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波楊府的西院有一處花園,這日葉逍遙正在花園裡獨自練功,舞了一套師父教的穿雲劍*卻不得要領,正無聊時,忽然從院牆那邊飛過來一件物事,不偏不倚,正打在葉逍遙的頭頂上,葉逍遙拾起來一看,原來是個毽子,在一枚銅錢上用紅色的絲線綁了幾根羽毛,甚是鮮豔。
葉逍遙恨恨地罵了聲:“奶奶的,沒長眼睛啊!”正待擲還,這時從院牆上露出半張少女的臉,白皙似玉,秀髮如烏雲一般,兩隻眼睛如山澗中的一汪水潭,清徹見底,剎是動人。
葉逍遙有如雷擊,一動不動地望着這雙眼睛,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眼睛就已生得如此好看,臉龐不知該怎樣的美麗。那少女見葉逍遙呆呆地望着她,有些羞澀,眨了眨眼,說道:“公子介莫生氣,奴家這邊廂陪禮啦。”
說的竟是吳儂軟語,聲柔似水,聽起來極爲受用。少女見葉逍遙有如着魔,以爲他聽不懂自己的方言,又用官話說道:“勞煩公子把毽子還給奴家。”
葉逍遙不由自主地嗯了一聲,把手中的毽子擲向少女,那少女伸出一隻羊脂般的柔荑接住,道了聲謝,便隱沒在院牆下。
打這以後,少女的那雙眼睛就一直在葉逍遙心頭瑩繞,再也無*忘懷。其時正是少年情竇初開之時,葉逍遙由一個渾渾噩噩的混小子,長成一個初涉情懷的少年,知道了“愁”的滋味,從此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
每當靜下來的時候,這思念便開始瀰漫,直至充滿整個心房。而內功武藝,刀馬弓箭,宋遼爭戰,萬仙大會,種種種種,對於他來說均已無關緊要,能再次見到踢毽子的少女,纔是他現在夢寐以求的。
自此葉逍遙便經常在花園流連,盼望那隻毽子再次砸中他的頭,盼望能和少女再次相遇。暗戀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他的願望卻沒能實現,不過,他對少女的思念並沒有因此而消散,反而愈發地強烈了。
葉逍遙向楊府的家人打聽,得知西院隔壁原來住的是宰相丁謂,後來丁謂被貶崖州,便賣與了一家姓王的大財主,葉逍遙尋思怎樣才能混進王財主家,與那少女見上一面。
他本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小子,這次不知怎的卻有些膽怯,從王財主家門前來來回回過了數次,卻始終沒有勇氣去叩門。
這日他從楊府出來,不知不覺間又走到王財主家門前,只見一羣人正圍在那裡,擠進去一看,見大門旁邊貼了一張告示,原來這家財主名叫王蒙正,是個茶商,因父親患病久治未愈,故此張榜懸賞,尋找神醫。
葉逍遙自幼受父親薰陶,於醫術中所知不少,又在青城山採了半年的草藥,耳濡目染,尋常疾病倒也難不住他,葉逍遙不由心中一動,暗想這倒是個好機會,便走上前去,將告示輕輕揭下。
守門的家丁欺他是個小孩,大聲訓斥了幾句,葉逍遙把眼一翻,怪聲道:“若是耽誤了王太公的病情,恐怕你們幾個擔待不起!”家丁見他口氣不小,倒也不敢小覷,便領着他去見王蒙正。 葉逍遙隨家丁進入府裡,大老遠就聽見兩個大夫正在爭執不已,一個說:“我看王老爺子手足冰涼,定是內寒,須得服用人蔘、鹿茸補一補。”
另一個搖頭道:“哪裡哪裡,這位仁兄完全錯了,我看王老爺子咳嗽不止,定有內熱,須得服用黃連、薄荷葉敗火。”
說王老爺子內寒的大夫勃然大怒:“豈有此理!老夫行醫幾十年了,焉能走眼!怎能任你在這裡庸醫誤人!”
說王老爺子內熱的大夫不甘示弱,反脣相譏:“我這閻王恨的名號豈是白白得來的,要是我看錯了,便改名叫閻王愛,從此不再行醫!”
兩人吵得是不可開交,王蒙正頭都大了,擺了擺手送走了兩位神醫,這時家丁引葉逍遙來見,王蒙正見他年紀尚小,不由滿臉的不信任。
葉逍遙上前把了把王老爺子的脈,又摸了摸手心額頭,心中大寬,知道王太公得的是傷寒之症,轉身對王蒙正說道:“王太公得的病是外寒內熱,外假寒而內真熱,表寒未解,裡熱已盛,下藥必須表裡兼顧——清熱解毒,潤肺止咳以清裡,散寒透邪,通經疏絡而解表。可用板蘭根、銀花、連翹、黃芩、葛根、柴胡煎服。”
這是葉逍遙從張仲景的《傷寒論》中所見,今日用在王老爺子身上。王蒙正覺得這小神醫的話倒是極有道理,當下命家丁取藥給老爺子服了,結果老爺子下午便出了一身大汗,精神也好了許多。王蒙正大喜,堅欲留葉逍遙在府中,葉逍遙稟明瞭師父,便在王蒙正府裡住了下來。
接下來幾日葉逍遙悉心診治,眼見得老爺子的病一天好似一天,那踢毽少女卻從未出現,他不由倍感失落。
這日葉逍遙正在給王太公喂藥,門外忽然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一個銀鈴般的聲音說道:“爺爺,紫妍來看您啦!”
葉逍遙只覺得喉嚨發乾,腦子一陣暈眩,這清脆的聲音正是他日夜所盼,接着吱呀一聲,一個少女推門而入,葉逍遙晃了一眼,只覺得她秀麗無匹,光彩照人,不由得低下了頭,不敢逼視。
這少女正是王蒙正的女兒,名叫王紫妍,剛從西京回來,聽說爺爺病好了,趕緊過來問候。王紫妍一見葉逍遙也是吃了一驚,脫口而出:“怎麼是你?”
葉逍遙平日的狡黠機詐不知跑到了哪裡,站起身來訥訥地說不出話來,王太公一見是自已平素最疼愛的孫女兒,高興得一邊直起身子一邊說:“乖孫女兒,快來謝謝這位小神醫,爺爺的病,就是他給治好的!”
王紫妍也覺自己失態,抿嘴笑道:“多謝公子。”說着從葉逍遙手中接過藥碗,坐到牀邊喂爺爺服藥。葉逍遙與王紫妍近在咫尺,從濃烈的藥味中嗅到一股少女淡淡的體香,不由心頭狂跳。
王紫妍給爺爺餵過了藥,轉身出屋,在門口向葉逍遙招了招手,示意他出來。葉逍遙身不由已,跟了過去,兩人來到僻靜處,王紫妍笑問:“那日我的毽子砸到你哪裡了?”
葉逍遙撓了撓頭,憨笑一聲:“不礙事!”
王紫妍掩口而笑,問道:“聽公子口音不是京師人氏。”
葉逍遙回答:“我是從四川青城山來的。”
王紫妍讚道:“你醫術很好啊,我爺爺的病有很長時間了,找了很多醫生都沒治好!”
葉逍遙心說不是我醫術高明,而是你這裡的庸醫太多,可是在心愛的人兒面前又不能失了面子,便信口吹道:“是跟我師父學的,我師父是青城山玉清宮的宮主,*力無邊,那麼大的一條蛟龍,被他一掌就給震死了!”
接着添油加醋地把靜虛鬥“碧眼岷蛟”的事講述了一遍,只不過結局不是趕跑了“碧眼岷蛟”,而是將之打死,這倒也不算是胡吹。
王紫妍聽得驚異無比,瞪大了眼睛,不相信世上居然有如此之人:“你師父真的有那麼厲害麼?”
葉逍遙把胸脯拍得啪啪直響,詛咒發誓:“我若騙你,變個大王八!”
王紫妍急忙制止:“我信就是了,不用說得那麼難聽!”
葉逍遙暗恨自己粗俗,吐了吐舌頭,感覺臉有些發燒,這也許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臉紅。兩人無語,停了片刻,王紫妍告辭回房,葉逍遙深悔剛纔自己失語,唐突了佳人,五內翻騰,一夜無眠,滿腦子都是王紫妍的音容笑貌,擔心再也見不到她。
第二天一大早葉逍遙垂頭喪氣地來到王太公的屋前,一打門,開門的居然就是王紫妍,敢情她已經來了,葉逍遙心裡一顆石頭落了地。
王紫妍把他迎到屋裡,倒上了一杯熱茶,葉逍遙見茶裡飄着幾瓣白色的菊花,啜了一口,只覺脣齒留香。王紫妍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問道:“不知公子可否習慣喝這菊花茶?”
葉逍遙連聲稱讚,說道清香馥郁,堪比龍井毛峰,說着便將剩下的茶一口喝乾,王紫妍聽得眼睛一亮,滿心歡喜,又給他倒了一杯,接着說道:“我從小眼睛不好,白天睜不開眼,晚上看不清東西。我母親給我講了個故事。”
葉逍遙問什麼故事,王紫妍說道:“傳說很早以前,河邊住着一個叫阿牛的農民,他家裡很窮,十歲沒了父親,每天只能靠母親紡織度日。阿牛母親因子幼喪夫,生活艱辛,經常哭泣,把眼睛都哭爛了。”
“阿牛長到十三歲,他對母親說:‘媽媽,你眼睛不好,今後不要再日夜紡紗織布,我已經長大,我能養活你!’於是他就去財主家做小長工,母子倆苦度光陰。”
“兩年後,母親的眼病越來越嚴重,不久竟雙目失明瞭。阿牛想:母親的眼睛是爲我而盲,無論如何也要醫好她的眼睛。所以,他一邊給財主做工,一邊起早摸黑開荒種菜,靠賣菜換些錢給母親求醫買藥。也不知吃了多少藥,母親的眼病仍不見好轉。”
“一天夜裡,阿牛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漂亮的姑娘來幫他種菜,並告訴他說:‘沿河邊往西數十里,有個天花蕩,蕩中有一株白色的菊花,能治眼病。這花要九月初九重陽節纔開放,到時候你用這花煎湯給你母親吃,定能治好她的眼病’。”
“於是,重陽節那天,阿牛帶了乾糧,去天花蕩尋找白菊花。原來這是一個長滿野草的荒蕩,人稱天荒蕩。他在那裡找了很久,只有**花,就是不見白菊花,一直找到下午,纔在草蕩中一個小土墩旁的草叢中找到一株白色的野菊花。”
“這株白菊花長得很特別,一梗九分枝,眼前只開一朵花,其餘八朵含苞待放。阿牛將這株白菊花連根帶土挖了回來,移種在自家屋旁。經他澆水護理,不久八枚花朵也陸續綻開,又香又好看。於是他每天採下一朵白菊煎湯給母親服用。當吃完了第七朵菊花之後,阿牛母親的眼睛便開始復明了。”
這樣的故事葉逍遙聽得多了,只是由這位王姑娘的口中講出,他卻聽得津津有味。王紫妍的眼光黯淡下來:“我小時候常喝母親泡的菊花茶,後來眼睛治好了,這喝茶的習慣卻一直保留了下來,改也改不掉了。”
葉逍遙隨口問道:“你母親呢?”
王紫妍低聲道:“早就去世啦!”
葉逍遙心頭一緊,見王紫妍楚楚可憐的樣子,想要安慰幾句,卻不知從何說起。王紫妍展顏道:“這麼半天了,還沒請教公子的大名呢?”
葉逍遙趕忙回答:“我叫葉逍遙,樹葉的葉,你叫我小葉子就行了。”
王紫妍咯咯一笑:“小葉子,好有趣的名字!”伸手抓起葉逍遙的手掌,用手指在他手心中劃了個“王”字,“我叫王紫妍,紫色的紫,妍麗的妍。”
葉逍遙覺得手心癢癢的,心中一蕩,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王太公醒了,咳嗽了兩聲,王紫妍放開了葉逍遙的手掌,安排丫鬟服侍爺爺穿衣洗漱。王太公今天興致甚高,拉着王紫妍和葉逍遙一邊一個,到後花園去散步。
從此葉逍遙與王紫妍日日相見,漸漸熟絡起來,不似從前拘謹。這段日子葉逍遙彷彿置身天堂,只想這樣一天天過下去,生恐王太公的病好清了,自己就再也見不到王姑娘了。
葉逍遙神醫的名頭卻在王蒙正府中傳開,不斷有家人前來問診。一日,廚房燒火的來福問他:“大、大、大、大夫,我、我、我這結巴能、能、能、能治……好嗎?”
葉逍遙有意要博王紫妍一笑,便回答道:“你、你、你放、放、放心好了,我、我、我一、一、一定能、能、能、能把你、你、你的病治……好!”
來福臉漲得通紅:“如此多、多、多謝了大……夫!”王紫妍笑得打跌。
大概因爲好奇,王紫妍對葉逍遙的劍*武功甚感興趣,葉逍遙爲討佳人歡心,便回到天波楊府找師父教授,靜虛大喜,以爲這個浮躁的弟子終於開竅,肯踏踏實實用功了,不過若是他知道葉逍遙的居心,不被氣個半死纔怪。
有了目標便有了動力,葉逍遙學起來也快,一套穿雲劍*很快就學會了,雖然形似而神非,不過用來演給王紫妍看,卻是綽綽有餘了。
葉逍遙將這套半生不熟的穿雲劍*在王姑娘面前賣弄,他使到一招“橫掃雲海”時,招式使得老了,收手不及,一劍斬在旁邊的大石頭上,登時手腕劇震,捏拿不住,噹啷一聲,長劍掉在地上。
王紫妍忍不住笑出聲來,問他:“你這叫什麼招數?”
葉逍遙大言不慚:“我這招叫做‘荊軻擲劍’!”
王紫妍刮臉羞道:“人家荊軻擲的是匕首,不是劍!”
葉逍遙拾起長劍,還劍入鞘:“荊軻乃是戰國大俠,怎能跟平常劍客一樣,他用的匕首跟別人的劍一般大!”
王紫妍故作吃驚狀:“照你這麼說大俠就是大號的俠客,對不?”
葉逍遙洋洋得意:“這個自然!”
王紫妍哈哈大笑:“我看你到哪裡找這麼大個的地圖來夾這個匕首?”
葉逍遙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他倒忘了“圖窮匕首見”的典故,假如荊軻要是用這麼大個的匕首夾在地圖裡去見秦王,那不是行刺,簡直是去找死。
葉逍遙暗暗懊悔自己讀書不用功,胸無點墨,王紫妍倒願意看他說不出話的樣子,兩人一時無語,就像樹上的知了,叫着叫着突然都停了下來。
兩人來到書房,王紫妍又問葉逍遙:“你師父教你打坐麼?”
葉逍遙答道:“教!教的是青城派的玄清功,就是太難練了,我修習半年多了,連門都沒摸着!”他倒沒說自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從不肯努力。
王紫妍饒有興趣,接着問:“怎麼難練?”
葉逍遙本想支吾過去,不料對方打破砂鍋問到底,只好解釋:“玄清功的第一層是‘抱元守一’,我練功時始終無*靜下心來,做不到。”
王紫妍略一思索,提起筆來,在細箋上用娟秀的小楷寫了一行字:執相是癡,破相是狂,不執不破,是謂無相。
葉逍遙玩味再三,若有所悟,這天晚上他依照靜虛教的口訣修練玄清功,不再刻意屏息凝氣,消除思慮,而是心隨物動,順其自然,萬物漸漸歸於寂靜,他也進入物我兩忘境界,只覺丹田一股暖流升起,周身遊走,最後歸納於氣海,葉逍遙的內力從無到有,實是拜王紫妍這一句偈語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