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無上站在樹塔頂端,雙腳被枝葉纏繞,他從五棵魔樹當中汲取源源不斷的力量,用以控制前方的琥珀道士。
琥珀道士像是一座無底深坑,籠罩整個妖山口的血霧都向他飛去,令琥珀的顏色越來越紅。
他吸住了怒海潮。
牙山至寶發出的法術在琥珀道士面前急劇收縮,像流沙一樣陷進淡紅色的深淵,琥珀不停地閃爍微光,輕輕的顫抖,顯出不堪重負的跡象。十四名站在鳥背上的妖術師飛來,用嘶啞的獸妖語唸誦咒語,血霧進入琥珀之內的速度更快了,這是另一股力量,用以抗衡怒海潮,確保琥珀道士不會被擊垮。
琥珀道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壯大,不僅顏色漸深,包裹在外面的琥珀也在一點點膨脹,每當擴充八九寸之後,就會發生坍塌,恢復原來的大小,但是顫抖卻會減輕幾分。
高空是的藍花飛舟上,慕行秋更關注遠處的戰場,他很快就發現有一隻屍魔與衆不同,肩上不僅站着好幾名人類,也沒有衝向道士,而是在後方大量地吸納滿地的妖屍。
辛幼陶、小青桃兩人站在一邊肩膀上,在他們中間蹲着殷不沉,抱着辛幼陶的大腿不敢擡頭,小蒿和白傾站在另一邊肩膀上,他們正一邊施法一邊大叫,阻止對面的道士進攻這隻屍魔,尤其是要保護禿子。
禿子的道士髮髻沒有了。一頭亂蓬蓬的頭髮,鑲在屍魔最上方還是顯得小,他也在大叫大嚷。看上去氣色不錯。
隔關另外七隻屍魔,遠方的道士當中,沈昊似乎在勸說大家將法術轉向真正的敵人……
慕行秋稍稍鬆了口氣,大家都還活着,只有左流英不知去向,可是用不着他來擔心。
沒過多久,慕行秋的心又提了起來。七隻屍魔與道士們纏鬥在一起,就在這時。數支人類的軍隊從東南方衝進了戰場,數量頗爲龐大。
這是一個不合常規的戰術,歷次道妖之戰中,人類軍隊都是作爲輔助力量把守外圍。堵截潰逃的妖兵,很少直接參戰。斷流城之戰是一個特例,當時道士太少,西介國軍隊不得不走上戰場,而這一戰道統準備充分,實在沒有必要引入這些凡人士兵。
慕行秋與戰場相隔二百餘里,在琥珀道士的影響下無力施法,只能眼睜睜看着花瓣上顯示出來的戰況,沒辦法發出提醒。更不能提供任何幫助。
屍魔的戰鬥方式與道士和妖族都不太一樣,他們全由屍體組成,對射向自己的成百上千道法術不躲不閃。任憑它們擊在破破爛爛的身軀上,從頭到腳血肉飛濺。
道統法術在血霧的影響下露出了形跡,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相,以及它們相生相剋、相錯相融產生的種種異象紛紛在屍魔身上呈現,令他們的身軀看上去了增大了不止一倍。
可是再多的法術也沒辦法殺死屍魔,他們本來就是死物。無論被擊成多小的碎塊,也會在血霧的託舉之下重新回到屍魔身上。
對不知死活衝進來的人類軍隊。屍魔的還擊手段非常簡單,手臂一揮,粘稠的屍液像巨大的捕魚網飛了出去,無論人畜,沾者必傷,最優良的符籙盔甲也會被迅速腐蝕,士兵在戰場上翻滾尖叫,很快就變成屍體,加入屍魔的身軀裡。
面對在空中飛來飛去從來不肯靠得太近的道士,七隻屍魔另有手段——魔種。在漫天的血霧和法術之間,偶爾有綠光一閃,幾乎沒人能注意到,被魔種侵襲的道士表面上也沒有任何變化,只是變得更冒進一些,離屍魔越來越近,正常的道士受到帶動,不知不覺也跟上來。
“撤退!”慕行秋叫出聲來,可是沒人能聽到他的叫聲。
花蕊裡沉默了一會的聲音又傳出來了,“屍魔頂多能發揮出魔種的一成力量,妖屍終歸不是我們的居所。”
“注神道士們爲什麼不下令撤退?他們應該懂得如何應對魔種。”慕行秋頭也不回地問,好像身邊站着一名耐心的講解者。
“念心科只是模仿到了一點皮毛就能左右普通人的心,魔種掌握着真正的力量,即使只能發揮出一小部分,也足以牢牢掌握道士們的心。十三萬多年,道士已經失去了該有的警惕,他們只記得要儘量遠離敵人,卻不知其中的原因。這些道士一心只想除魔,注神道士傳來的每一句話在他們聽來都是激勵與鼓動。”
魔種是戰場的主人,血霧增強了他們的力量,注神道士的命令一進入戰場就遭到扭曲,近千名道士全然不知自己在圍着陷阱轉動。
至於那些人類士兵,花蕊裡的聲音連提都沒提,操縱他們的心事實在太容易了。
與魔種的力量相比,慕行秋的念心幻術就像是小孩子偷學來的把戲。
“注神道士不會認輸。”慕行秋說,既是斷言,也是期望。
“當然。”花蕊裡的聲音平淡地說。
除魔之光從遠處的道統山上射來,十幾道光巧妙地避開了戰場上空的所有道士,全都射向同一只屍魔。屍魔被擊中了,百丈身軀轟然垮塌,由屍魔頭頂沉降到胸膛裡的瘋道士暴露出來,上百道普通的五行法術齊襲而至,再也不顧道統之誼,瘋道士被炸成了粉末,可是沒有綠光飛出來。
“道士的反應比十三萬年前慢了許多。”花蕊說。
魔種已經被分散到其他道士體內,瘋道士再不是最主要的載體。
垮塌的屍魔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再次凝聚成形,這一回裹住了一名飛得最近的普通道士。那名道士像是被突然嚇呆了,神情驚恐萬分,身體飄在空中一動不動。任憑自己被妖屍吞沒,成爲新的屍魔。
“而且現在的道士也沒有從前決絕果敢了,十三萬多年前,遠處的道士們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戰場上的一切生命,不管那是妖族還是道士,也不管道士們是否被魔種侵襲。”花蕊的平淡語氣裡流露出一絲失望,“魔族的敵人淪落至斯。聽說道統已經沒有服日芒道士,唯一的服月芒道士不知下落。照這樣看來,我們用不上十年就能奪下望山擊破鎮魔鍾了。道士衰落了,法器卻強大了,洗劍池當初可沒有這麼強大的力量。但是它也快要支撐不住了,缺失那幾滴水對它影響很大。”
慕行秋轉移視線向東方望去。
在漆無上和五棵魔樹的支持下,琥珀道士的吸力成倍增加,不僅將怒海潮收入囊中,甚至吸動了洗劍池本身。
牙山道士距離妖山口大概一百二三十里,之前的幾撥怒海潮將不潔之氣驅散得乾乾淨淨,慕行秋因此用天目能望見那邊的大致情形:數百名道士在空中圍成數圈,一手握着主法器,另一隻手不停地變換姿勢。對圈內的一名道士施法,可所有人還是不可遏制地向西邊的妖山口移動。
“若是在從前,道士們要麼立刻撤退。放棄洗劍池和戰場上的道士,重整旗鼓再來決戰,要麼立刻召來所有法寶孤注一擲,他們從不猶豫,從不。”花蕊裡的聲音似乎有一點懷念,“你看到了。這就是魔族之力,漆無上和琥珀道士也只能發揮出不到一半。只有你,經歷過魔種和神魂的雙重清洗,又修行過念心幻術,可以擁有全部力量。”
慕行秋沒吱聲,他的心在震顫,這是道統,不可戰勝的道統,居然在幾隻偷逃出來的魔種面前落於下風,今日的道統與三祖時代的差距真的這麼大嗎?
可事實似乎就是如此,存在差距的不只是力量,還有心態與戰術,道統已經習慣了佔據絕對優勢的壓制打法,突然遇到勢均力敵甚至稍強一些的對手,居然連注神道士也有些手足無措,未能當機立斷。
“我們不會也無法讓你入魔,你仍然是你,你甚至可以將魔樹、漆無上和我們全部消滅掉,讓道統贏得這場勝利,救下你的朋友。”
花蕊平淡的話題充滿了誘惑,慕行秋的心爲之一動,對龍魔的信任又恢復了,覺得她無論如何不會害自己,既然她在推動這一切,吃下魔果應該不會有什麼害處。擁有無與倫比的強大力量,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難以拒絕的誘惑,因爲力量能實現太多的夢想與渴望,它就像成堆的金銀,能夠買到這世上絕大多數可見之物。
眼角餘光一瞥,慕行秋的注意力又被南方戰場吸引,那隻特殊的屍魔已經完成了大規模的聚屍,禿子已經不見了,不知沉降到何處,辛幼陶等人仍然站在比之前寬大好幾倍的肩膀上,連殷不沉也站起來了。
慕行秋突然明白了,這隻屍魔就是左流英,他跟辛幼陶、小蒿是同行者,也只有他可能控制魔種。
禿子腦子裡藏着一隻完整的魔種,沒有任何分裂,因此聚屍速度更快,這隻屍魔進入戰場時晚了一步,此刻卻比其他屍魔都要龐大與強壯。
左流英的屍魔邁開大步衝進戰團,雙手各握住一隻妖族屍魔,輕鬆就將他們捏爲兩截。
戰場上的道士們又驚又喜,紛紛退開。
“道統還沒有敗。”慕行秋喃喃道。
好像是爲了佐證他這句話,藍花飛舟下方的漆無上突然開口大叫:“血氣爲什麼在減少?快去查看一下!”
一名妖術師騎着蛇首巨鳥離開了。
“道統還有希望。”慕行秋的聲音擡高了一些,他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殷不沉建成了節點塔,並且成功宣泄了血氣。
漆無上與魔種的計劃並未完全如願以償,禿子被左流英救走了,沒有帶着魔種去控制洗劍池。
“魔就是魔。”慕行秋恢復了清醒,他差一點就被花蕊裡的聲音蠱惑,現在他看出了那套說辭的漏洞所在,“我的想法與意志並不重要,當我吞下魔果,世人皆當我是魔,那我就是魔,除了投向你們,再無其它選擇。”
慕行秋伸手抓來那隻紅紅的魔果,盯着它看了一會,難以想象它會帶來多大的力量。
他將魔果扔向地面,隨後自己也跳了下去,他無力施法,也沒有憑藉,就這樣從千丈高空一躍而下。
“不!”花蕊裡的聲音第一次帶有強烈的感情,那是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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