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睜開雙眼,腦子裡一片空白,感到異常睏倦,可是在習慣的支撐下,還是一骨碌跳到地上,迷迷糊糊地走出幾步,撞到凳子上纔想起這不是自己的家,今天他也不用放馬,而是要去往一個遙遠陌生的地方。
風婆婆從裡屋走出來,背有些駝,走路還有一點蹣跚,可她極爲鎮定,不僅迅速規劃出一個未來,甚至在不發出任何聲音的情況下做好了所有準備:足夠吃上三天的食物、分別儲藏的散碎銀兩、幾件換洗衣裳,等等,都已經裝進兩個大包袱裡,寫有地址的紙條,則交給芳芳貼身收藏,甚至還提供了一套馬鞍。
芳芳換了一身風婆婆的舊衣裳,長短適中,稍顯肥大,似乎也沒太睡醒,臉上一片茫然,只在與風婆婆擁抱告別的時候顯出十分不捨,流了不少眼淚,自己跳上馬背,從此低頭不語。
雖然感謝風婆婆的照顧與指點,小秋還是很高興能離開這裡,老太婆和善的目光中總像是帶着一股質問,讓小秋不敢與她對視。
棗紅馬對未來的行程一無所知,走出院門之後自然而然地拐向東邊的野林鎮,還想去往熟悉的林地吃草,小秋糾正方向,它也沒有反對,默默地走在大道上。
兩人凌晨出發,陽光很快變得灼人,棗紅馬自覺地走在樹蔭下,總想停下來吃草,小秋跑前跑後,攆着它繼續走路,時不時擡起頭偷眼觀瞧馬背上的芳芳。
太沉默了,單調的馬蹄聲讓小秋心裡發慌,“風婆婆。”一個時辰之後,他終於想出可說的話題。
“嗯。”芳芳仍然垂着頭,悶悶不樂的樣子。
“她可真厲害,在西介城還有熟人,心腸也好,給咱們準備了這麼多東西,連馬鞍都有,好像早就知道咱們……你會離開野林鎮似的。”
“她很好。”芳芳低聲說,嘴脣似乎根本沒動。
小秋覺得沒趣,不明白昨天還顯得興奮的芳芳爲何一覺醒來會這麼無精打采,他躥進路邊的樹林裡,採摘五顏六色的野花,很快編成一頂花環。
他做這些事情是無意識的,直到手裡拿着成型的美麗花環,才感到只有芳芳配戴它,可他開不了口,甚至不好意思做出暗示,馬背上的小姑娘實在太陌生了,他現在也沒看清她的真實模樣。
快到晌午的時候,花環還留在小秋手裡。
官道在不遠處拐了一個大彎,由西轉南,正是從那裡開始,茂盛的樹木將漸漸稀少,過渡爲一人高的成片蒿草。
小秋跑在前面,離拐角還有幾丈遠,小秋止住腳步,被路面上的一道奇怪痕跡吸引住了。
那是一道橫貫路面的浮土,像是螞蟻挖出的穴道,可是土質過於粗糙,更像是小孩子的傑作。
芳芳騎馬趕上來,勒住繮繩,問:“那是什麼?”
這是她整個上午第一次開口發問,小秋卻沒有注意到,心思全集中在那道浮土上,“好像是誰劃下的線,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兩個人馬上就知道它的意思了,浮土裡蹦出來一條長長的繩索,樹皮編制,又粗又長,隨之而來的還有道路兩邊的呼喊聲,撕心裂肺,直破雲霄,驚飛了附近幾十只鳥。
二人一馬同時嚇了一跳,小秋本能地向後跳出一步,棗紅馬揚起前蹄長聲嘶鳴,上面的芳芳哎喲一聲跌落在地。
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兩邊的草叢裡各衝出數道身影,小秋來不及幫助芳芳,迎向跑得最快的埋伏者,也張嘴發出響亮的吶喊,絕不在氣勢上輸給對方。
小秋打倒了第一個埋伏者,然後陷入了包圍與混戰,到處都是人,用不着尋找目標,隨便伸手就能打到,也沒辦法防守,拳頭雨點般襲來。
“停停,別打了,全都住手!”
混戰停止了,小秋雙臂與一個人糾纏在一起,脖子被另一個勒住,身邊還有兩個人舉着拳頭準備參戰。
幾步之外,二栓威嚴地掃視全場,發現大家都很聽話,只有一個人例外。
禿子年紀小,個頭也小,很聰明地沒有撲向小秋,而是將跌在地上的芳芳當成對手,此刻兩人還在廝打,禿子沒有取得明顯的優勢。
“我說住手。”二栓擡高聲音。
禿子終於聽到頭領的命令,他倒是聽話,立刻放鬆全身力氣,被芳芳雙手推在胸前,雙臂亂劃,仰天倒在地上,可他沒有喊疼,反而哈哈大笑。
“咱們不是來抓人的。”二栓說。
所有少年都鬆開手,連小秋也鬆開了,他看到了大良、二良兄弟兩個,有幾分相信二栓的話。
二栓在禿子身上踢了一腳,止住他莫名其妙的大笑,然後走到小秋面前,一本正經地說:“小秋哥,你是好樣的,讓我們來幫你吧。”
小秋更加莫名其妙,警惕地問:“你不是來抓我們回鎮上的?”
“當然不是,我就猜那個老瘋婆子在說謊,所以留在這裡等你。”
“那你弄這個幹嘛?”小秋指着地上的繩索,對方的行爲更像攔截而不是幫忙。
“怕你跑了啊。”二栓似乎覺得這事簡單到無需更多解釋。
大良急忙開口,“是我的主意,我想你看到……二栓,沒準會加快速度跑掉,可我沒讓他們跳出來打架。”大良惱怒地看了愣子一眼,剛纔他硬是沒攔住。
攔路的一共八名少年,除了大良、二良兄弟兩,其他六人都是二栓一夥,小秋要是看見他們,當然早就跳上馬與芳芳一塊加速逃跑,“你幹嘛要幫我?”
“因爲你做的是好事啊。”二栓轉向芳芳,聲音莊重得有點拿腔作調,“芳芳,我代沈家向你道歉,希望我能做出彌補。”
二栓的轉變出人意料,小秋與芳芳驚呆了,互相望了一眼,全都半信半疑,小秋終於看清了芳芳的模樣。
跟他記憶中的小女孩不太一樣,僅僅相隔數年,芳芳發生了許多變化,只有一點還跟從前一樣:大大的眼睛裡總有一種惶恐不安的神情,好像隨時都會被叫出去在成羣陌生人面前講話。
她將決定的權力交給了小秋。
“我不相信你。”小秋說,雖然有大良、二良兄弟在,他還是難以接受二栓一夥人的轉變。
“我能讓你相信我。”二栓很自信,頓了一下,“你們要去哪?”
“不用你管。”
“反正是要走官道,跟你說,你們頂多走到林河鎮,再往前就會被抓起來,我爹派人去小耳堡報官了,玄符軍這時候已經佈下天羅地網,你們哪也去不了。”
小秋嚇了一跳,他在七歲的時候見過一次玄符軍,對那些全身罩在黑色盔甲中的軍人印象極其深刻,心中充滿了敬畏,絕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成爲他們追捕的對象,可他不肯認輸,“我自有辦法躲過去。”
“要是躲不過去呢?芳芳還是要嫁給我哥哥,我爹現在已經不喜歡她了,還有你,我爹氣得暴跳如雷,說是要打死你呢。”
小秋有點氣餒,他對野林鎮以外的世界近乎一無所知,根本沒辦法躲過玄符軍,他向芳芳看了一眼,芳芳比他還要茫然,又向大良望去,大良點點頭,顯然已經被二栓說服。
“好,我相信你。”小秋說出這句話很是艱難,可話一旦出口,他反而覺得輕鬆了,少年心性,恨一個人和原諒一個人總是非常容易,“我們要去西介城,那裡……那裡有熟人。”
“西介城!”少年們齊聲驚呼,他們跟小秋一樣,對本國都城只有模糊不清的概念,覺得那是遠在天邊的地方。
二栓是唯一沒露出驚訝神色的人,“西介城不錯,你們可以躲藏得很好,我舅舅一家住在那裡,我曾經住過幾個月。”
少年們看向二栓的神情都變了,他的個頭本來就最高,這時越發顯得高大。
“你有辦法躲過玄符軍?”小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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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栓點點頭,“大路是不能走了,得走小路。”
小秋連大路都沒走過,當然更不知道小路,只能點點頭。
“我家裡有一幅地圖。”二栓的這句話徹底奠定了他的首領地位,大良、二良兄弟倆倒吸一口氣,就連小秋也不由得雙脣微張,他們連地圖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
二栓蹲在地上,順手拿起一塊尖長的石子,先是畫一個圓圈,接着是幾道或橫或豎的線條,“咱們野林鎮在東邊,西介城位於西南,其實相隔距離不太遠,只是中間有一座大山和一大片森林,官道繞來繞去一下子變得遠了。我的計劃是走近路,進森林順着河一直向西南走,我估計五六天就能走出去,然後拐到官道上,離西介城也就只剩下幾天路程了。”
二栓說得那麼肯定,好像曾經走過這條捷徑似的,因此沒人提出異議,離家的第一天,他們感受到的全是興奮。
“好。”小秋完全相信二栓了,“我們走小路,你們幫我拖延時間,別讓玄符軍追來。”
二栓站起身,使勁搖頭,“咱們一塊去西介城,我帶路。”
小秋還是沒有完全明白,“你……幹嘛要幫我們?”
二栓在頭頂揉了兩下,“就因爲叫了一聲好,我爹昨天揍了我一頓,說我吃裡扒外,我要讓他看看,什麼纔是真正的‘吃裡扒外’。”
事情就這麼定了,剛纔還跟小秋廝打的少年們,轉眼之間成爲同舟共濟的夥伴,挨個上來與他互拍肩膀。
只有一名少年稍顯猶豫,“林子裡安全嗎?聽說妖魔鬼怪最喜歡住在深山老林裡,前天鎮上來了一位道士,我爹說他其實不是要抓小孩,是來抓妖的。”
“怕什麼?”二栓挺起胸膛,“咱們一塊上,把妖怪打得跪地求饒。”
二栓邁開大步,第一個走進少年們一無所知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