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處野召出一隻流火金鈴,右手握持,輕輕搖晃,左手負在身後,一招一式地變換法訣。
鈴聲清脆,七八聲裡總有一聲直入人腦,並不響亮,卻能令人心驚肉跳,鈴器通常用來震懾妖魔,流火金鈴似有形似無形,乃是最高品級的法器之一,威力極爲強大,數十名符籙師雖非妖魔,聽在耳中也覺得恐慌不安,慢慢後退,直到城樓邊緣,若非宗師尚未下令,他們真想飛離這個地方。
慕行秋站在趙處野對面,相隔七步,承受了鈴聲的絕大部分威力,可他並不覺得難以忍受,甚至還感到幾分悅耳。
“你在抵抗。”趙處野並不着急,想讓魔魂顯現絕不容易,需要強大的法術,還有寄存者的配合,後者可能更重要一些,“控制你的內丹,它在自動驅使法力保護你的魂魄。”
慕行秋心中不太情願,但還是存思三枚內丹,儘量控制它們不要轉動得太快。
趙處野搖晃流火金鈴的速度稍稍加快了一些,“你選擇幫助凡人,我很遺憾。請相信,我絕無蔑視你的意思,七百三十七年前,我也是一名凡人,直到幾個月前,我還跟你一樣,把自己當成人類的保護者。隨着年歲的增長,保護的理由逐漸發生變化,一開始它是天命所在、情感所寄,必須如此,等到我在凡間的親友都已死去,情感的理由越來越弱,直至於無,功利的理由逐漸變得重要。”
“十幾萬年來,道士們保護人類就是保護道統,大部分道士從凡人中間產生,道統的資源由凡人供給,雙方相安無事,這一切都被昆沌祖師打破了,他太強大,強大到不需要普通道士。更不需要凡人。斬妖除魔、保護人類一下子失去意義,因爲在祖師面前,一切人都是凡人,保護自己就是保護凡人。我活下去,就是凡人活下去,在弱者身上浪費的每一點精力,都是在扼殺整體凡人。”
數十名符籙師頻頻點頭,尤其是皇甫養浩。對宗師的這番話特別贊同,他們正需要一個理由安撫心中的創傷與疑惑,趙處野提供了這個理由:保護自己就是保護凡人。
於是一切行爲都變得合情合理了,他們並非站在岸上袖手旁觀溺水者掙扎,其實也在水中游動,只是湊巧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頭,這根木頭只能承載少數人,怎麼辦?讓給別人?或者冒着共同沉沒的危險多搭幾個人?這都是錯誤的。
如果只能有少數人能夠活下去,那麼強者總該比弱者更有資格吧。
符籙師們就是這麼想的,因此。那個慕將軍和這個慕飛電的選擇在他們看來就顯得古怪,而且錯誤。
“加入我們吧,宗師可能是這世上唯一的明白人,而且擁有強大的實力。”皇甫養浩忍不住開口勸說,“幫助普通凡人,只會把你自己拽到深淵中去,與我們聯手,大家的實力會更強,活下去的機會也更大。”
“這不能叫‘聯手’。”鄭天源糾正道,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說給宗師聽的。“宗師是拯救者,他選中一些人,但是誰也沒有資格與他聯手。”
皇甫養浩鄙夷地瞥了鄭天源一眼,沒再說什麼。
慕行秋做不到心如止水。他失去了記憶,不僅遺忘自己的往事,也切斷了與這個世界的大多數聯繫,對他來說,不管怎麼做,理由都不夠充分。
他只有一個念頭。緊緊追趕從心底生起的任何一種情緒,希望最終能順藤摸瓜找到那團特定的“火”,找回自己的記憶。
他厭惡現在這種無着無落的感覺,人人都在忙着做點什麼,只有他完全多餘地站在一邊,即使有人向他招手、積極地拉攏他,他也沒有多少熱情,整個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夢,就算走進火堆裡,還是感到寒冷刺骨。
有什麼東西在泥丸宮裡翻騰,慕行秋忍住查看的衝動,因爲只要意念轉過去,內丹就會自動應戰,無論魔魂是什麼,慕行秋都不想留在體內。
趙處野也察覺到了,流火金鈴搖晃得更快,從這時起,他開始直接對着魔魂說話,“出來吧,魔魂,在拔魔洞裡你沒有更好的選擇,現在你有了,只有我是你最佳的歸宿,我會幫你奪回魔種,幫你擊敗所有強大的對手。祖師並非不可擊敗,我有一個計劃,本來只有五六成把握,有你的加入,就能穩操勝券。”
慕行秋的臉脹得通紅,身體微微顫抖,泥丸宮裡的東西越不越不安穩,但它不肯離開。
趙處野神情逐漸嚴厲,負在身後的左手多了一件法器,一根黑黢黢的鐵尺。
鐵尺是主法器,通常用於施展進攻法術。
慕行秋看不到,符籙師們卻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都明白這意味着什麼,誰也沒有吱聲,鄭天源甚至有一點興奮,他曾經敗給守缺,很自然地將這筆賬也算在慕飛電頭上。
“歷代祖師,尤其是前幾代祖師,對未來並非毫無準備,他們預料會有昆沌這樣一位過於強大的道士出現,所以提前制定了應對計劃。念心科自作孽不可活,可符籙科乃是正統道科,它分立出去是有原因的,不只是爲了更好地管理凡人,也是爲了隱藏一股力量。”
趙處野已經不在乎其他人的在場,他眼裡只有自己與魔魂,“我是怎麼知道的?啓示,前代祖師給予我啓示。我曾經達到過服日芒境界,雖然只有一瞬間,很快就退回服月芒七重,但我看到了啓示,它告訴我答案就在符籙之中。”
趙處野的右臂跟着流火金鈴一塊晃動,兩者融爲一體,符籙師看得眼暈,鈴聲已經刺耳到讓他們噁心,一些符籙師實在忍受不下去,轉身走到城樓下面躲藏。
鄭天源努力堅持,甚至祭出一張紙符自保,這是一個錯誤,紙符在他手裡沒有燃燒成灰,而是發生了一次爆炸,砰的一聲將他擊飛。
剩下的符籙師再不猶豫,全都離開城樓。
皇甫養浩走在最後,望了一眼慕飛電,又看了一眼宗師左手中的鐵尺,嘆了口氣,跺腳走開。
趙處野對符籙師的離開全不在意,在流火金鈴裡注入的法力越來越多,“出來吧,魔魂,與我共享符籙的秘密,一塊步入至強者之巔。別擔心左流英,他在服日芒境界或許也得到了啓示,卻是另一種啓示,與符籙無關,這一點我敢肯定,而且他選擇與昆沌祖師攜手,是你的敵人!”
叮——
錐子一樣尖銳的聲音響起,持續不絕,樓下的符籙師們捂住耳朵也擋不住,全都痛苦地慘叫起來,叫聲卻被淹沒在鈴聲之中,連他們自己也聽不見。
時機已到,趙處野左臂揮起,亮出手中的鐵尺,身爲戒律科道士,他並不擅長燈燭科的拘魂之術,想完全召出魔魂並讓它更換寄存之所,只有一個辦法,殺死魔魂現在的身體。
趙處野毫無愧意,放下一切責任之後,他覺得自己更加強大。
“破!”趙處野斷喝一聲,他知道慕飛電法力深厚,不在自己之下,最好一招斃命,起碼要將他擊成重傷,因此這一招使出了全力,甚至加入誦經科的功夫,叫出的一聲令他的法術更強大一些。
相隔只有七步,對鬥法來說,這就是貼身肉搏,亮刀的同時就能扎進對方體內。
除非被攻擊者早有準備。
慕行秋有準備,他失去了記憶,卻沒有失去戒備之心,他希望能以魔魂交換法術,但是敢於讓趙處野對自己施法,是因爲他剛剛學會了一招——慕將軍的弱者之道。
趙處野伸展左臂亮出鐵尺的同一刻,慕行秋張開右手五指成爪狀,手掌正好迎上擊來的光點。
“我身爲地。”慕行秋說,這一回他沒有吸取法力再以法術形式消耗掉,而是直接將攻勢導入腳下。
光點停在慕行秋掌心上,像一隻吸血昆蟲,拼命地想要鑽進活人體內,結果撞上的卻是一堵銅牆鐵壁。
整個城樓都在搖晃,石磚碎裂,發出一連串的咔嗒聲,樓下的符籙師們驚慌失措地奪門而逃,許多人忘了鄭天源的教訓,試圖祭符飛起,結果符籙全在手中爆炸,身形亂飛,幸運者飛得更遠,不幸者又被送回城樓內。
城樓搖搖欲墜,趙處野怒不可遏,因爲自己精心準備的戰術居然被看破了。
光點一個接着一個,連續十一招,連成一線擊向目標。
“破、亂、休、斷……”趙處野念出十一字誦經之咒,激發每一點潛力,要憑藉法術上的巨大優勢擊殺對手。
城樓坍塌了,城磚化爲齏粉,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只有地方鼎沒有破,整個向下墜去,符籙師們大呼小叫地逃亡,還是有幾個人慢了一步,被巨鼎四足砸中,立時斃命。
正在鬥法的兩人飄在空中,慕行秋腳下沒有依託,弱者之道失效,只能改爲吸取法力,可這一次趙處野全力施法,而且一招接着一招,法力是上一次的數十倍,瞬間全都化爲法力形勢涌入慕行秋的經脈之內。
趙處野沒有忘記魔魂,流火金鈴搖得更快,他曾經手下留情,現在要讓魔魂知道誰纔是更強的人。
一團黑煙從慕行秋左眼裡噴出來。
趙處野微微一愣,在他想來,魔魂不應該擁有任何可見的形態。
黑煙化成開半截人形,只有頭、頸、半邊肩膀和一條手臂,手臂伸長,彈出一指,正中趙處野額頭。
星山宗師大叫一聲,收回法術轉身就跑,飛出百步之後,施展瞬移之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