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鍾粹宮那一位······”蕭晟瑾試探地道。他知道季昭儀季蓮水和母后是極好的舊交,母后恨毒了南秦皇室,對於她卻隻字不提——她大概是母后心中最好的南秦人。
莊誠長帝姬轉過臉去,沉默了很久,艱難開口道:“母后,知道了。”
蕭晟瑾滿意地笑笑。
沒有帝寵,卻能穩居東宮二十年。蕭晟鳴啊蕭晟鳴,你當真以爲孤靠的是運氣?
朝堂暗流涌動,三國之間瀰漫着一觸即發的殺意。居廟堂之高的達官顯貴整日爲着未來國運家運惶恐不安,普通百姓還懵懂無知。無論清茶淡飯,還是聲色犬馬,日子總是要過的。
藏冬節這一日的陵涪區更是華燈高上,熱鬧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羣,處處是歡聲笑語的海洋,完全看不出這是一個風雨飄搖的危險時代。
就連紅袖招空置已久的三樓,也再一次亮起了燈光。
“這是你們主子的意思?”銀色面具花紋繁複,遮住了男子的半邊臉,只露出了線條刀削斧刻般的下頜,一雙眸子冰冷幽深。
虛垂頭答道:“是。主子希望以他的名義下達對段安柏的絕殺令。”
“我知道了。”
“晏閣主,在下告辭。”虛一點都不想跟這個冷冰冰的暗風閣主待在一起。
暗風明面上的主人,閣主晏離,沉默地點了點頭。虛離開後,晏離做了一個手勢,自言自語般開口:“段安柏,見之者,絕殺。查清楚具體位置,我明日去會會他。”
晏離敏銳地感到空氣微微浮動——隱藏在暗處的屬下已經離開了。
窗外天色漆黑,後半夜的新都城依舊熱鬧,燈火照亮了半邊天際。
晏離負手站在窗邊,萬年寒冰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無情的憐憫。這些歡欣鼓舞的人不知道,最黑暗的時刻,已經悄然到來。
“怎麼了?”項菲儀聽到鄭經遭襲,心下一慌,又聽見黑夜的停頓,心口更是一窒。
“新都的黑風傳來消息,季少將軍她······”黑夜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殉國了。”
“你,說什麼?怎麼可能!”項菲儀聞言猛地起身,滿眼的不可置信。
黑月接過話,輕聲回道:“季少將軍苦守濰城三日,彈盡糧絕,沒有等到援軍就······”
項菲儀跌坐在牀上,表情灰白。是她,害了季將軍。
她不敢想遠在青州的季宗崞老將軍會是什麼反應,更不敢想象宮中的姨母······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主子?”黑星擔心地小聲詢問。
驀地,項菲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用力拉住黑星的衣袖,聲音顫抖:“表哥,表哥他沒事吧?”
聞言,黑衣衛幾人都避開了她的眼神,黑雨吞吞吐吐:“世子······無事。”
“當然無事了,縮在滄州城裡,能有什麼事!”黑星衝口而出,語氣冰冷嘲諷,憤懣不平。
“黑星!”黑夜低聲叱喝。
項菲儀倒吸了一口涼氣,輕聲問:“什麼意思?季將軍的死,究竟是怎麼回事?”
毓慕負手立在農家小小的院落中。
今日是個晴朗的天氣,門牆外有兩三個頑童在暖陽中追逐,小小的村莊雖不及都城繁華卻生機勃勃。
沒有權謀詭計,沒有明謀暗鬥,這樣稼軒桑麻的清貧註定是他一輩子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每個人的身份都是一副枷鎖,不過是材質不同而已。貧民百姓嚮往着皇親國戚的富貴榮華,卻不知那也只是一副黃金打造的鐐銬,甚至更加冰冷。
就像現在的阿若。季斂南的事,瞞不了她多久。可她甚至沒有時間悲傷,因爲她是南秦的襄儀殿下。
毓慕不敢想項菲儀得知真相後會怎麼樣,只能儘量拖延。所以當他看到面無表情的項菲儀走出來時,慌了手腳。
“阿若?”
“季斂南將軍殉國,段正義離京,”項菲儀緩緩開口,不辨悲喜,“我要立刻返京,面見父皇。”
黑衣衛四人沉默地準備,一時嘴快闖禍的黑星耷拉着腦袋,灰溜溜地前去備馬。
毓慕寧可項菲儀大哭大鬧,可她沒有。她冷靜自持,語氣不悲不喜,素白的臉龐上毫無表情。
這樣的項菲儀彷彿失去了生氣,狠狠刺痛了毓慕的眼眸。他上前一步,一把將項菲儀擁在懷裡:“阿若,不要怕。”
不要怕。
靠在他的懷裡,項菲儀好像找回了魂魄,淚水忽然就落了下來。
他懂她,她真的很害怕。現在的她不知道上前一步是萬丈深淵還是通天坦途。西遼與段家的動作都在她的謀劃之外,在這羣玩弄了一輩子權謀的人面前,她像個懵懂無知的孩子。如今,就連她身邊的人,也變得面目全非。
“表哥拒發援軍,眼睜睜看着季將軍戰死,”項菲儀的聲音委屈又疲憊,“我好像從未認識過他。”
毓慕詞窮。他不能告訴她,平南王府很可能和段正義達成了見不得人的勾當。沈軒,只是爲了平南王府。
“沒關係,我還在,會一直陪着阿若。”毓慕注視着項菲儀的眼眸,拭去她的淚水,聲音溫潤。
項菲儀伸手抱住毓慕勁瘦的腰身,閉眼靠在他的懷裡,語氣疲倦還帶着些許希冀:“阿慕,別騙我。”
彷彿他是她最後的救命稻草。
“·······好。”
新都。
再次踏進新都城,項菲儀覺得恍如隔世。
她向着謝淵住處而去,卻只看見縞素滿目,本該弔唁亡母的謝淵卻不在。家僮告知他們,謝淵有公務在身。
公務?項菲儀十分吃驚。
京兆府。
不出所料,鄭經也不在。
“對,謝大人也跟鄭大人在一起。”京兆尹鄭經手下的衙役畢恭畢敬地道。
項菲儀與毓慕對視一眼,匆匆轉身上馬離去。
赫連涪區最豪華的住宅莫過於平南王府,其次就得是段家。無論是執掌南秦財政的三司使段正恩,亦或是手握兵權的大將段正義,都配得上這座氣勢雄偉的宅子。
而如今,昔日裡富麗堂皇的段府,卻突然大清早就被貼了封條。這可是大新聞,很快就聚集了一羣百姓圍觀,對着從府裡抄出來的財物指指點點。有嫉妒,更有隱秘的快意和感慨。天威難測,昨日還如鮮花着錦、烈火烹油般的段氏,今日便被抄了家。
項菲儀到達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穿過圍觀的人羣,項菲儀一行人徑直走進了段府。守衛都是京兆府的人,見是項菲儀,也不阻攔,默默行禮後放她進去了。
雕樑畫棟的院落裡,段家百十餘人跪在地上。
段正恩飽經滄桑的臉上表情麻木,鬢髮皆白。身後女眷也顧不上爭寵了,癱坐在地上,瑟縮着抱在一起,眼神裡滿是對未來的恐懼。
官兵們訓練有素,只能聽見隱隱的啜泣聲,給這座昔日熱鬧精緻的府邸,蒙上了肅殺不祥的氣氛。
“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段正恩長嘆,渾濁的淚珠順着他的臉滾滾而下。他沒想到,南秦段家,毀在了自家庶長子和胞弟身上!
項菲儀看見老淚縱橫的段正恩,心中五味陳雜。段正恩一生玩弄權術,到頭來卻被至親矇在鼓裡,丟了性命。
“子陵,鄭經。”
正忙着翻閱賬簿的鄭經與謝淵都擡起頭來,循聲望去。
“殿下?”看着一身青色窄袖長衫男裝,臉色泛白的項菲儀,二人都有些驚訝。
站在空曠的院落裡,項菲儀看着一身素縞的謝淵,艱難地開口:“子······子陵,少將軍的事,我······很抱歉。”
謝淵的父親在謝淵幼時便去世了,因而喪母之痛對自幼與母親相依爲命的謝淵來說,不可謂不沉重。
說不怨項菲儀,那是假的。謝淵不是聖人,他做不到。可是他也知道,罪魁禍首並不是項菲儀。要遷怒給這個重壓下的帝姬,他同樣不忍。
謝淵移開目光,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母親爲國盡忠,與帝姬殿下無干。只是這喪母之仇,在下一定會討回來。”
這就是與平南王府不共戴天的意思了。
項菲儀聽的明白,卻無言以對。畢竟如今的平南王府,她也看不透。
鄭經一見,連忙轉移話題:“哎喲,殿下,您在青雨山沒出什麼事兒吧?”
項菲儀聞言,望向臉色還有些蒼白的鄭經,心裡更添了內疚。
“無事,阿慕護着我吶。倒是鄭大人······”
鄭經聽見“阿慕”的稱呼,對着項菲儀身旁的毓慕曖昧地挑了挑眉,才答道:“刺客也沒很厲害,下官只受了點皮外傷,不要緊。”
這話要是讓遠在東璟驛館的司染聽到,非得氣得吐血。那可是段安柏的親自截殺!要不是他派出死士攔截,鄭經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項菲儀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問道:“這是父皇的意思?”
鄭經聞言,難得的正經起來:“微臣將證據與段開的口供呈給了陛下,陛下以叛國罪,判處段家滿門抄斬。”
“可惜段正義早一步領兵出都。”謝淵皺眉,沉聲道,“陛下雖下令褫奪段正義的兵權,派出御使羈押他返京,也只是形式上罷了。段正義,必反無疑。”
段正義一旦知曉段家被抄,很快就會起兵。這也是眼下最棘手的事。除此之外,就是段安柏了。
說到這個,鄭經沮喪地搖搖頭:“這小子賊得很,在段正義出京那天便消失了,如今已經找不到了。”
項菲儀表情嚴肅,半晌纔開口,聲音帶着不同於往日的冷:“必須找出段安柏!不只是私運猛火油,他的背後是西遼六皇子,蕭晟鳴。”
鄭經與謝淵面面相覷,不敢置信。
項菲儀在逃離青雨山金礦時,曾找到了段安柏留在那裡的密匣,裡面正是他和蕭晟鳴的書信往來。
項菲儀這才知道,段安柏纔是隱藏最深的人。他與蕭晟鳴的交易很早就開始了,蕭晟鳴許他封侯拜相,而他只要在適當的時候,作爲西遼的內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