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祠古蹟,難得月明。
楚天簫行走在一片荒蕪頹敗的廢墟之中。這裡看上去從前是一座雄偉的宮殿,然而如今卻只有荒草叢生,四處斷垣殘壁。他不知爲何竟有些傷感,俯下身子輕輕撫摸着一個被烈火燒得只剩小半截的紅燭大柱。
他似乎感覺到這柱子裡隱含着些什麼,是一些很模糊很模糊的片段。彷彿被海水浸泡過的紙張一樣,雖然字跡還在,然而已經無法辨認出這上頭到底寫了什麼。
楚天簫猜不透這裡頭模糊的片段到底是什麼,然而他卻隱隱有一種感覺,這必定是他極爲珍貴的東西。
所以他再度摸上另外一個小石柱,這一次他依然發現了一些模糊的片段。然而這一次的紙張不單單被海水浸泡過,紙張本身也是出了不小的問題,似乎上頭的字跡已然被人抹去。
有些意興闌珊地放開了石柱,他繼續在廢墟之中前行尋找着。
他希望能夠找到一個不那麼模糊的片段,能夠找到一頁海水還沒來得及浸泡過的紙張,能夠找到他潛意識裡認爲極爲重要的東西。
殘存的石柱已然不多,他很快便漸漸走到盡頭。所有的石柱都不能給他完整的信息,只是讓他這種隱隱擔憂的情緒多了一分。
然後他聽到一聲清脆的鳴響。
他偏頭,看向盡頭的祭壇。
祭壇被四面的白色帷幕紗所遮擋,依稀可見祭壇當中有一道長長的影子,想來應是古琴一類。另有一道倩影,正以纖纖玉手撥弄着一根琴絃。
——噔。
琴聲再度響起,就如同萬馬奔騰時一道閃電率先衝出,其後便會有無數駿馬向着那道閃電奔跑的方向,急速衝出。
——噔噔噔——
琴聲有節奏地響起,像是細水流長,又有如高山飛泉,於寧靜之中渲染出一股急速緊迫。動靜之間不斷轉化,時而如叮咚泉水,輕快明朗,時而又有如幽咽寒潭,隱而不發。
楚天簫不知爲何,聽着這琴聲只覺得五內很不是滋味。即便是喜調中,他也聽出對方琴聲中蘊含的哀思,這種感覺實在奇怪,他想要上前去確認一二。
我們認識嗎?爲何我覺得你的琴聲如此熟悉?
楚天簫沒能走上前。
因爲祭壇周遭的帷幕如同活物生靈,不斷打擊着他,纏住他的雙腳,不讓他上前。
楚天簫只有靜靜聽她這一首曲子,等着她彈奏完畢。
然而這首曲子很長很長,似乎永也彈奏不完。而且令人瞠目結舌的是,這首曲子不斷出現新的樂符音,節奏也時刻在變,完全就像是一首又一首風格迥然不同的曲目彙編到了一起。
如果真是這樣,天知道這曲子還要彈奏到什麼時候?
楚天簫心下有些焦急,然而他卻不忍心打斷那琴聲。一來是他自心底裡佩服喜歡這琴聲,二來也是他潛意識中的那份不忍。
他從來都沒有打斷過對方撫琴。雖然因爲生存,她要做大部分家務,沒有什麼時間撫琴,七絃琴也總是用最便宜的那種,還是向着鄰家借來的。
但是她很喜歡撫琴,自小就非常喜歡,而因爲地處偏僻,從小到大也只有他一人是她的聽衆。
雖然現在這些記憶已經通通被酒水淹沒再也無法可尋,但這種自小養成的習慣卻依然存在。
楚天簫就這樣靜靜聽着,他不知道這樣是不是會耽誤自己的行程,事實上他現在眼裡根本沒有任何關於行程的念頭。
上一次,心魔化作水夢涵以自身求他留在神界,放棄去小無極宮,他沒有答應。
然而這一次,面對帷幕裡的那個倩影——即便連對方的姓名,音容相貌都不清楚,他卻很想一直就在這裡靜靜地聽着對方彈着這首似乎永遠也不會終止的曲目。
不想去管其他任何事。
只是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疑問。
“我何時見過你?”
古琴嗡地一聲,驟然停下。
帷幕裡那道倩影似乎站起了身,有些詫異地看着帷幕外的楚天簫,然而她卻沒有掀開帷幕。
“你來做什麼?”
她淡淡說着,口氣中卻已難以掩飾那一分酸楚。
“都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你還來做什麼?”
楚天簫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本來可以說‘姑娘我們認識嗎你不會是認錯人了吧’這種敷衍卻真實的回答,只是話到嘴邊竟是無法說出口。他也不知爲何,心下竟然隱隱生出一絲愧怍感。
“你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不敢看我?”
那女子握緊古琴,鏗的一聲,用力向下一劃。那古琴的一根琴絃應聲而斷,聽上去很像是決裂的聲音。
“你明白了?回去吧,我不想再見你。”
楚天簫搞不明白現在這種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女子是誰?爲什麼都還沒有見面就如此不客氣地下逐客令,好像自己欠了她什麼似的,可是自己明明不認識她啊。
“那個……我何時見過你?”
他這是第二次說出這話,先前只是一聲喃喃,估計那女子只聽到了他的聲音卻未能聽清他的話語。
這一次他放大了音量。
祭壇中安靜了一段時間,那女子輕輕釦了一聲琴,話音很是平淡,說道:“你要落髮黃冠,自是割捨一切紅塵情緣。既然如此,你怎麼會記得我?又何必記得我?相見不如不見……”
楚天簫愈發捉摸不透,搖頭道:“我只是要去加入小無極宮,雖是修道,卻也沒說不能涉足紅塵啊。”
那女子不再答話。可楚天簫卻覺一陣冷冷氣息自內傳來,牙關緊咬打了個寒顫。就聽一陣陣琴聲再度響起,卻不再是先前的細水流長或者溫風細雨,而是急切的將軍令!似乎要將滿腔不滿匯諸七尾焦弦,急速節奏中透露出一種逐客的味道。
不但是逐客,還是逐那些最下等的惡客。
琴聲陡然一高,如音波震耳欲聾,楚天簫無法抵擋,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昏迷過去。
一襲白衣掀開帷幕,纖纖玉手點在他身上,一行清淚不斷落下。
“你爲什麼要來這裡呢……爲什麼……”
右袖一揮,將之送出此地。
白衣女子緩緩步入祭壇,淡淡看了那相伴多年的古琴,然後嘆了口氣。
古琴頓時崩壞碎裂,顯然是先前無法承受她的怒意。
“爲什麼還要再來擾亂我的道心?爲什麼都已經有了旁人還要再來見我?爲什麼答應了他不再涉足紅塵情事還要與我糾纏?”
她連續三問,卻無人能答,面色有些黯淡地低下頭輕聲一嘆。
“明明你……都已經忘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