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這輛讓行的四輪馬車,上面的徽記很少見…是哪家貴族的嗎?”
“啊!努諾主管,那應該不是貴族的徽記,是一家威尼斯商會的…這個商會的總管,就是那個在港口一邊放貸、一邊賣城邦奢侈品的猶太大商人!至於這輛商會的馬車…平日裡確實很少見到出行!…”
葡萄牙王室的四輪馬車,由兩匹安達盧西亞大馬牽引,在城郊的碎石路上沉穩奔行。而另一輛同樣華麗的馬車,則退到了道路的外沿,讓王室的車輛先行。
此刻,葡萄牙皇家主管,國王親信努諾,就坐在王室的馬車中。他眯起眼睛,看着另一輛馬車緊閉的車簾,卻根本看不清裡面坐的是誰,有幾個人。他又看了會兩名駕車的斯拉夫僕人,留意到對方外袍下的皮甲,和腰間的短斧,頓時若有所思。
“嗯…威尼斯人的商會馬車,出現在城郊的平民區…而布魯諾騎士的宅院,也在這一帶…有趣!…”
在這個時代,四輪馬車依然是昂貴而易壞的出行工具,只能在基建良好的大城周邊使用。一旦出城三十里外,就沒平整道路行駛了,很容易損壞車軸和底盤。而這種馬車的底盤機械也相對複雜,維修成本很高,是普通的小貴族根本維持不起的…所以,這是真正的身份象徵,是王室、大貴族與大商人專屬的“超跑”!
“總管大人,布魯諾騎士的宅院到了!…您看,很不錯的院落,是這一帶最好的!…”
馬車繼續奔行,不一會的功夫,就抵達了一處氣派的院落外。這座院落位於城郊,雖然屬於平民區,但交通位置不錯,面積也很是不小。
“新建的幾間磚房…養馬的馬廄…驢騾拉的石磨…還有僕役的木屋…嘖嘖!一個新晉沒兩年的平民騎士,竟然能在王都近郊,置辦起這一套產業。這與一些破落男爵的家底比起來,也分毫不差了…看來,這傢伙在南方大陸的船隊往來中,委實撈了不少…”
看到院落的情形,又想到之前遇到的威尼斯商會馬車,努諾主管眉頭一揚,心中越發確定了幾分。只是,他並不以爲意,面上也分毫不顯。直到布魯諾急急奔出宅院,帶着美貌的妻子和混血的兒子,恭敬地向王室來人行禮…
“尊敬的努諾主管大人!王室騎士布魯諾·康,向您垂首致意,願上主庇佑於虔誠的您!…”
“願上主庇佑!布魯諾·康騎士。”
努諾主管這才微微一笑,矜持的迴應了一句。他多看了布魯諾的妻子一眼,心中稍稍有些驚訝。這倒不是起了什麼其他的念頭,而是驚訝於女人的身份。
“咦?竟然是一個摩爾女人?布魯諾騎士,娶了一個摩爾女人爲妻?他不準備融入王國的貴族圈嗎?嗯…有趣!…”
在努諾主管看來,對於布魯諾這樣出身低微的平民騎士,與一支破落的舊貴族聯姻,娶男爵或者騎士的女兒爲妻子,纔是改變自身階層,融入王國貴族圈子的最好辦法!像這樣娶一個異族的摩爾女人,除了貌美一些外,根本無法帶來任何的政治利益,甚至會被傳統貴族們視爲另類,不願與其往來。
而不被貴族圈接納的後果,就是這位新晉的王室騎士,很可能無法建立起一個傳承的貴族家族,會在下一代人中跌落階層,就此衰落下去…
實際上,如果不是南方大陸的航海開拓,留出了一個用命來換功績的口子,如果不是迪奧戈·康爵士,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拉了對方一把,提拔對方爲船長…像這樣沒有什麼背景與血脈的年輕人,是根本不可能出頭,晉升爲一位葡萄牙王國貴族的!…
“不過,這也不是壞事…越是沒有門路背景,越是要拿命來拼…而一個異族的摩爾妻子,也意味着,他和卡斯蒂利亞人勾結的可能性很小…當然,在真正給他這個拼命的機會前,還要看一看他的品性,是否知道感恩。否則,哪怕他拼命活了下來,也不會有什麼待遇,更不值得去提拔…”
努諾主管心念轉動,不過片刻時間,就權衡好了所有的利弊。他還是面上不顯,只是淡淡的點點頭,對單膝跪下行禮的布魯諾道。
“布魯諾騎士,陛下召見你。和我一起走吧,坐王室的馬車。”
“啊!…”
聞言,布魯諾渾身一顫,明顯有些驚訝。他不安的擡起頭,看了看沒什麼表情的努諾主管,又看了看停在院落外的王室馬車,小心翼翼的問道。
“尊敬的努諾主管…不知道陛下突然召見我,是因爲什麼事?…”
“陛下在等着。上車再說。”
“是!是!只是王室的馬車尊貴,要不然,我騎馬跟在後面?…”
努諾主管卻並不理會,徑直上了馬車。布魯諾呆了幾息,妻子不安的看了看,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布魯諾搖了搖頭,輕輕抽出手,讓妻子回去。接着,他咬了咬牙,壓抑着心中的惶恐,上了那輛從未進入的王室馬車。
“噠噠!…”
四輪馬車調轉車頭,沉穩的往辛特拉宮的方向行去。努諾主管老神在在,垂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樣。而布魯諾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只敢坐了半邊屁股。他不時看一眼努諾主管,想要說些什麼,對方卻一直閉着眼,也不看他。好一會後,他才鼓起了勇氣,恭敬的低聲道。
“上…上主庇佑!尊…尊敬的努諾主管,不知道…陛下突然召見我…有什麼要事吩咐?…”
“哦…陛下吩咐的,當然是要事。至於什麼事嘛…和之前港口的哥倫布船隊有關。見了陛下,你自然就知曉了…”
努諾主管神情淡淡,簡單說了兩句,又一次闔上了眼。看到皇室主管的這種態度,布魯諾心中的惶恐,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更加強烈了。什麼樣的大事,能落到他這個普通的王室騎士頭上,還要用王室的馬車,直接來接?難道是,他之前夾帶的貨物…
“噠噠!…”馬車繼續向前,車廂中沉默的如同睡着。眼看着,辛特拉宮已經出現在天際,傍晚的陰影漸漸籠罩東方…布魯諾心中的不安,終於衝破了一切。他狠狠咬了咬牙,“噗通”一下跪倒在狹窄的車廂中,向另一邊的努諾主管,謙卑地行了大禮。
“尊敬的努諾主管!國王召見在即…還求您,指點我一二!…”
“哦?指點你?…”
看到跪伏的布魯諾,努諾主管的臉上,總算是揚起了一絲笑容。他輕輕敲了兩下車窗,馬車的速度就驟然變慢,而並不遙遠的辛特拉宮,也似乎驟然遙遠了起來。
“布魯諾…你知道…你犯下了什麼事嗎?…”
“啊!我犯事?…尊敬努諾主管,我一直忠誠王室,一直勤勉任事…”
“算了,你既然不願說,我也不勉強…走吧!陛下在等着呢…”
努諾主管神情一冷,又一次闔上了眼。布魯諾如墜冰窟,連忙抱住努諾主管的腿。他結結巴巴的交代着,努力回想着自己的過錯。
“努…努諾主管…我…犯了事…我犯了事!…我…港口哥倫布的船隻…我帶着兄弟們,和另外兩艘船一起,搜刮了船上的財物?…我拿走了船長箱子裡的一小袋金子…我這就上交給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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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還有呢?”
“還…還有?…我…我沒…”
“今天我在來的時候…看到了威尼斯商會的馬車…從你的宅院外離開…布魯諾,你竟然和威尼斯人勾結,出賣王國的利益?!…”
努諾主管緊緊盯着布魯諾的眼睛,幽幽開口,聲音驟然嚴厲。布魯諾頓時一個哆嗦,嚇得渾身劇顫,脊背都冒出一層冷汗!
“啊!啊這?…努諾大人…我…我沒有出賣王國的利益…我向上主發誓!我只是…賣…賣了些…南方大陸的私貨…我只是想賺些金幣…上主啊!我知道錯了!我真的錯了!我這就把所有私貿的錢,都上交給王國,都交給您!…”
布魯諾嚇得肝膽俱裂,抱住努諾主管的腿,哭的看起來悽慘無比。努諾皺了皺眉,又敲了敲車牀,馬車便徹底停了下來。
“說吧!這些年,你私貿了多少,又賺了多少?”
“努諾大人…我…我這些年,一共才從南方大陸,回來三、四次…每次只夾帶一個艙室的貨物…沒有貴重的象牙寶石黃金…主要是不顯眼的香料,胡椒、黑胡椒,還有一些蜜蠟和香木…賣給威尼斯商會,他們加價兩成收。而賺來的錢,要分給一船的兄弟…也不只我們一艘船,幾乎所有的船長都這麼幹!…”
車廂中,努諾主管眯着眼睛,聽着布魯諾結結巴巴,交代了這些年所有的私貿。聽着聽着,他的眉頭也再次揚起。南方大陸的航海貿易,帶回的貨物價值之高,哪怕只是私貿一點,其中的流出的財富,都是數百上千的金杜卡特…甚至讓他這個不缺錢的皇室主管,都有些心動。
只是夾帶貨物、再偷偷賣掉這種事情,牽連實在太廣,早就是王國航海貴族們的潛規則了。若昂陛下肯定心知肚明,只要不鬧得太過分,也只能默許。眼下,他只是恐嚇一下沒見識的布魯諾,卻絕不會真的挑開這層窗戶紙,一下子得罪王國所有的航海貴族。
“上主啊!僅僅幾年時間,你就貪了這麼多?布魯諾,你可知道這個數字,能以讓你在王室審判時,吊死幾次嗎?!…”
“啊!努諾大人,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對陛下的忠心,對王國的忠誠,可真是比真金還真啊!…”
“嗯…”
捏住了布魯諾的把柄,努諾主管又仔細打量了會,看出對方一把鼻涕一把淚,是真的畏懼害怕了…他這才悠悠開口,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布魯諾,你奔波在南方大陸上,經歷魔鬼的詛咒,爲王國帶回一船船的財富…你對陛下的忠心,對王國的忠誠,陛下也是看着眼裡的…貪沒些財貨,只要不過分,其實不算什麼。但你決不能犯大錯!”
“什麼是大錯?和卡斯蒂利亞人、和威尼斯人勾結,泄露王國的機密,那就是要判絞死的大錯!…尤其接下來,國王會召見你,交給你一項至關重要的任務:按照哥倫布船上的航海記錄,探索向西的新航路,找到那個大島上,與東方有聯繫的土人王國…”
“這是王國至關重要的大事,也是決不能泄露的王國機密!…我既然向陛下舉薦了你,便是看重了你的能力與忠誠!把你當成值得栽培的人才…嗯?不用行禮,不用磕頭…什麼?把私貿的一半交給我?你說什麼胡話呢!我怎麼會收…七成?嗯…”
“哈哈!布魯諾,你不錯!懂得感恩,便會有上主的賜福!…只要你能從大西洋中活着回來,帶回新航路的情報…那陛下的賞賜,王國的封賞,絕不會少!…哪怕是男爵的爵位,更進一步的機會,我也會爲你爭取的…當然前提是,你必須找到那處大島,要把陛下的航海任務完成!…”
“去吧!覲見陛下吧!老老實實,恭恭敬敬的。陛下問什麼,就如實回答,不要隱瞞,你也瞞不住…陛下是極爲理智的君主,只要你對他有用,他就會用你,而不會在意你的出身!…布魯諾,你要記住,你最大的用處,就是航海的經驗和本事,一定要抓牢了!…”
四輪的馬車,緩緩駛入辛特拉宮。國王的衛隊領着布魯諾,直到夜幕下的大殿,就像什麼危險的巢穴。而在足足一個時辰的覲見後,布魯諾才低着頭,滿頭大汗的退了出來。這一刻,他的手上,已經多了一份航海日誌,還有十多名船員的審訊記錄。
而一場生死難料的航海任務,已經沉甸甸地壓到了他的肩頭。這一刻,他憂心忡忡,看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就像站在薄冰之上,凝視海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