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露入道多年,自從五年多以前度過情劫順利升到吞煙境界,她就有預感,自己的修行境界快要到頭了。道士的這種預感通常都很準,因爲這種預感本身就會令他們失去至關重要的進取之心,僅僅三年之後,孫玉露的修行境界迅速升到吞煙五重,果然止步不前。
兩年多的停滯並不算長,大部分道士這種時候還會繼續嘗試,孫玉露卻有自知之明,她的資質在道士中間只能算是中等,能達到吞煙五重已屬不易,苦修下去或許還能再取得一點點進展,卻要耗費幾十年的時間,得不償失。
於是,孫玉露減少了每日存想修行的時間,轉而研習燈燭科的大量法術技巧,現在的她不能說是樣樣精通,但是對魂魄之力的瞭解已經堪比那些還在孜孜修行的星落道士。
一接觸到霜魂劍內的力量,她心中就不由得發出感慨,這股力量太強大了,普通的燈燭科法器能容納一百隻魂魄就已可堪一用,容納千隻算是利器,容納萬隻可稱寶物,能容納超過十萬只的法器,在孫玉露的印象中寥寥無幾,霜魂劍即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她唯一親手觸摸過的法器。
司命鼎不受數量限制,可以隨意拘魂研魄,在燈燭科道士的心目中,它已經不是法器,而是性命所歸的居所、魂魄之力的象徵,正因爲如此,當年風如晦以神魂驅使司命鼎的時候,燈燭科道士纔會集體叛逃,因爲她們覺得風如晦的行爲是一種嚴重的褻瀆。
面對如此強大的魂魄之力,孫玉露就像是突然擁有無數籌碼、可以隨意下注的賭徒,剛開始還有點矜持,很快就變得大手大腳,只是她心裡總留着一線清明:這些籌碼並不屬於她,她可以揮霍。但不能據爲己有,更不能毀壞。
帶着這樣一絲客人心態,孫玉露一直沒有使出全力,更沒有做出防備。事實上,她也沒什麼可防備的,七日之後的死魂沒有自主意識和能力,被拘束之後完全受法器控制,不可能反噬施法者,除非慕行秋突然使陰招,但她相信這名念心科弟子絕無歹意。
當那絲涼氣鑽入手心。順着經脈流入泥丸宮的時候,孫玉露猛然一驚,但是已無力抵抗,就連根本隱遁之法的護持之力都沒來得及對入侵者做出反應。
孫玉露墜入無邊的黑暗之中,失去了去自己的一切控制。
另一個人卻重見光明,看到了最爲熟悉的身影,時光似乎沒有流逝,他的相貌並無變化,只是眼神比從前更加內斂。頭上沒有了簪子。
她想露出一絲微笑,可是這具新身體卻不願意服從她的意志,肌肉僵硬得像是一塊塊木頭,時間緊迫。她將全部意志都集中在嘴脣和喉部,沙啞地叫了一聲:“小秋。”
慕行秋全心施法,不停催動霜魂劍內的魂魄之力,同時也在暗暗體會孫玉露的施法技巧。希望能從中學到一招兩式,可是突然之間,孫玉露停止了施法。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任何提示,魂魄之力又變成一股直來直去、霸道剛猛的龍捲風。
七團妖雲立刻發現了這一變化,同時發出了最後一招——妖雲之怒,這是妖族的怒吼,聲浪由妖雲內部發出,帶着淡綠色的妖火前仆後繼,每一團妖雲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發出上百次吼叫,七股聲浪配合默契,有的直接與龍捲風糾纏,有的從側面進攻,像一羣惡狼圍攻落單的猛虎。
就是這一刻,慕行秋聽到了“小秋”兩個字,這個稱呼從孫玉露的嘴裡吐出來顯得十分古怪,慕行秋馬上明白正在說話的人是誰,他差點因此中斷了施法,龍捲風瞬間下降了數百丈,他急忙繼續施法,可是心情激盪,幾乎難以自持,“你真的還活着。”
空中的鬥法風雲突變,地面上的道士全都不明所以,豐東晨和張素琴仍在修補頭頂的無形護罩,阻擋那些已經充斥整座山谷的濃厚的不潔之氣,它們可不是隨意飄動,而是持續不斷地向護罩施加壓力,想要佔據這一小塊僅剩的空間。
辛幼陶等三人也在不停驅逐仍在滴滴降落的妖雲之雨,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慕行秋和孫玉露的奇怪對話。
“孫玉露,專心點!”張素琴不好指責慕行秋,只能嚴厲地喝斥同門道士。
“快瞧!”辛幼陶指着天空大叫。
一股強大的聲浪正從天而降,外表的妖火在不潔之氣當中燃燒得更加旺盛,七名妖雲使已經能分出力量直接攻擊衆道士了。
新君殷不沉仰着頭,無限崇敬地望着那股氣勢越來越壯的帶火聲浪,激動地大聲說:“妖雲之怒!妖雲之怒!羽王,睜大你的眼睛,你的翅膀再厲害,能擋住這樣的力量嗎?獸妖根本不是未來,妖術纔是未來!一切妖族都可以學習的妖術!感謝老君,是他重新挖掘出遠古的妖術,感謝我們這些新一代異史君吧,是我們讓這些妖術成爲真正的武器,而不是一堆文字……”
羽王伐東呆呆地站立着,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是妖王,見多識廣,早就知道聖雲的存在,可第一次見識到妖雲之怒,還是震驚不已。
峰頂觀戰的羣妖終於能夠擡起頭,也被那些妖雲之怒震住了,“聖雲無敵!”老撞第一個喊出來,隨後所有妖兵都跟着大叫。
人奴鄧羨悽慘地叫了一聲,雙手抱頭,心中悔恨莫及,歐陽槊也伏在地上,愕然不解,他和師父洪福天與妖族常有來往,可今天所見的妖術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與預期。整個世界真的已經天翻地覆了,道士不再高高在上,妖族也不再軟弱可欺,只有散修仍然在夾縫中苦苦掙扎。
天上地下、峰頂谷底,一切的一切,慕行秋通通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仍然在施法,催動魂魄之力戰鬥。但這只是習慣行爲,即使天上一無所有,敵人都已潰散,他仍然會繼續施法。
他在與佔據孫玉露身體的芳芳交談,除了第一句話,兩人不再開口,芳芳發現以意念和法術交談更方便一些。
“我的時間不多,這具身體不適合我,很快我就得回去。”
“芳芳,你還活着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慕行秋腦子裡閃過無數個疑問。
“我也說不清。我只記得碎丹的場景,眼中全是光明,接着一片黑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你把我喚醒了,我感覺到你的存在,卻無法與你溝通,然後你又消失了。”
慕行秋明白過來,這是他幾年前第一次以魚龍陣催動魂魄之力時發生的事情。他將自己與劍內的魂魄連成一個整體,從而喚醒了芳芳。
“我知道我已經死了,也知道周圍都是魂魄,我無法與它們溝通。只能將它們慢慢地連成一線,等你再次進來,好告訴你一件事。”
這幾年來,恰恰是爲了保護劍內的魂魄。慕行秋極少使用霜魂劍,偶爾一用,他也是以魚龍陣核心的身份出現。感覺不到單獨某隻魂魄的動向,若不是孫玉露拘研他的生魂,他永遠也無法與芳芳溝通。
“是你留給我的那頁記憶嗎?我一直沒有參透。”
“不只是這樣,我會將記憶重新傳給你,讓你看得更清楚。我想告訴你,我還能修行,可我總覺得自己還缺少一點什麼。”
“神魂。”慕行秋立刻說道,他屏除一切護持之力,敞開自己的頭腦,讓芳芳看到他關於神魂的記憶。
“原來如此。”芳芳明白了,“我相信幼魔早晚會將神魂還給你的,在這之前,你要繼續拘魂研魄,增加霜魂劍的力量,而且你在修行的時候最好握着劍,或許你能幫助我修行。”
“然後你會復活嗎?”慕行秋最關心這件事。
“我不知道,我好像已經不能適應任何身體了,可是我希望能繼續修行,我需要你幫我重新開始。”
“我會的。”
芳芳沉默了一會,“小秋,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永遠別認輸。”
“嗯,別讓情劫擋在你的路上,度過它吧。”
“可是……”慕行秋做不到,也不想做。
“你想幫助我繼續修行,就得度過情劫,這是唯一的選擇,待會看到我留給你的記憶,你就會明白萬物皆有本源,道火也是如此。”
芳芳的聲音消失了。
孫玉露從無邊的黑暗中甦醒過來,時間好像只過去一瞬,她聽到了道士們急迫的叫聲和山頂羣妖的嘶吼助威,看到了頭頂砸下來的妖雲之怒,淡綠色的妖火就在數丈之外猙笑,張素琴和豐東晨已經拼盡全力,護罩還是逐漸萎縮,即將整個崩毀。
魂魄之力形成的龍捲風也已退至百餘丈長度。
“天吶。”孫玉露大吃一驚,來不及去想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立刻施法,想要重新奪回上風,她只希望一切還能來得及。
可她的手被彈開了,力量來自慕行秋本人。
“你在做什麼?”孫玉露驚訝地質問。
慕行秋沒有回答,他看到了芳芳重新傳給自己的第二頁記憶,終於明白她爲什麼要自己必須度過情劫。
他感到悲傷,他感到憤怒,還感到一絲難以解釋的解脫,萬物皆有本源,何必非要弄出龍捲風、淡綠妖火、聲浪這些形式呢?
百餘丈的龍捲風驟然消失。
霜魂劍內發出另一股力量,更加純粹的力量。
在慕行秋手裡,霜魂劍不再是法器,而是他最親密的同伴,兩人心意相通一塊施法,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強大力量。
一束光沖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