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隱約知道楚南想說什麼,她素來心思縝密,怎會不知道楚南欲言又止的神情代表了什麼,但是,她只能假裝看不見,因爲只有這樣,才能維持他們現在這種似親似友的純粹關係。崢嶸不希望讓這種關係沾染上任何男歡女愛,有朝一日她若能完成董太后的囑託,輔佐楚南登上王位,屆時便是她功成身退、避世山林之日。她的心已是一泉靜水,不願、不想再起任何波瀾,更何況,對於楚南,她只有愛護之情。
爲避免這種尷尬的局面,崢嶸只得將話題岔開:“殿下,昨日我離去之後,你可有再遇上追兵?”
楚南搖了搖頭:“沒有,我一直在尋你。”
“想來那主使者也是忌憚此處是皇家圍場,不敢大張旗鼓,既然如此,咱們今後對此事緘默不言便可,對方摸不透我們的心思,便不會再貿然動手。”崢嶸觀察了一下週圍的環境,確認沒有其他人後,才輕聲對楚南囑咐道。
“崢嶸,我明白你的心思,也知道怎麼做。”楚南鄭重地說道。
“唯有忍一時之氣,將來我們纔可以反敗爲勝。”崢嶸臉上露出嚴肅的神情。楚南一愣,很快明白過來:“崢嶸,你是說……”
齊王東方鴛既然敢將箭對向太子,說明他已有爭奪帝位之位,他潛伏多年隱忍不發,必是在囤積實力,等待恰當時機。而那一刻,鄭國皇室必將大亂,甚至有可能會引起兵敗,改朝換代,只要蜀國能抓住這個時機,便會大大增加勝算。而且,東方鴛笑裡藏刀的背後,沒有人知道他還藏着多少不予人知的陰暗,他敢在皇家圍場動手,其手中所掌握的權勢已然不小,所謂逍遙,不過是個幌子罷了。
崢嶸對楚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阻止他繼續說下去,這件事,他們心裡明白就可以。楚南神情裡浮現一種興奮的情緒,他第一次覺得,他到鄭國的目的,並非以蜀國質子的身份保證臣民安全,而是蓄勢待發,所做的一切都只爲了有朝一日光復國邦,重奪自由。
“不過……”楚南猶豫地說道,“我在林中時偶遇了樑子華跟侯天吉,我雖未告訴他們實情,但他們若是察覺出什麼……”
他所說的話,也正是崢嶸一直所擔心的,侯天吉倒是個心思簡單的人,未必已瞧出端倪,但樑子華此人看似淡漠無爭,實則心思極重,從不在臉上顯露出任何情緒,纔是真正難以捉摸。崢嶸沉吟片刻,說道:“殿下莫要着急,我會想辦法去探聽他們的虛實。”
“那人會就此罷手嗎?”楚南忍不住擔憂。
“他既然可以隱忍這麼多年,便不會冒着事情敗露的風險去對付我們。不過我們還是要小心謹慎一些,等回到攬星殿下,我會讓他們格外注意殿下的日常起居及飲食,那人即便權勢通天,料想他也不敢在皇宮內動手。”崢嶸篤定地說道。
“崢嶸,你自己也要多加註意,往後咱們在宮裡頭遇見他,儘量避開便是,即使避不過,也不要與他正面交談。”楚南認真地說道,他好歹還是質子身份,而崢嶸只是掌事女官,在皇宮這種地方,宮人的性命有時候尚不及一隻螻蟻。
“殿下如今越發懂得權衡利弊了。”這話從字面上或許有些不敬,但崢嶸卻是真心實意誇讚,對一個尚只有十二歲的少年來說,能容忍到現下這步境地實屬不易。
“我只願將來不會成爲你的拖累。”楚南由衷地說道。圍場那一劫,已消減了他心頭的傲氣,更叫他明白,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唯有強者,才能守護住自己重要的東西。
崢嶸笑了一笑,寬慰他道:“凡事都有一個過程,急於求成反而會事得其反,殿下量力便好。現在殿下先好生在這裡休息着,我去廚房看看蔘湯熬好了沒有。”
在崢嶸沒有回來之前,楚南的精神一直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即便是昏迷之時,也被夢魘所擾,現在親眼見到崢嶸平安無事,一顆總算放下來,那疲乏便陣陣侵襲而來,讓他覺得分外睏倦,微微點了點頭,閉上眼睛。崢嶸爲他掖好被子,又在牀邊等候了一會,見到楚南呼吸平穩,似乎沉睡,才離開寢殿。
院中寒風陣陣,花草枯敗,落葉飄零,即使是如此蕭瑟的景色,也難以掩藏行宮的華麗,每一處佈置都盡顯皇家風範。自宣遠帝坐穩大業後,此處便裝飾一新,縱然一年不過來一兩趟,也同樣會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去養護,而大費周章的狩獵活動,也不過是爲了彰顯鄭國國力強盛罷了,宣遠帝好大喜功之心由此可見。在他的一干兒子中,除了太子東方平性情較爲溫和外,其餘幾個哪一個是省油的燈,恐怕連他自己都一直在兒子的算計之中。崢嶸隱約覺得,再過不了多久時日,鄭國必有一番翻天覆地的改變。
而帶來這個改變的人會是誰,是太子嗎,還是處心積慮的齊王,或許是……
東方玄那張狷狂的臉浮現在腦海,陡然叫崢嶸臉色一白,她奮力搖了搖頭,想要將那個人從腦海時甩出去,但是那身影就像是已經深植在她記憶裡,不管怎麼努力,都會在不經意間浮現在她眼前。
或許最危險的人和能決定成敗的人,都不是齊王東方鴛,而是這個她最不想承認、也不想見到的人,北靜王東方玄。
對於一個國家來說,兵力的強盛與否決定了它的命運,而兵權的歸屬更關乎到社稷安危,東方玄掌管鄭國兵權,戰功赫赫,其自身所擁有的權利已非養尊處優的普通皇子可比,也正是如此,宣遠帝纔對他諸多忌憚。崢嶸在皇宮裡多多少少也聽到過關於這件事的傳聞,宣遠帝將兵權交給他,利用遠遠大於信賴,他的存在對鄭國來說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如此將它引爆的話……
崢嶸被這個突然出現在腦海裡的念頭驚得一怔,自己這是在幹什麼,難道是想對東方玄那個惡魔趨炎附勢,以挑撥他和鄭國的關係?縱然此舉對蜀國大爲有利,她也萬萬做不到向那個男人低頭!
冷風一吹,崢嶸漸漸冷靜下來,目光無意中在院子裡掃過,看見侯天吉在凝露堂的院門後伸出小腦袋向她張望,見被她發現,猛得就將頭縮回去,過了一會兒後,才戰戰兢兢地再次探出頭,小聲問道:“女官姐姐,你沒事了吧?”
崢嶸對她行了半禮,說道:“殿下身份尊貴,不該稱呼臣爲‘姐姐’。”
侯妍玉神情一怔,眼中露出一絲慌亂,她在樑國時是位毫無地位的公主,便是最普通的奴才都可以對她指手畫腳,到了鄭國後雖有這麼多人侍候飲食起居,卻更叫她惶恐,尤其吳公公總教導她不要跟陌生人接觸說話,叫崢嶸一聲‘姐姐’,除了感激她相救之情外,也是因爲她在潛意識裡總會認爲自己低人一等,此時聽見崢嶸這般說話,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但殿下若不介意,無人的時候亦可如此稱呼我。”崢嶸見她的眼神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鹿般純潔無辜,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愛之心。
侯妍玉受寵若驚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問道:“女官姐姐,楚皇弟他還好嗎?”
“殿下已經醒過來了,多謝殿下的關心。”崢嶸向她走近了一些,侯妍玉見狀也壯着膽子從門後走出來,依舊一身樣式老氣的蟹殼青提花錦袍,像是要刻意掩飾她的身份般,但崢嶸依舊從她清澈的眼睛裡看見了與過去唯唯諾諾截然不同的明亮,他還是那個“侯天吉”,卻又好像改變了許多。
“這便好了,他沒事我就放心了。”侯妍玉拍着胸口說道,“我本來是想去看望楚皇弟的,但是……但是吳公公說皇上不喜歡質子在私底下走動,所以我……”
“多謝殿下對楚南殿下的搭救之情,崢嶸感激不盡,必會銘記在心。”崢嶸由衷地說道。
侯妍玉連忙擺手:“我什麼也沒有做,是子華哥……不,是樑皇兄救的他,我沒有幫上忙。”
那嘎然而止的稱謂讓崢嶸驚訝,她只當自己沒有聽見,只如往常般笑着說道:“不管怎麼樣,到底是你們將楚南殿下送回行宮,若不然他此時也不會安然無恙。”
侯妍玉臉頰一紅,低頭小聲說道:“楚皇弟以前幫過我的,我知道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
崢嶸愣了一愣,纔想起了她指的是那日在太子宮中楚南以蕭聲爲她解圍之事,已經過去數月,她竟時時刻刻都記着,她的心思即單純又敏感,受人滴水之恩,便會涌泉相報,可見她過去也並非一帆風順。崢嶸看着他瘦瘦小小的模樣,愈加覺得憐惜,柔聲說道:“心善才會行善,殿下在今後若也能保持初心,便是最好的事。”
侯妍玉似懂非懂地望了她一眼,忽聽凝露堂內傳出吳公公的聲音,直把她嚇了一跳,忙道:“吳公公在找我了,我先過去了,女官姐姐再見。”未等崢嶸說話,她已急急轉身向凝露堂跑去,翻動的衣襬下露出小巧的鞋子。
崢嶸微微嘆息,縱然樑國刻意掩飾,但從蛛絲馬跡中,依舊可以看出來“侯天吉”真正的身份,但願她的泯然衆矣能讓她躲過在鄭國的所有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