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山脈在遠方起伏,無盡的山林延伸向天際。從大雪狼號的船頭,往大江兩岸看去,密密麻麻的粗壯樹木,幾乎填滿了視野。
除了樹,還是樹,到處都是樹。樹下面,則是潮溼鬆軟的黑土,覆蓋着厚厚的樹葉與松針。而樹木稀疏些的地方,就是各種水的痕跡。雨季的洪水似乎剛剛消退。溼潤、粘稠、混雜,空氣中滿是溼潤的水氣與腐葉的氣息。而連片的泥沼,一片又一片,看上去還長着草,踩下去卻見不着底,直接就能把人吞噬。
遠處的白山,腳下的黑水,還有奔騰的大江。“白山黑水”的通古斯之地,來到大江的下游,正是後世的外東北糧倉。
然而,這個時代的外東北,與溫暖富庶的黑土糧倉,沒有任何的關係。農業時代寒冷的黑土帶,又碰上大寒冷期,是極難開發的!在排幹沼澤前,這裡嚴重缺乏耕種的土地,也根本沒有適應苦寒氣候,能夠耕種的舊大陸作物。
這裡是真正的“苦寒潮溼”沼澤,是“窮苦亡命”的林地,是無數通古斯部族廝殺埋骨的墳場!
沼澤與密林,就是所有外來者面對的第一種死亡考驗。而寒冷與飢餓,則是第二種。至於最後一種考驗,則是紛繁廝殺的通古斯諸部,是密林與沼澤中,寒冷與飢餓的人們。
“狗是厲害的,能找到林子裡的路。沼澤是死的,吃掉活着的人。風是來報信的,帶來遠方的血味。當狗叫的時候,就一定要停下來,拿出斧頭和弓箭來。因爲,不是遇到了吃人的虎狼,就是遇到了吃人的部族!…”
尼夫赫頭人蹲坐在甲板上,一邊給狗喂着魚的內臟,一邊通過阿伊努翻譯,和祖瓦羅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他的狗非常細長,頭窄嘴長,腿又細又長,身腰也長,一看就是真正的“細狗”!
兩條契丹細狗背上微弓,像是箭一樣,看起來很擅長奔跑。它們齜着牙,盯着祖瓦羅,就好像隨時要撲咬過來。如果說,山部飼養的阿拉斯加犬與哈士奇,總是給人一種“睿智”、“堅毅”的感覺。那這兩條細狗給祖瓦羅的感受,就是“迅疾”、“兇狠”,又快又狠!
“狗能探出路,帶你在林子裡走。狗能撲咬獵物,追上最狡猾的狐兔。狗能聽到遠方,遠遠的發現死亡。當你夜裡睡覺的時候,如果沒有一條狗戒備,又怎麼敢安心的睡着?…所以啊!坐着大船的部族噢,你們一定要養狗。在這片刺蝟一樣的吃人林子裡,沒有狗,那可真心活不下來!…”
尼夫赫頭人念念叨叨,每句話都不離狗。而那兩頭兇狠的大狗,也乖順的聽着“頭狗”唸叨。實際上,當祖瓦羅問起尼夫赫頭人的名字,他的回答也是狗,叫“使狗的”。
“從前啊,這一帶多的是使馬的部族,戴着狍子的小帽,騎着馬在河邊走。然後啊,天氣越來越冷,使馬的越遷越南。使鹿的部族,就經常從北邊冒出來了…但無論怎樣,走了使馬的,來了使鹿的,這林子裡最多的,還是使狗的!…嗯,現在還遇到了你們,使船的…”
“嗷嗷!”
“嗷!…”
尖利的狗叫聲,忽然從林子裡響起。接着,長船上的細狗,也猛地嚎叫了起來。划槳的部族槳手爲之一頓,武士們也立刻披上了甲冑,警惕的握住了弓。
“…”
長船停下,武士小心的戒備着。就連唸叨的頭人使狗的,也驀的站了起來。他眯起一雙銳利的眼,看着林子的某處。然後,從密林的深處,緩緩走出了一羣二三十個背弓的部族。
這些人都很高大,身形非常精悍。他們身上裹着一圈奇特的黃白皮衣,皮服上還有着滲人的魚鱗紋路。他們留着很長的頭髮,編成三股長辮,並且沒有剃髮的痕跡。他們的背後,都揹着很笨重的大弓。可看那箭袋的長度,幾乎和胳膊一樣長,簡直像是長矛一樣!而他們的眼睛,盯着長船上的人,和他們牽着的細狗,都是兇狠的微紅。
“噢!是使魚皮的!…長毛的、使魚皮的獵人…”
頭人使狗的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自己腳下的船,又看了看岸邊凝視的獵人。他知道,自己已經進入了魚皮部的領地。這些魚皮部和他們狗部,其實有過不少的聯繫,主要就是交易漁獲、狗、肉和鹽。
而小的部族不能內婚,也會和魚皮部通婚。他有幾支相熟的魚皮部族,卻不在這,而是在入海口周圍。
這裡已經深入大江五六日了。越往大江深處走,林子與沼澤越多,部族的廝殺越多,遷徙與死亡也更頻繁。到了這裡,他就沒有熟人了,新認識的熟人,往往過不了多久,就要麼死了、要麼走了。
“他們叫,使魚皮的?…”
“對!使船的…他們身上穿的,就是很大的大魚的皮。他們很會打魚,有他們的小船,也很會打獵,有他們的大弓…你瞧!那弓大的很,粗粗的重箭射出去,能直接貫倒一隻老虎!…嗯?他們把弓舉起來,對準了我們?這是把我們當成了敵人?啊?!…”
頭人使狗的呆了呆,趕緊張開嘴,對着岸邊的魚皮獵人大喊了起來。
“使魚皮的!夏天秋天的河邊,誰都不動手!河裡沾了血,水就不能喝了!…”
“.”
在洪澇的雨季裡,乾淨的水源,是非常寶貴的。這裡的部族,通常不會在河邊廝殺。而夏秋不缺食物,部族的廝殺,也比春冬少了很多。最老的魚皮獵人沉默了會,壓了壓手中的弓,周圍的獵人也都壓了弓。接着,他指了指大船上的王國武士,生澀的開口問道。
“海邊林子裡的狗部…你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使魚皮的,我們去找那座祭壇!那座集市裡剩下的祭壇!…”
“找祭壇…做什麼?…”
“當然是給山神獻上祭品!求今年的魚獲多些!求今年的冬天暖和些!…”
“求今年的冬天,暖和些?…”
聽到這一句話,魚皮獵人又默然了會,緩緩垂下了弓。祖瓦羅見狀,也讓船上的武士,都放下了弓箭。雙方就這樣隔着一段江水,彼此對視着。而這,也是密林中兇悍的赫哲部族,與王國探索隊的第一次相遇!
是的,他們是“赫哲人”,“住在東方江邊的人”。他們在江邊捕魚,在密林中射獵。他們鬆散又兇悍,常吃生食,穿魚皮服,射術兇猛。
在原本的明末歷史中,他們會被南方興起的女真氏族聯盟大量抓丁,編組成陷陣的“死兵”,再選出最驍勇的“先鋒索倫”、“射手索倫”。而對戰的明軍,也會給他們起一個深深忌憚的名字,奴寇中最兇悍的“魚皮韃子”!
當然,這些後世的一切,現在都還沒有發生。長船上,祖瓦羅眯着眼睛,打量着這羣窮苦兇狠的“魚皮部族”,從他們腰間的石斧,到背後的骨箭,仔細地看了又看。
“主神啊!這僅僅是二三十個魚皮部族的獵人,就給我這麼強的威脅感,好像林子裡冒出的狼羣…哪怕他們赤着腳,穿着魚皮,拿着骨制的武器,也似乎遠比和人的武士要危險!那麼,如果給他們穿上盔甲,拿上金屬武器,編組成隊?…”
“嗯…試一試!看能不能招募這羣魚皮獵人,加入王國的營地!…”
祖瓦羅沉吟了片刻,便下令長船划向岸邊。可岸邊的魚皮獵人們見狀,卻警惕的退後了一截,始終保持着一箭的距離。
很快,武士隊長塔米草空着雙手,跳下了長船。他拿着一袋鹽巴,還有一枚金符,都放到了海邊的空地中間,對魚皮獵人們做了個“送”的手勢。接着,他又在對方警惕的注目下,退回了長船上。
“.”
年老的魚皮獵人盯着那個鹿皮的小袋,看了好一會,纔對旁邊年輕的獵人做了個手勢。接着,年輕獵人根本沒看那枚金符,徑直走到小袋邊,小心的打開一看,裡面果然是灰白的鹽巴!
“這是?…”
年輕獵人的眼睛瞬間就是一亮。他用手指嚐了嚐,果然是鹹中帶着苦味,是部族需要的鹽!
“頭領!是鹽,整整一袋鹽!他們是來貿易的人!…”
“.”
年老的魚皮獵人怔了怔,再看向船上的部族時,神情就和緩了許多。能帶來鹽巴的人,哪怕算不上部族的朋友,也肯定不算敵人。他想了想,放下弓箭,從背後的魚皮袋子裡,拿出兩塊紫貂的好看皮毛。然後,他把皮毛放在之前鹽巴的位置,小心的提起鹿皮鹽袋,又重新退到了林子邊。
“貿易的人…鹽,我們的。貂皮,你們的!…”
“那個祭壇,換了支厲害的部族,要小心!.”
年老的魚皮獵人對船上喊了兩聲。接着,他就這樣轉過身,帶着背弓的魚皮族人,快步走入深深的密林。祖瓦羅呆了呆,大喊了兩句“朋友,留下!”,對方卻彷彿怕他反悔一樣,跑的更加快了。
不過片刻後,在祖瓦羅驚愕的注視下,魚皮的獵人與不叫的細狗,都悄然消失在幽深的森林中。岸邊只剩下兩塊華美的紫貂皮毛,還有一枚無人問津的金符,閃動着河水一樣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