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軍的一系列異常舉動令人擔憂,如果我們把川軍佔領宜昌和出兵大冶看成是單純的利益行爲,那就大錯特錯了!”
說到這兒,蔣介石有些激動地站起來,他的表述方式非常平實,身形挺直,兩手毫無動作,讓人感覺有點兒僵硬拙笨,沒有像汪精衛那麼輔以手勢自然而然生出極大的感染力,但是奉化口音的官話說得字字清晰,從容不迫:
“本人認爲,川軍半年來的所作所爲,完全是有目的、有計劃的勢力擴張,而且必然獲得了四川各級政府和迅速發展的民主黨的支持。諸位不妨回想一下,這一年來四川督軍蕭益民和省長張瀾都幹了些什麼?
“在西面,他們做得最徹底也最成功,連續五年有條不紊地堅持西康建設和西康移民計劃,而且取得了巨大成績,川軍不但成功佔領整個西康和大半個西藏,而且仍在不斷搶修道路,同化康藏土人,三萬久經沙場、裝備精良的四川邊軍,如今正在步步爲營向南挺進。
“由此可見,四川軍政兩界已經形成共識,他們不惜冒着歐美列強的反擊和國際政治的孤立,不惜頂着列強的貿易制裁壓力,以極爲罕見的強硬手段,逼迫英國人做出讓步,從目前英國駐華公使和衆多領事官員公開發表的言論來看,蕭益民和張瀾他們成功了......
“可是,在三個月之前,有誰不罵四川方面的幼稚無知和異想天開?有誰不取笑蕭益民的飛揚跋扈和不知量力?”
孫中山緩緩靠在椅背上,沉思起來。
汪精衛驚愕地望着他印象中木訥多於機敏、行動多於言語的蔣介石,眼神極爲複雜,臉上溫和迷人的微笑緩緩消失了。
唯有與蔣介石朝夕相處的劉秉先不住點頭,深以爲然。
恐怕在廣州整個革命大本營中,只有劉秉先才知道蔣介石的深沉與睿智,才瞭解蔣介石擁有的非凡思考能力和高遠眼光。
蔣介石下意識地擡起手,擦了擦被短鬍子刺癢的嘴角,繼續說道:“從目前康藏地區的安定和英國人的反應來看,四川已經完全解決了來自西面的威脅和土人叛亂等問題,否則他們根本沒有精力和能力突然掉頭東進,先是借響應北京政府的號召爲藉口,以令人驚訝的速度出兵宜昌並佔而據之,隨即由蕭益民高調出面,與北京政府特派官員、湖北省政府官員和日本方面舉行會談。
“結果大家都看到了,川軍一個師和六艘炮艇組成的江防團,名正言順安安穩穩地佔領了宜昌,佔領了這個扼守長江咽喉、連接五省商道的戰略要地,根本沒有出現之前我們的同志和全國各大勢力所預測的混亂與戰爭,這不得不令我們好好反思,畢竟我們的看法被證明是完全錯誤的。”
“是啊!當初連我都認爲蕭益民會在湖北本地勢力、北洋政府和日本的強大壓力下騎虎難下,唯有撤回四川消弭戰禍一途,就連北洋軍中智勇雙全的少壯派將領吳佩孚都做出同樣的預測,但是結果……實在是出人意料啊!”孫中山感慨不已,頗爲自責。
汪精衛是當初最不看好蕭益民的人,他對川軍出兵宜昌發表的所有言論,都是對川軍和蕭益民的抨擊和譏諷,他從來沒有料到事情會遠遠超出他的理解範圍,因此聽到蔣介石暗含怒憤的話,看到孫中山臉上的自責與失落,汪精衛也跟着長長嘆息,並沒有在這個時候再開口找不自在。
“介石,坐下說,繼續。”
孫中山似乎受到很大觸動,神色變得嚴峻起來。
蔣介石應承一聲坐下,頗爲艱難地整理一下因激動而散亂的思緒:“從甲午戰爭以後,恐怕全中國再也沒有一支軍事力量,敢於與強橫的日本軍艦對峙,可是蕭益民他就敢幹,所以他得到了我們誰也不敢想的回報,儘管仍然面臨日本人從方方面面展開的報復和壓制,但起碼他堂而皇之地佔領了宜昌,佔領了這個對四川來說無比重要的橋頭堡和交通咽喉,從而爲川軍出川奠定了最爲有利的基礎。”
“其次,蕭益民在所有人還看不清楚他的目的之前,立即拋出了擁有漢冶萍四成多股份並要完全收購漢冶萍的消息,引發全國巨大震動,同時也引發全國民衆的愛國熱情,對剛剛放棄干涉宜昌的日本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的危機。
“已經連續十幾年每年都從漢冶萍運走上百萬噸鐵礦砂的日本人,哪裡還有精力去和蕭益民糾纏已經失去的宜昌利益?事情的發展,正如我名所看到的一樣,日本人不得不拋開與英國人之間的協定,由政府官員和日本企業家代表出面,單方面與已經成爲漢冶萍最大股東的蕭益民展開談判。
“先生,諸位,這幾件事情無一不是經過精心策劃和長時間準備的結果,每一招都令人驚歎和欽佩,可之前我們黨內普遍對蕭益民和四川政府報以鄙視,甚至認爲四川軍政兩界無比的幼稚和魯莽,不知道大家現在是否還持有這樣的看法?”
說到這裡,蔣介石加重了語音:“那麼,蕭益民爲何在與日本人談判的關鍵時候,以平息大冶鐵礦工人罷工爲名,突然派遣一個團的重兵,佔領大冶礦區和碼頭?難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日本人的利益,就不怕日本方面的報復嗎?他這麼做,是否還有別的我們無法看到的政治利益?
“目前,湖南的譚延闓率領的代表團還在四川訪問,妄圖復辟的張勳剛剛被北洋兩派和我們國民黨聯手趕下臺,沿海各省均處在巨大的動亂之中,但仍然蓋不住蕭益民和川軍帶給全國的一次次巨大震動。
“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蕭益民到底想幹什麼?他下一步又會怎麼做?而我們又該如何處理與四川的關係?要是再次對蕭益民發起輿論抨擊,蕭益民會不會從此斷絕與我們之間的聯繫?會不會連一顆子彈都不賣給我們?”
蔣介石說完,筆直地坐下,臉上汗水流淌,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意味。
來到廣州這麼些日子,包括在日本和上海革命的這麼些年,蔣介石從未在公開場合說過這麼多的話,所以他坐下後仍然感到緊張,心底卻涌出一種暢快淋漓之感。
孫中山雙眉頻頻抖動,非常讚賞地向蔣介石點點頭,然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思。
汪精衛含笑看着蔣介石,眼中神色極爲複雜,有意外,有欽佩,也有種說不出的失落,蔣介石已經看到了許多汪精衛沒有看到的實質,同時提出來國民黨戰略上遇到的重要選擇和危機,汪精衛內心震驚之餘,也看到了蔣介石寬廣視野和遠大抱負,以及蔣介石從未表露過的深邃與野心。
匆匆品味,略作權衡,汪精衛便非常清楚地意識到,蔣介石已經引起了中山先生的極大重視,從此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武將,蔣介石正在用他獨特的智慧和行動,向中山先生證明自己的能力,而且一步步走向國民黨的核心圈子。
此時的孫中山面臨一個痛苦的選擇,軍事上的失敗,政治上的分裂,革命陣營中的派系林立,爾虞我詐,耗費了他巨大的精力和時間,他所建立起的南方革命政權,正在搖搖欲墜之中,說不定下一個決定作出的時候,就是革命陣營分裂的開始。
在北方政權和各省軍閥的強大壓力下,孫中山名義上統制整個廣東,卻沒有任何財權和軍隊管轄權,全國絕大多數的所謂革命政黨和革命武裝,無不是爲了自己的小集團利益苦心鑽營,他們的所有行動似乎都在假借革命和孫中山的名義在進行,口頭上高喊革命、行動上卻毫無顧忌自私自利,孫中山發現自己從未真正擁有調動任何一支軍隊的權力,唯獨忠貞不渝追隨他的蔣介石和劉秉先兩人率領的新成立的警衛旅,纔是他唯一可以仰仗的軍隊。
可是,在這個形勢極爲複雜的時候,孫中山無論如何也難以做到蔣介石和劉秉先希望中的選擇與改變,整個南方革命黨陣營的構成太過複雜,魚龍混雜,派系林立,無論怎麼看都給人一種組織混亂積重難返的無力感,任何的改變和選擇,都有可能引發分裂。
在各自爲政、只是暫時團結在革命名義之下的各軍事勢力中,已經出現政治倒戈的聲音,孫中山的地位看似穩固,其實發出的政令已經大大失效,陽奉陰違者比比皆是,更不用說以革命的名義佔據廣東各地、然後窮徵暴斂自我壯大的各部客軍了。盤踞在廣州周圍桀驁不馴的一部部所謂的革命軍隊,根本就不聽以他爲核心的中央政府的任何調遣,革命陣營中任何的政治分裂,都有可能導致一場內戰。
書房裡靜得讓人難受,蔣介石和劉秉先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兩人和汪精衛一樣,眼巴巴看着陷入沉思、臉色不斷變幻的孫中山。
十餘分鐘的沉默過去,孫中山再次振奮精神,堅定的目光從汪精衛和蔣介石臉上緩緩掠過,最後停在劉秉先臉上:“子承,你的看法呢?”
劉秉先咬咬牙:“聯合!和川軍聯合!如果學生的推測不錯,譚延闓將軍恐怕已經和蕭益民將軍達成了合作協定,再加上程潛將軍與蕭益民將軍素有聯繫,相互欣賞,只要蕭益民將軍對程潛將軍作出一定的承諾和支援,就能把本來就沒有任何原則性矛盾的程潛和譚延闓兩大勢力撮合在一起。
“如此一來,湖南的形勢就會發生巨大改變,傾向於革命的譚延闓部和已經舉起革命大旗的程潛部一旦結合,就會成爲主宰湖南的最大軍事力量,如果有蕭益民的川軍在鄂西和荊襄一線保持壓力,北洋各軍定不敢南下與譚延闓和程潛部作戰,湖南也就能走上四川正在走的統一道路。
“因此,我們必須與四川和湖南聯合,而其中的關鍵是與四川的聯合!先生,建議您給蕭益民寫封信。”
汪精衛呆呆望着神色堅定的劉秉先,再轉向臉色陰晴不定的孫中山,書房裡再一次出現壓抑的沉默。
孫中山站起來,一步步走向窗子,望着窗外綠意盎然的越秀山久久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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