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閣裡這樣安靜,只有燭火搖曳着光芒,崢嶸看着那隻近在身前的手,它那麼寬厚,那麼有力,曾經無數次用強硬的方法將她禁錮在身邊,然而這一次,而這樣的卑微。
如果她不是蜀國的郡主,如果她從沒有走進大鄭皇宮,如果她身上沒有揹負那麼多東西,她或許早就已經淪陷在這火焰一般的深情裡。但是現在,她不能,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她就已經沒有第二個選擇。崢嶸再次向後退去,離那隻手越來越遠,也離東方玄越來越遠。
“王爺,我求你一件事,請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
“打擾?你認爲我是在打擾你嗎?”東方玄眼裡浮起無比嘲諷的神色。
“不管王爺怎麼認爲,但你所做的事,確實已經打擾到我。”崢嶸平靜的訴說道,“我方纔已經說了,我只想像現在這樣平平穩穩的渡過一生,王爺信也好,不信也好,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如今我已經是皇上的妃子,長春宮也不是王爺該來的地方,王爺可以無所顧忌,但我不能,求王爺放我一條生路,也求王爺給我一個成全。”
求……
她第一次對他說了這一句話,竟是要他拱手將至愛讓給其他男人!
東方玄的嘴角漸漸勾起一抹殘酷的笑意:“崢嶸,你是說你想要的是平靜,是安寧,對嗎?”
“我已經厭倦了謀劃,也不想勾心鬥角過一輩子,所以我選擇了現在這種生活,因爲只有皇上,才能給我想要的一切。”崢嶸擡頭望向他,前半句的假,後半句的真,連她自己都開始分不清,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東方玄那絕望的目光已恢復清明:“我明白了,我終於知道你想要什麼。”
“一會巡夜的人便該來了,王爺請快些離開這裡吧。”崢嶸不想在這節骨眼上生出什麼枝節來。東方玄深深望了她一眼,留下最後一句話:“我不會放開你的,等我。”他轉身離去,看到他的背影無所顧忌的穿梭在院落裡,崢嶸的心提到嗓子眼上,這一刻,她忽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擔心東方玄的安危,還是擔心他毀了自己的計劃。
那道身影終於消失在夜色中,崢嶸低下頭,一滴淚掉落在她腳步。
趁着今日光景好,香伶原想着去長春宮找崢嶸,昨日崢嶸入宮之時,她雖差人送去了賀禮,但顧忌到別人的閒言碎語,便沒有親自過去,今日便迫不及待她要去瞧一瞧她。玲瓏與其他兩名宮女隨行,雖說她們的位份都在從五品,但小儀是從五品是最尊貴的,香伶對此沒有一份嫉妒之心,只是不明白崢嶸怎麼忽然就入宮當了妃子。
那閒着無事的李美人撞見她行色匆忙,不陰不陽地問道:“良媛這不要趕着去長春宮嗎?”
“美人怎麼會知曉?”雖然上次香伶給了她一些教訓,讓她收斂了許多,但香伶終究是柔軟的性子,對她仍是無法疾言厲色。
“眼下這宮中誰不知道皇上新得的小儀,便是攬星殿那位五官。”李美人陰陽怪氣地說道,“我這還真不知道該恭喜良媛呢,還是該替良媛心疼,平白就讓人當了跳板,唉,果然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呀!”
“左小儀的位份皆在你我之上,若叫別人聽見美人之話,便該治個大不敬之罪了。”香伶皺着眉頭說道。
“我這也是在替良媛你抱不平呀!你想想那女官,若沒有一些狐媚手段,怎麼得就能這麼輕易得了皇上的恩寵,還不是拿良媛你當跳板,藉機飛上龍門!”李美人可勁的挑撥,就想報復崢嶸上次對自己冷言諷刺之事。香伶近日來的恩寵雖然淡了許多,但一個月總還能見着宣遠帝二三次,她性子柔順,從來就沒有爭寵之心,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最尊敬的崢嶸。她不悅的沉下臉色:“美人既然也知道左小儀如果是皇上最寵愛之人,說出這番話,難道就不怕我告訴皇上嗎?”
李美人一愣,不服氣地叫道:“良媛呀,你這心可越寬,現在都還想着皇啊呢!照我說,等再幾天,皇上便再也不會來我們這永和宮,咱們誰也別想見着皇上!”
“皇上來或不來,皆是聖意,豈能是你我所能評斷揣測的?”香伶入宮爲妃這麼久,到底還是學會了一些唬弄人的言辭。李美人神情一慌,左右望了一眼,又不甘心就這樣認輸,又道:“我都入宮這麼多年了,什麼事沒有見過,早就將一切都看開了,倒是許良媛你,年紀這般輕,又是剛剛入宮沒多久,皇上以後若是再也不來,恐怕許良媛就要……”
她話音未落,殿上忽然響起一聲高喊:“皇上駕到!”
李美人頓時慌了神,雙腳一軟,撲通一聲跪下,香伶跪地迎駕,宣遠帝在一衆宮人的陪伴下闊步走進來。
“臣妾叩見皇上。”香伶仍舊像往常那邊行禮。
“起來吧。”宣遠帝伸出手,香伶輕輕搭上去,站了起來。宣遠帝視線一轉,落在一旁的李美人身上,李美人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生怕方纔的話當真叫人聽了去,哪怕宣遠帝連理都沒有理她,拉着香伶徑直回了玉芙殿。李美人癱到地上,大熱天的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再不濟,皇上終究還是惦記着玉芙殿裡的人,而像她這位即無位份又無子嗣的宮嬪,今後只怕只能數着永和宮的地磚渡日了。
李美人忽然間心若死灰,哪怕是烈日當空,她也只覺得身上陰冷的可怕。
這後宮,素來就是幾家歡喜幾家憂,有人得寵,就有人失寵,有人羨慕,更會有人嫉妒,那一雙雙眼睛都盯在了長春宮上,就等着看這位一朝飛上枝頭的左小儀能否長續恩寵。內務府傳旨的太監在三天後果然就來到長春宮,告訴崢嶸早些備些,春恩車會在戌時二刻接她前往承澤殿,崢嶸面色平靜的應下。不一會兒,月靜就領着教引姑姑竹秋前來,竹秋是宮裡負責教導新晉宮嬪如何侍寢的人,極具資歷,月靜在她跟前也是一幅卑躬屈膝的模樣。
竹秋向崢嶸行禮,不失恭敬地說道:“小儀,奴婢是前往侍候小儀沐浴淨身的。”
崢嶸自然猜得出她的用意,淡淡點頭應道:“那就有勞姑姑了。”
浴湯已經備好,用上好的楠木製成的桶裡漂浮着各種花瓣,白煙嫋嫋,花香濃郁,周圍恭恭敬敬站着六名宮女,其中二人上前爲崢嶸解下衣衫。淡藍色羅衣滑到地上,露出潔白無瑕的肌膚,長長的墨發被束在頭頂,哪怕臉上未施半點脂粉,那清麗無雙的姿容還是讓見慣了美人的竹秋驚歎,這時她才明白宣遠帝破例未侍寢前便冊封此女的原因,誰又能抗拒得了這般出衆的容顏?
崢嶸光潔如玉的腳踩上臺階,緩緩邁進浴通中,溫熱的浴湯包裹了她的全身,而她的心,早已經在冰冷中,逐漸死去。
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周圍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即將發生的事也與她無關,眼神那般空洞,盯着某個虛幻的地方,似乎無法回神。直到竹秋喚她,她才木然的從桶裡走出,兩名宮女展開一塊一人高的絲巾,將她溼漉漉的身體整個包裹起來,吸盡殘留的浴湯,才取來衣服給她換上。
這衣服非常輕薄,似乎是用特製的嬋紗製成的,映得肌膚若隱若現,充滿欲語還羞的誘惑。竹秋在一旁讚歎道:“小儀當真是花容月貌,奴婢從未見過像小儀這般美麗的人兒。”
崢嶸幾乎沒有反應,在宮女的攙扶下走出浴室。竹秋十分詫異,她侍候過的新晉宮嬪數不勝數,可從未有一個像眼前這位左小儀這般冷漠,那神情與其說是心如止水,不如說心若死灰,莫非她並不是心甘情願入宮爲妃的?竹秋沒少見這種被強迫侍寢的女子,暗暗嘆息一聲,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惜。
春恩車已經停在長春宮外,崢嶸在宮人的簇擁下向她走去,臨別前月靜給她披上了一件白色斗篷,可即便如此,崢嶸仍然覺得透體冰寒,身上毫無溫度。馬兒輕輕嘶鳴,車軲轆轉動的聲音響起,也許有很多人都在羨慕嫉妒這能坐上春恩車的女子,但對崢嶸來說,輪子所滾向的地方,就是永遠無法翻身的地獄。
她眼裡始終沒有淚,連心都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她就像一具失去感知的木偶,被人拉到承澤殿前,在太監的指引下,走進這間垂掛着明黃色帷慢的宮殿。
燭火搖曳,照亮了整座承澤殿,崢嶸坐在龍牀上,宮女與太監早已經退出殿下,這裡面就剩下她一個人。
被鋪被疊得整整齊齊,殿中間擺着一隻碩大的銅爐,升起的白煙中散發出龍涎香濃郁又不失清雅的香氣,風從窗外吹着,樹影映在窗格子上,崢嶸想起自己還沒有瞧見今晚的月亮,是否很圓很亮,人人都說今天是個好日子,但對於她,今天只是讓她從此萬劫不復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