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紅的、圓圓的果子,沒有半點雜色與瑕疵,晶瑩剔透像是要滴出水來。
“我更希望將你殺死,甚至準備提前動用琥珀道士。”漆無上伸出左臂擋開褐鹿,不讓它吃右手裡的魔果,“你救了王后,但是六年前你在斷流城給我製造了很大的麻煩,十萬妖兵戰死,都與你有關。你闖進妖族領地,我本該殺了你,可是龍魔勸住了我。”
“龍魔。”慕行秋輕聲重複這個名字,那個與芳芳擁有同樣容貌的幼魔,或許可以說是最瞭解他的人,同時也是他最看不透的人,連她到底屬於哪一種族都說不清。
“龍魔在你的泥丸宮中誕生,但她與你無關,你只是一個單純的‘住所’,她是古神派來的使者,爲了幫助妖族復興。”
慕行秋心想,看不透龍魔的不只是自己,“你同意她的建議,決定幫我化妖。”
慕行秋就是在龍魔的一路指引之下了解到楊清音的情況,並自願服下化妖丸的。
“這只是第一步,只是讓你化妖並不能改變什麼,妖族從來就沒有過萬衆一心,許多妖都對我心懷不滿,比如裴子函和殷勝千,只有魔纔會堅定地站在我一邊,因爲魔族別無選擇。所以,你還得變魔。”
慕行秋此時處於絕對弱勢,他不能在琥珀道士的上方施法,擁有魔化妖丹的漆無上卻可以,可他還是搖搖頭。“我不同意。”
漆無上露出微笑,正常的右眼配合這笑意眯起一些,左眼中的魔化妖丹卻燃燒得更加旺盛。突然間一股熱浪涌出來,直撲對面的道士。
慕行秋戰鬥經驗豐富,立刻做出反應,可這裡不是他的地盤,甚至不是妖族的地盤,在琥珀道士的影響之下,只有魔族才能施法。他的法力剛剛離開袖中的鞭子就被吸走了。
他別無選擇,只能被熱浪擊中。熱浪迅速擴散,像一隻大手將他牢牢握住,漆無上的火眼妖丹越來越大,很快就超過了巨妖王本身的大小。形成一座燃燒着的火焰門。
慕行秋身不由己地走過去,穿過這道門。
很熱,眼前一片刺眼的紅白之色,但他沒有被燒着,身上的道袍和頭頂的草帽依然完整。
一道慕行秋再熟悉不過的高挑身影從對面走過來,臉上的慧黠笑容表明她是龍魔。
“抱歉,一開始沒有對你說出全部實話。”
這是龍魔的幻影和記憶,所以慕行秋沒有回答,只是聽她說下去。
“你需要這枚魔果。因爲你的道根就是魔種轉化而來的,它能大幅度提升你的修行,從而讓你更接近真相。還能讓你做成很多事情,包括拯救你所在意的人,不只是楊清音一個。相信我,你被選中走上這條路,既是命中註定,也是一次偶然的幸運。請珍惜它。”
慕行秋被推出火焰之門,重新回到大廳裡。
漆無上與褐鹿都不見了。鮮紅的魔果擺放在王座平臺的一角上,離慕行秋只有幾步遠。
這的確是龍魔的神情與口吻,一如既往地神神秘秘,只說半截話,慕行秋真納悶她是怎麼取得漆無上信任的。
但他沒有被說服,龍魔給出的信息實在太少了,真相、真相,他連真相到底是關於什麼的都不知道,眼前一片黑暗,反而令他失去了興趣。
慕行秋沒走到唯一敞開的鐵門面前,向下俯視那座樹塔,腦海裡回憶魔尊正法。
分割、破芽、生根、修枝、減花、毀果、再滅,原來這不只是比喻,而是魔族生長的真實過程。
組成樹塔的五棵魔樹已經完成前六個階段,就剩一次再滅。按照魔尊正法的描述,再滅時整棵魔樹都會死掉,經過一段時間之後它會重生,由一分裂爲二。
下方的五棵魔樹將會變成十棵,如果每年經歷一次,用不了多久魔樹就會長生一片森林。
慕行秋心中掠過一陣寒意,又一次想起龍魔的話。她長着人類的外表,擁有妖族的水晶心臟,但是絕無被魔種侵襲的跡象,她的立場很飄忽,明明在道士的腦子裡誕生,卻能得到巨妖王的信任,明明要求慕行秋無條件信任她,卻不肯給出多一點的信息。
該相信她嗎?相信到什麼程度?吃下魔果到底會發生什麼?
慕行秋突然發現自己正在認真思考龍魔的建議,她的話裡充滿了暗示,吞下魔果好像並不會變魔,還能拯救很多人,她說不只是楊清音,似乎將芳芳也包含在內了。
芳芳的魂魄沒有完全變成虛無,沒準能將她召出霜魂劍,進入到一具新身體裡……慕行秋怦然心動,可龍魔的話模棱兩可,絕不可完全相信。慕行秋想離開這裡,想追上龍魔當面問個清楚,莫名其妙地他生出一股衝動,想從塔上跳下去,看看自己在生死關頭能否抵消琥珀道士的吸力,重新獲得對法力的控制。
對面的三座妖火塔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打斷了慕行秋的冒險念頭。
三塔的綠色火焰連成一片,沒多久,火焰變幻形態,一處戰場出現在慕行秋面前。這顯然是百丈城外的妖塔傳回來的畫面,成羣的妖兵正邁着大步向前走去,遠處的一座山上有大批形跡模糊的法術飛來,妖塔無法看清法術的清晰狀態,但是準確還原了妖軍的反應:大團的不潔之氣和妖雲飄在妖兵上空,爲他們提供掩護,數百條鐵脊蛟龍在雲氣之中穿梭,體型龐大的飛妖直接衝向道統法術,背上的妖術師高舉骨杖施展各種各樣的妖術……
沒有聲音,只有畫面。
飛妖像深秋的枯葉一樣紛紛跌落,妖雲和不潔之氣抵抗的時間稍長一些,鐵脊蛟龍甚至衝過了戰場中線,然後他們就被無形的法術斬斷,龍血瀰漫天空,雲氣從中汲取力量,又多堅持了一會,但是已經無法連成一片。
道統法術經過雲氣的浸染之後顯露了真實形態,那是一片片的光芒,像是半透明的白色花瓣,如果沒有周圍的慘烈景象,這稱得上是一幅美妙絕倫的畫面:沾染紅色妖血的花雨飄然而下,在接近地面時發生爆炸,當爆炸連成一片,就像是憑空出現了一片浪花翻涌的海洋。
花雨散去,空中的妖雲與不潔之氣所剩無幾,地面上再沒有一名妖兵站立,甚至很難找到完整的屍體。
後一撥妖兵繼續前進,踩着屍體、趟行血水,他們好像都失去了恐懼感,不知害怕爲何物,沒有一隻妖兵試圖退出陣列,全都揮舞着手中的兵器,不停前進。
數量更多的妖雲帶着更加濃重的不潔之氣護在上空,數名妖王出現了,其中一隻鷹王甚至是將近二十丈的巨妖,雙翅扇起大量的妖血,在妖術的協助下,這些妖血在空中飄浮,形成另一道屏障……
妖兵一撥撥地進發,一撥撥地倒下,戰場上的血氣越來越明顯,慕行秋沒有看到妖塔吸收並傳遞血氣的場景,但他能感覺到一股股磅礴的力量正涌入十七座妖火塔,源源不斷地注入地下。
五棵魔樹組成的塔快速地向外伸展樹條,生出滿樹的藍色小花,旋即凋謝,再開放,再凋謝,不停地重複這個過程,卻沒有結出果實。
它們開始再滅了。
百丈城外的戰鬥似乎快要結束了,妖兵已經沒剩下多少,再多的不潔之氣與妖術也保護不了他們的安全,對面山上發出的法術總是勢如破竹,在妖兵衝過中間線之後不久就將他們全都消滅。
這時,八名瘋道士出現了,他們走進遍地妖屍的戰場,深藍的道袍在一片血色當中分外顯眼,他們沒有飛行,速度卻非常快,像是在血海中飄動。
對面的山上沒有施展法術,而是飛過來一大羣道士,那是八家道統組成的聯軍,差不多有八九百人,即使是與殘餘的妖兵相比,這個數量也顯得很少,但他們卻是勝利者和包圍者,從容鎮定,分赴天空與地面各處,準備打掃戰場。
八名瘋道士停住腳步冉冉升起,跟着他們一塊升起的是滿地妖屍,大都不完整,可哪怕只是一根手指頭,也擠進隊伍,參與組成逐漸高大起來的身軀。
對面的道士們顯然非常吃驚,但他們沒有停止,而是繼續接近,不停地向妖屍發射法術,唯獨放過高居妖屍之上的八名瘋道士。
一名道士橫向闖進百丈城外的戰場,衝着道統一方大喊大叫,慕行秋認得這是申己,可道統沒有停止進攻,仍在繼續接近八名瘋道士。
申己突然調轉方向,衝向正在變高的屍魔,毫不留情地向站在最上方的一名瘋道士射出法術——那是他的父親申準。
慕行秋的心提了起來,就在這時,妖火塔提供的畫面消失了,大地震動,遠處傳來轟轟的雷鳴巨響——牙山洗劍池對妖山口發起了進攻。
樹塔不停地開花凋謝,已經積累了滿地的藍色小花,這時所有的藍花都騰空而起,然後調頭向東衝出十七座妖火塔的包圍,迎戰道統至寶的致命一擊。
一朵藍色小花卻一直上升,最後停在慕行秋面前,像一隻藍色的眼睛凝視着他。
“一切都取決於你。”藍色小花裡面傳出了聲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
慕行秋攤開右手,發現那枚紅色的魔果就在手心裡,恍惚之間,他記不清這枚果子是突然出現手裡的,還是自己早就從王座平臺上拿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