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宮女嫣沫謹見。”許久,須臾才軟軟的浮出一句話來,門外卻是唐曹連聲響應,邁着小碎步子出去了。
“你是打算幫朕清理後宮了吧。” 須臾口氣中有那一份孤憤之味極爲強烈,“下一個你打算清理誰?”
甯越卻是平靜的,知道須臾自是有氣,從皇后到貞妃再到嫣沫,這些人他雖說談不上愛但至少是他的女人,甯越道:“陛下您想多了。臣以陛下所委調查此事,如此只是行使責任並無特意針對,還望陛下能夠體諒。”
不一會嫣沫帶到,極是自然的跪在一丈遠處,垂着頭但還是偷偷看了看坐上的須臾。須臾伸出一隻修長的手來,責唐曹搬來一張小繡墩子道:“坐罷。”
“奴婢不敢!”嫣沫的個性中帶着一點冷漠還帶着一點拒絕。
甯越輕笑,用一貫悠緩輕柔的語調道:“嫣沫,你何時進宮,又在黛妃娘娘身邊呆了多久?”。
嫣沫也極爲平靜的回答:“從姐姐嫁與陛下之時起,嫣沫便陪同姐姐一起進宮了。”
“三年,人生有多少個三年可以蹉跎?”甯越站在嫣沫的身邊,嫣沫只覺得他那神態不同尋常似在籌劃着一件什麼驚世之舉。甯越的眼光卻略過她依舊平和:“如此說來,你也該有二十了吧,正是一個女子桃之灼灼的年紀,掩埋於深宮實在可惜。今日我同陛下商量了,聽聞你與虎賁中郎將伯牙子向來交好,不如……”甯越故作的停頓,讓倒看似平靜的嫣沫心一下子就懸了起來,的確,甯越繼續說道, “不如,由陛下作主將你指配給他,如何?”。
這會兒向來冷漠不得言辭的嫣沫向着須臾,眼裡似有幾分深意又有幾分恨意,但聲音卻是異常堅定,“陛下,奴婢不嫁。”
須臾卻依舊冷冷的看着沒有出聲,由着甯越繼續說下去,“這幾日頗有人跟我提起,都說你與伯牙子情投意合,多次花前月下蜜言耳語,我道你倆兩情相悅,有意玉成此事,怎麼你這般反抗?難道,此中另有內情?”
這會兒嫣沫配脣角沒了血色,但依舊咬着脣倔強道,“有沒有隱情,陛下知道,丞相大人難道想逼問陛下不成?”
甯越卻笑了笑,對須臾回道:“陛下,臣問完了。”
須臾的眉頭擰着,彷彿一道扭曲的傷口。他從寶座上徐徐站起又走下來,在嫣沫的身前站定,目光卻放向了遠處,這時天已喧囂,但英武殿前卻依舊平平靜靜的,碧藍的天空下有一點點皇家繁榮的氣息,須臾就這麼站着, 有些苦意已深入骨髓,但時間不會倒流,流離悵惘也解決不了問題,他突然想起了夭夭,或許只有那裡是沒有生活中的爭鬥與粗礪,可以讓他好好的做一場夢。
許久,須臾才緩緩柔和的開口,“嫣沫,這件事或許是我的錯,但你不能這樣懲罰我,懲罰你自己。”
嫣沫朝着須臾磕了幾個頭,那動作虔誠而哀涼,就連原本束好的發也磕的散亂開了,“奴婢沒有懲罰陛下,也沒有懲罰自己,奴婢只是不明白,姐姐是皇后和殊大人聯手所殺,這事已經如此明顯,陛下爲何只處置了皇后卻不處置殊大人,奴婢不明白。”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須臾突然就周身騰起一股殺意,但殺氣之下卻又留了一分溫存,“把你許給中郎將是給你退路,你難道還要一意孤行頑抗到底?”
“奴婢不明白爲何有如此紛說?”嫣沫倒不磕頭了,突然就直起身來,帶着點稟然氣息。須臾咬着牙突然就喝道,“傳虎賁中郎將伯牙子。”
伯牙子到時就看到這女子就這樣凜洌的跪在殿前,不知爲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種慼慼然的感覺,這皇宮,果然是是非地啊。早知如此,就該是帶着她不顧一切的離開,離開的。
拜過禮後,須臾的臉色卻是極不好看,冷冷道:“伯牙子,你是自己交代還是由嫣沫交代,你自己選擇。”
然而伯牙子正行爲難之際,突然唐曹慌張張的跑了過來,“陛下……不好了……殊大人……殊大人她……”
須臾和甯越都神情一變,英武殿中連氣氛都變得濃烈,似有抹不開的愁雲,須臾的目光忽變得冷狠:“何事要這麼吞吞吐吐的……快說。”
“是殊大人她……出事了。” 唐曹的話落,須臾和甯越就相視一眼,兩人似是同時聽到了彼此心裡的呼嘯之聲,那是他們於朝堂中養就的默契。 他們也沒有說什麼卻都是同時邁開了步子走出英武殿……這時的須臾牙齒緊緊地咬着自己的脣都似要咬出血來。他的臉上有一種又陰鬱又悽慘的笑。眼裡也極是陰暗,但那陰暗更深地是在訴說着他深心裡如何想將自己的陰暗轉嫁於他人身上。而甯越的眼睛則像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密林,那裡沒有風沒有陽光雨露,只有深得可怕的黑。
好像馬車也太慢了,一時宮中兩匹馬掠過,這一天宮中侍衛宮女們誰也不明白爲何陛下和丞相大人要如此焦急着出宮,身後跟着一大幫侍衛,臉上卻都是一片風雨欲來催城之色。
甯越與須臾到了丞相府的雪梅軒時,正值雲蘇從裡面出來,他輕輕的關上門回頭之際就發現了這兩個人,免於行禮之後須臾直入正題,“她出了何事?”
見雲蘇面露痛色卻不言語,甯越已經繞過他動手去推門了,然而云蘇身子一掙突然就擋在門口,“別,你們誰也別進去。這……這是她的意思。”
“她到底出了什麼事?”須臾臉色沉沉眼光如刀看的雲蘇連聲嘆道:“不是我不說,是我無法啓齒,她……她跟我一樣,被毀……毀容了。”
甯越愣在那裡須臾愣在那裡,似是冰山崩裂**然後一息之間就什麼都安靜了,好像世界一片空白四野都不存在,處在一個虛乏的時空裡,靈魂飄啊飄的不知飄去了哪裡,再也找不回來。
這時啞狼玉城和管家竇戈都立於一側,向來說話都是柔若春風的甯越這會兒居然厲聲道:“竇叔,告訴我詳情。”
竇戈聲音沉重,“是,這歌壎走後,老奴我就指派了落香伺侯蘇小姐,這落香一直溫溫和和勤勤快快的,她在府上也有三年了,今天如是往常一樣,蘇小姐早上醒來之後,落香就倒了熱水拿了面巾給蘇小姐擦臉,然而這一擦就……”
“她人現在何在?”
“她……逃了……”竇戈話落,須臾卻猛然聲起,“來人,給朕關閉四面城門,誰也不許進出,給朕動用所有中尉府的人,全城搜捕這名叫落香的丫環。”
“雲大夫……”甯越的聲音似乎有點抖,“她……可還有補償之法?”
雲蘇卻忽然跪下,滿含傷憤之意,“暫時沒有,不過微臣定當儘自己畢生所能,還蘇……殊大人一個原貌。”
須臾卻呼吸急促了,突然就拔出身邊侍衛的劍,一劍劈下去似是含了畢生的力氣,他面前的一株雪梅被他生生劈斷,那樹搖了幾搖便嘩啦啦的倒在地上,這個時候的他覺得自己是死了的,在無止境的糾纏中滿心滿肺的都是苦意,撩起他最細微的觸覺,他不甘心的以別人的“死”來證明自己的“生”。
“傳太醫院所有太醫,三月之內若不能還殊藺原貌,均以死罪論處。”
雲蘇跪着的身子晃了幾晃,他倒不是怕死,自己的親妹妹如此,他自己又是如此,生啊死啊的又有何所謂,他只是看出來了,有時候一位帝王的愛,帶給他人的可能就是“傾城”之災。
須臾將劍一扔,突然就跨上馬去,“丞相,這裡就交給你了,朕要去突審嫣沫與伯牙子,此是若真與他們有關,朕……絕不姑息。”
屋子裡的長寧蜷縮着身子縮在牀的一角,所有的帷幔輕紗都已放下她還是嫌太亮, 其實她知道這四周暗不暗的又有何所謂,重要是心裡暗了,是比暗夜更暗的深重,是那睜開眼看不到頭看不到夜盡處的絕望。
甯越獨自徘徊於雪梅軒大門外,他數次想要推開這門,但總覺得有一堵無形的高牆橫亙在那裡阻隔住了他。他知道該給她時間來面對這不堪的。因此他轉身離開,只留下玉城悽悽然的哭聲和啞狼的哀嚎了。
直到夜深時他才又重新回來推開了那扇門,他的腳步聲在這暗夜裡顯得冗長,桌上的飯菜至今一口未動,他嘆息着掀開層層帷幔在牀畔坐下,“長寧……”他輕輕的喚了聲然而卻沒有回答,她在她的黑暗裡獨自行走,怕是一時難以喚得回來了。
甯越趨過身去將她輕輕的摟在懷裡,長寧只覺得這漆黑的夜裡有了一點溫暖,她伸過手去緊緊的摟住他的脖子怕再失去了什麼.
她忽然想起了大哥,他在失去自己容貌的時候又是如何渡過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的?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訴無可訴,也無人可以給他擁抱,他又是如何走出來的?相對於那些白骨埋沙屍橫荒野的戰友們,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