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處耘的大軍成功與慕容延釗會師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了。
時隔將近兩年,再見慕容延釗,孫悅發現他之前在開封的時候更瘦了,瘦的跟麻桿似的,兩個黑眼圈都快到鼻孔了,身披着一件特別厚的紫貂裘,一走路身體都直晃,好像風一吹都要倒下似的。
相之下,李處耘身穿一明光重鎧,留着根根堅硬的鬍子,面如重棗,眼似駝鈴,手持一長長大砍刀,身背一黑漆金絲的三石強弓,騎在馬雄赳赳氣昂昂,舉手一抱拳,怎麼看怎麼硬派,往他邊一站,怎麼看那慕容延釗怎麼像人,而李處耘倒像個征戰沙場的武夫。
“李監軍,路途辛苦了,襄陽蠻夷之地,無甚佳物,樞密院的各位快進帳喝一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李處耘卻道:“不必了,我們雖是官,卻也沒慕容主帥想的那麼嬌氣,戰事緊急軍情如火,還是先商討破敵之策吧,請慕容主帥召集衆將,本監軍要在白虎賬開會,也順便認識認識山南這邊的諸位將軍。”
說着,李處耘隨意的將手一擡,算是行了禮了,便徑直的走了。
慕容延釗當真是好不尷尬,臉唰的一下有些青了,這算什麼?下馬威?
這一仗,趙匡胤可以說是下足了決心,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足足給慕容延釗調去了南方的十州兵馬,湊了六七萬人,號稱十萬大軍,說實話要不是爲了等李處耘這個監軍,慕容延釗此時說不定已經在江陵城飲酒作樂了。
也因此,在這麼多人馬面前,李處耘帶的不到三萬禁軍其實也是個錦添花,此時的大宋可並不同於一百年以後,經慕容延釗親手調教的山南兵,還真不見得禁軍弱,再加他兩年前還是禁軍第一人殿前都點檢,禁軍將領也不敢跟他拿大啊,所以在正常人看來,李處耘是來給他當幕僚的。
當然,那是對正常人來說,可問題在於,這李處耘他根本不是個正常人,或者說,領兵作戰的興奮,讓他已經有點像是個神經病了。
在他心裡,現在的慕容延釗是個山南節度使而已,論官職,他這個樞密副使給個地方節度使一點臉色又算的了什麼?論關係,他是趙匡胤親信的親信,陳橋兵變的執行人,而慕容延釗,則只是個後周的餘孽,論差遣麼,監軍和主帥本沒有誰大誰小之說,老子又不是不知兵。
李處耘早把這場戰爭當做他自己叫板趙普的舞臺了,所以他不允許任何人來搶自己的風頭,慕容延釗也不行,相反,正因爲慕容延釗的威名太大,他才更要狠狠壓一下他的風頭,這樣才能將指揮權搶過來麼。
慕容延釗青着臉,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又因爲空氣太涼,他的身體太虛,忍不住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跟着李處耘來的大大小小的樞密院官員一看自家老大這麼硬,自然連忙小跑着跟隨着李處耘去大帳議事了。
在他們看來,這是樞密院和軍方第一人的一場無聲較量,自己是樞密院的,難道還能站在慕容延釗的一邊不成?以至於,慕容延釗在這咳的都快吐血了,他們卻誰也不敢多看一眼。
當然,孫悅是個例外。
“慕容大伯,您沒事吧。”
慕容延釗咳了半天,面色蒼白,但對孫悅的這句關心卻很是受用,孫悅是樞密院的人,這好歹算是給了他一個臺階,因此笑笑便道:“沒事,習慣了,人快死了,什麼阿貓阿狗都敢蹦出來氣我了,兩年不見,你倒是長高了不少,都當一軍都監了啊,真是出息,快去吧,那畢竟是你的官,伯伯不怪你。”
“慕容大伯要好好保重身體啊,對了,我爹前些天收到一根三百年的老參,他便讓我給您帶來了,在我的行軍背囊裡,您等一下我找一找。”
慕容延釗笑的更開心了,道:“你爹有心了,那我不客氣了,帶我謝謝他。”
“應該的,慕容伯伯乃是國之棟樑,一定要保重身體纔是,那我先去了伯伯。”
“嗯。”
孫悅畢竟是樞密院的官,總不可能做的太過分,一直陪着慕容延釗那太不是那麼回事了,便也跟了樞密院的大部隊。
還沒等孫悅走遠,便清清楚楚的聽到後面一個炮仗似得聲音道:“大帥!那姓李的居然敢給您臉色!他以爲他是個什麼東西啊!要不大帥,今晚我找幾個弟兄,打他一頓,或是乾脆弄死他得了。”
這聲音跟小鋼炮似的,分明是故意說給李處耘聽的,雖說只是毫無意義的嘴炮,但也未嘗不是一種威脅。
雖然趙匡胤重輕武的意思雖然已經很明顯了,按說樞密院也確實是應該壓武將一頭,但是,人的思維慣性可不是趙匡胤一紙製度能立刻改過來的,韓琦能將狄青壓的跟孫子似的,那是因爲大宋百年來重輕武已經成爲習慣,而此時畢竟剛過了五代十國,在人們的想法裡,書生纔是百無一用,後周的十年裡,因爲被主帥看着不順眼而被砍的監軍足有兩位數,柴榮不也忍了麼?
難道剛登基僅僅三年多的趙匡胤,威望已經超過了那個霸凌天下連契丹人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柴榮了麼?似乎並沒有吧。
所以將士們相信,他們哪怕是真的殺了這個所謂的監軍大人,趙匡胤也頂多不過是下一道聖旨,將慕容延釗痛罵一頓,該有的封賞一樣都不會少,這有什麼的呀?
這,是五代十國的慣性。兵驕,將悍!
官?官家怎麼可能因爲一個書生,而跟領兵在外的大將翻臉呢。
慕容延釗擺了擺手,制止了將士們的胡說八道,因爲他很清楚,趙匡胤不是柴榮,柴榮一生勇猛精進,所以敢於駕駛着一輛沒有繮繩的馬車去馳騁,而趙匡胤,你信不信這兩馬車哪怕有一丁點的顛簸他會先停下來,修好車再去作戰。
李處耘在他眼裡確實不算什麼,可這個監軍,畢竟代表着趙匡胤,如今他病入膏肓眼看着要死了,他既不想割據一方聽調不聽宣,也不打算讓他兒子世襲他的節度使,何必要在死之前給自己已經當官家的小老弟添堵呢?
忍忍得了。畢竟他死後還想要混個好一點的追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