但總感覺又隱藏了什麼,乾脆就閉上眼,鼻間就嗅到空氣中一股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他今日的臉色一直冷冷的,所以這園子游得氣氛也並不太熱烈,只有貞妃和皇后偶爾說上這麼幾句,然後又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不知不覺就又冷場了。
“朕累了,唐曹……擺駕回宮。”須臾也不管身後妃子們錯鍔的眼神,在唐曹的攙扶下回了沉香殿,“唐曹,幫朕安排出宮……”須臾用手撫着額頭似有幾分痛意,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那些軍政之事實在讓人操勞。三天前他曾私下裡約見到甯越一次,與他有好多事進行了面商,幾番相議下來兩人意見倒是相同,他對這次徹底集攏軍權又添了幾份信心,但這是大事就算傾盡全力也非一朝一夕之事,推行集權政策勢力會遇到較大的阻力,比如河汾二將。
目下北燕與平時看起來無異,但他已深深覺查這鍋水已經將沸!各地親王世子均是手擁重兵這鍋水遲早要沸,只是他的出手加快了那鍋水的沸騰而已?但是作爲一個皇帝卻只有區區二十萬軍隊在手,現在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是池晏與龐即的軍隊還鎮守在康豐。他與甯越俱在局中消息靈敏,傳回來的信息都是:兩邊都已準備動了卻又都有所顧忌,看來他不出手對方也未見會敢那麼明來。
這會兒唐曹已經安排了燕子衛護送,一輛馬車朝着宮門之外答答答的奔出去。須臾此次去的是丞相府,除了帶着唐曹和寥寥幾個燕子衛並不想太多人知道此行的目的。
然而他才走到思慕園門口時卻停下了步子,唐曹剛想喊陛下到也被須臾阻住,那邊甯越與長寧以及寧棠坐在一起把酒賞月歡聲笑語一片,而他卻孤零零的站在遠處看着,他的臉色越發的變得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