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茨覆滅同年,南陵國兵馬大將軍蘇長寧不知何故被國君墨王從將軍貶爲都尉,駐守邊疆瀾滄城,瀾滄位於南陵北境與北燕交接地帶,連綿起伏的蠻嶺山脈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瀾滄城城門正位於瀾山與滄山之間的山谷之中,所以謂之“瀾滄城”。瀾滄城身後往南一百里沿山而行的官道謂之建川道,建川道過去就是問天府,自古就是軍事重地,而瀾滄正好成了問天府的咽喉,“欲破問天府,必先敗瀾滄。”
瀾滄城原本是個荒涼的小邊城,經過蘇家一門三代駐守邊防,和蠻嶺山脈形成的天然屏障,即便瀾滄歷經了大大小小許多戰役,依然堅強的屹立着,慢慢的,它就變成了農商交易頻繁的外貿邊陲小城。慢慢的,蘇家在瀾滄城的英勇名望成了一道標杆,慢慢的,蘇家軍也成了百姓眼中神一般的存在,是個可以保家平安的存在。
蘇長寧是在南陵國都和墉城出生,母親水氏,原爲當地牡丹街上頭牌,當時以有孕之身嫁與蘇秦時弄得整個蘇家雞飛狗跳,以致蘇長寧一出生便被冠以“野子”稱號不被蘇家所接受,爲平緩關係,蘇秦便將長寧自幼帶到瀾滄城,文從和尚無心大師,武從世外高人無淵,開始了戰場上隨着蘇秦流離的生涯。
南陵國安十六年,即楚茨亡國兩年後。
在外風塵僕僕半月有餘,蘇長寧騎馬進城,此時正是清晨,天邊一抹死死的魚肚白掀開了嶄新的勞碌糾葛的一天。她的身後跟着成鶴。踏着馬蹄聲聲連拐幾個彎,蘇長寧瞄了幾眼熱鬧的街道,東西延伸,兩旁店肆林立,乍一看雖是清晨卻已是人頭攢動,車水馬龍,此刻,也就只有她蘇長寧知道,那粼粼來往的車馬,川流不息的行人,那酒肆茶坊中飄出的香氣,都會被即將到來的戰爭所衝沒,即便是普灑在紅磚綠瓦樓閣飛檐之上的晨暉,也會詩意淡卻,變得薄情寡義起來。
穿過街去往軍營的拐角處,賭坊裡罵聲不絕,一個竹竿子般瘦高的男人正跟幾個彪漢扭打在一塊,雖然以一敵數,但也沒有露出絲毫敗跡。
“雷神。”竹竿子男人被突然到來的叫聲喊愣了神,就這功夫胸口便吃了一記勾心拳,踉踉蹌蹌跌坐在街道中央,他扭頭沿着映在地上的身影向上看,又猛地一軲轆站起來,“波斯貓,哦,不對不對……都慰大人,你可來得正好,嘿嘿,身上有沒有錢……”
叫長寧波斯貓的,正是瀾滄城校尉雷點,被大家稱爲“雷神”,其辦事一向雷厲風行,不管是打仗還是辦事還是賭錢還是泡妓,向來風風火火來去利索,長寧知道這種軍中風氣不宜倡,但她也沒法管,人的七情六慾約束多了,就會產生反彈,特別是在戰事來臨情緒壓抑的時候,什麼軍規紀律都是一頁廢紙。
“看起來又賭了一夜,真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蘇長寧狠狠踹了雷神幾腳,雷神揚着頭嬉皮笑臉一副賣乖相,長寧撫撫臉摸摸口袋又搖了搖頭,她剛從北燕國一路嚼着乾糧過來自己都快嚼成綠眼狼了,哪還有多餘,但長寧還是灰溜溜的夾着尾巴,以都尉之職打了欠條,在一衆猜忌的眼神護送下灰溜溜的跑了。
三人分別騎馬回營,雷神也沒有不好意思,依舊跟在長寧身後耍着貧嘴,若是平時,長寧也會應景一下,嗆得雷神面露囧色抓耳撓腮,但現在情況不同。
回到營地的蘇長寧頂着一張灰濛濛的臉,見到啞狼時嘴角有一點苦澀的味道,這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東奔西走,條件惡劣,塵土飛揚,即便世間最美的女子在這兒也嫵媚風情不起來.
啞狼是長寧身邊的侍衛,從長寧被他父親拎着上戰場起就跟着她。身上功夫了得,又做了一手好菜,唯一的缺點就是他不會說話只會跟狼一樣嚎上幾嗓子,常常是比比劃劃,就像此刻他在比劃着告訴長寧,“莫將軍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莫聞人原本是幽川十五城監御史,是南陵國昭澤皇后的兄長,蘇長寧被貶都尉之後,墨王就調了對戰事一竅不通的國舅爺莫聞人駐紮瀾滄,負責調度整個蘇家軍,五萬蘇家軍曾一度反應過烈但在蘇長寧強壓下也算未出事,邊關重地,一旦起了內亂容易被外族利用絕非兒戲。
僅管蘇家軍的火性被蘇長寧點拔熄滅,卻不等於莫聞人就能以將軍之銜隨意使喚,平時瀾滄城只有守軍一萬,另四萬蘇家軍屯於問天府,每三月以一萬人爲單位輪換,按理說蘇長寧都尉之職平時只有訓練權,沒有調度權,但在蘇家軍面前,莫聞人幾乎只是個掛職傀儡,而他也不爲意樂得清閒。
但面對戰事,莫聞人也有着文人的脾性,嚷嚷道,“看看你們什麼樣子?都快打仗了,還整天瞧不見人影?這成何體統,成何體統?”莫聞人之所以生氣,是因爲這些日子長寧不在,他對戰事有一種天然的抵制與畏懼卻要強做鎮定,二名校尉又都不聽指揮,自己沒有作戰經驗只能忍氣吞聲,自是一肚子苦水。其實來之前他也知道,文官指揮武將,若沒有戰跡軍功,基本上只能輪爲被人耍臉色,丟脾氣,沒個正眼兒瞧的份。
“有將軍在,我等自是安心,所以現在就等將軍發令,我等必鞍前馬後,萬死不辭。”蘇長寧拱了拱手,對這位借皇后之事得以提升的堂堂七尺男兒也略有些嗤鼻,道:”請問將軍有何安排?”
莫聞人是個文人,寫些詩詞風花雪月、或者政治公文一下倒還可以張口就來,但要他上趕着打仗,講究個運籌帷幄,排兵佈陣,那可就是繡花枕頭一肚子草了。莫聞人收斂了一點自己的怒氣,說“這個……那個……計策都是人想出來的,這可是關係我整個南陵命運,所以才找大家來商討麼,現在,都尉大人,介紹一下城裡的情況。”
因才施用,唯纔是舉,哪怕是“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人才,蘇長寧也一向禮數有加,敬佩恭讓,但現在墨王所謂的舉材不避親——起用毫無軍事知識打仗常識的莫聞人,被長寧視爲對生命極大的侮辱,無才而治,鄶子手也,會有多少鮮活的人命因他的一句話,一個決定而葬送在戰場。
蘇長寧雖然這麼想,但也沒有明言頂撞,只是撫了撫這些天風餐露宿,殘留在頭上的灰塵,回答道,“以北燕軍現在的速度,大概還有半個月時間便可到達這裡,軍隊人數約三十萬,而瀾滄城內,常用駐兵一萬有餘,另還有剛從問天府調過來的三千騎兵,我過來之時問過庫房的伍長,報告庫裡還有長箭二十萬,硬弓三千多,刀槍長矛過萬,還有幾百桶桐油以及盾牌鐵器若干,照着這數量,若是實打實的開戰,堅持不過一天,三十比一,就是用腳踩,都能把我們的腦袋踩開花。”
其實蘇長寧早就實地察看了將士的人數裝備,庫中武器彈藥的配備,即便是經常巡視的熟知一草一木的山谷地形也沒有放過,她會想各種可能發生的戰況和自己的應對措施,哪些東西可以利用,哪些危險可以避免,那些時間,地理,人和,都是作爲一個軍隊首領所必須考慮的因素。
廋高個校尉雷神是個不說話就會死的暴脾氣人,見莫聞人愣傻模樣,知是指望不上便有心逗他一樂,“將軍若是害怕,自是可以去往問天府,那裡相對安全,這裡的事可以交給都尉和我們,我們皮燥肉厚,一二刀,幾隻箭,也要不了我們的性命。”
“將軍豈有逃跑之理。”莫聞人嘴硬,扭頭問另一名沒有作聲的校尉,人稱“太監”的商誼,“你可有什麼妙計?”
“打仗來說,我們在行,謀略來說,都尉擅長。”商誼拖着長長的尖銳尾音,把皮球踢給了蘇長寧,自從蘇長寧任此地都尉之後,商誼便一直不服,後經比武大庭廣衆之下又不敵女流之輩,自此商誼說話便陰陽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