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想起戰亂之下蜀國那堆積如山的屍體,曾經幅員遼闊的富庶之地,那如玉石一般祥和寧靜的國土,卻在戰火蔓延之下滿目瘡痍。她彷彿看見兩軍廝殺之時橫飛的血肉,彷彿看見蜀軍浴血奮戰絕不屈服的身影,彷彿看見楚堯哥哥和忠勇王舉劍坐在戰馬之上那視死如歸的眼神,霧氣在眼中彙集成淚滴。
夜色那樣安靜,涼亭捲翹的飛檐下垂落盞盞宮燈,花影搖動,薄紗在月華照耀下輕舞,她的眼淚砸落到花枝上,那嬌弱的花瓣晃動幾下,顫落了淚珠。
她的悲傷和思念,永遠不能讓楚南看見。
那個纖細孤傲的少年,還要在這鄭皇宮裡經歷無數腥風血雨,她能做的,就是收起所有軟弱與驕傲,成爲他踏往成功道路上最堅強的後盾。
是的,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崢嶸郡主了,被父親寵愛、被楚堯守護的歲月再也不會回來了,在這危機四伏的鄭皇宮裡,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看着,有多少風險陷阱在挖着等着,她的眼淚只會成爲笑柄,只會成爲宮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崢嶸纖細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抹去懸在腮邊的淚,月光下她的眼神猶如磐石一般堅定。
--她崢嶸,就算低頭屈膝,也永遠不會認命!
臉頰依舊生生的疼,崢嶸走到池邊用帕子沾了些水,映着水面輕輕擦拭着,宮燈懸在枝頭輕輕晃動,她眉頭微蹙,輕輕嘆了一聲。
“池邊路滑,姑娘小心些。”一個清朗柔和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崢嶸一怔,不自覺握緊帕子,身體緊繃,充滿戒備地轉身望過去。
那搖曳生花的精巧宮燈下,那男子身着一件月白色提花綃袍子,腰間綁着一根靛青色蛛紋紳帶,一根淡青色玉笄簪在發上,如墨般的髮絲在風中輕舞,雙眸如星,微笑地向她望來。
崢嶸看到他手裡提着一個黃花梨藥箱,心中已瞭然他的身份,亦不想在此與他交談而引人注意,便福了一福,轉身離去。
“姑娘請留步。”那人喚住她,將掌中一枚瓷盒遞過去,“姑娘面上紅腫,需得敷些藥才能消去,這消瘀膏膏,可助姑娘早些康復。”
他的手指潤白細長,映着月光猶如削蔥一般,崢嶸從未見過一個男人的手能長得這樣好看,神情不由得一愣,卻還是冷淡地說道:“不用了。”
“姑娘倘若帶着這一傷出現在宮中,少不了要受人議論,又何必平白給自己添堵呢?”那人的聲音柔和安靜,像這月色一般清明。
崢嶸並不在意別人說什麼,但白天時玲瓏倉皇逃去,必定會在楚南面前將事情說出,她若帶着這一臉傷回去,依楚南偏執的性格,免不了要找宣遠帝爲她討回公道,到時候又要生出另一番事端。
如今他們剛剛在鄭皇宮裡安頓下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泯然衆矣,倘若事事出頭露角,必會招人嫉恨而成爲衆矢之的。
她想了一想,低眉將藥盒接過,說道:“多謝。”
水光浮動的池邊,她匆匆轉身離去,玄色衣裙拂過夜色,消失在遠處,渾身未覺那身後那如夜般深邃的目光。
在回去攬星殿的路上,崢嶸找了個偏僻的角落抹了些藥。藥膏是白色的,帶着些許杜仲的氣味,淡淡的,甚是好聞。爲了遮蓋這個氣味,崢嶸採了木蓮花簪在衣領上,又細細理了遍自己的妝容服飾,確定沒有破綻後,才走進攬星殿的大門。
屋裡掌着燈,楚南穿着一件雲錦夾衫坐在榻上,手中拿了卷書冊,放在桌上的糕點紋絲未動,雅風捧着一盅湯羹站在旁邊,神情。。。欲言又止。她看見崢嶸推門走進來,臉上一喜:“姐姐,你可回來了!”
崢嶸看見這滿桌的吃食便就明白了,接來湯羹便笑着說:“今晚的菜餚不合殿下的胃口嗎?”
“崢嶸,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楚南擡眼看向她,眼裡滿滿都是擔憂。
“今兒是領月錢的日子,各宮的都聚集在內務府,人忒多了,我去得晚,排了這許久時間。”崢嶸若無其事地說道。
“你的臉怎麼了?”楚南眉頭一皺,臉色沉了下來。
雖然抹了藥,疼痛已不甚明顯,但崢嶸的臉頰依舊紅彤彤的。楚南的話令她神情一怔,難道玲瓏並沒有將白天的事告訴楚南?
“那管事太監說今兒太晚了,不肯發我月錢,讓我明兒再去,我氣不過,就和他爭論了幾句。”崢嶸臉上帶着笑容,平靜地說道,“但那太監始終不肯通融,我見天色太晚,怕殿下擔心,便就一路跑了回來,想是夜晚風寒,不小心吹傷了臉吧。”
“真的嗎?”楚南懷疑地看着她。
“我幾時欺瞞過殿下呀。”崢嶸笑盈盈地說道。楚南的眼神依舊充滿懷疑,忽見玲瓏從屋外走進,沒頭沒腦地跪到楚南面前哀聲說道:“殿下,請殿下恕罪!”
楚南一臉詫異:“你這是幹什麼?”
“殿下,今日奴婢和崢嶸一同去領月錢,路過花園時……”玲瓏的話讓崢嶸心頭一緊,卻聽玲瓏繼續說道,“奴婢忽覺得腹痛難忍,便讓崢嶸先去內務府領月錢。等奴婢趕過去的時候,正見崢嶸與那管事太監爭得面紅耳赤,奴婢遠遠看着,不敢上前,故此未領到月錢,請殿下恕罪!”
崢嶸聽到她這樣說,便也跟着跪下來:“殿下,是我與人爭論在先,才惹怒了那太監,殿下若要責罰,便責罰我吧。”
“你們說得都是真的?”楚南一雙明亮如星子的眼睛在她們身上轉過。他知道玲瓏素如和崢嶸不和,沒有必要在此爲她解圍,雖然疑惑,但心中也信了幾分。
“殿下,奴婢自幼服侍您,又怎會欺瞞您呢?”玲瓏懇切地說道。
楚南上前將崢嶸扶起,心疼地說道:“那管事太監也不過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你又何必與他爭執,他若氣急將你傷了,可怎麼是好。”
“是,是我魯莽了。”崢嶸低着頭,似乎很是歉意。
“玲瓏,你也起來吧。”楚南說道,“明天讓木棉和流星去領月錢吧,你們就別去了。”
“是,多謝殿下。”玲瓏站起來,看了崢嶸一眼,神情一如往常般傲慢。
崢嶸拿手貼着碗壁試了試湯羹的溫度,柔聲對楚南道:“殿下不管跟誰置氣,也不能跟自個的身體置氣,我去把這碗湯羹熱一熱,再弄些其他吃食過來。”
“你已經忙活一天了,這些事就讓雅風去做吧。”楚南關切地說道。
崢嶸聞言便將湯碗遞去給雅風,雅風忙接來退出廳子,往小廚房走去。楚南見到崢嶸衣上的木蓮花,說道:“這花簪在你衣上倒是十分好看。”
“院子那幾株木蓮開得極好,明日我差來摘些下來,曬乾做成糕餅,殿下可是喜歡?”崢嶸低眉看了一眼衣上的花,笑道。
“過些日子再說吧,你今日也累了,快些回房休息吧。”楚南心疼地說道。
崢嶸心中亦是擔憂他會再追問剛纔的事,便行禮說道:“是,那我先退下了。”
她走出屋子,夜風徐徐吹在臉上,她不由得舒了口氣。
攬星殿雖然不大,但院子卻收拾的很雅緻,西邊牆角用圓石砌了一處花壇,栽種着幾株木蓮樹,正值花期,滿枝頭清香四溢,在月光下晶瑩如玉。那是崢嶸最喜歡的花,不似牡丹而傾國,不似玫瑰而明豔,不似水蓮而嬌柔,它潔白而倔強,高高開在枝頭,風華高俗,尤勝明月。
崢嶸想起在蜀國皇宮遍植木蓮,楚堯哥哥站在花樹下,花瓣落滿他的肩膀,他的微笑霽月初開,從此刻進了崢嶸心裡。
她取下胸前的木蓮花,一個聲音驀地闖進腦海。
“這朵木蓮花,很是襯你。”
那如惡魔一般狷狂的笑容出現在腦海裡,讓她瞬間白了臉色,恨意徒然浮上眼底,嬌嫩的木蓮花在她手中被碾碎。
如今,這個魔鬼要用同樣殘忍的方式去征戰隨國,她無法想像隨國的命運,因爲那必定是生靈塗炭。
戰爭,多麼可怕的戰爭!
爲什麼強者永遠都在欺凌弱小,爲什麼弱小隻能活在強者的陰影和控制之下?
蜀?原本是一片樂土,卻在魔鬼鐵蹄的踐踏下蕩然無存,他不但毀了她的家園,還奪走了她最愛的兩個人,這一生一世,她必要生啖他血肉,爲至親至愛及無數蜀人報仇!
木蓮花汁浸透了她的掌心,身後忽然響起玲瓏的聲音:“下午的事我都看見了。”
崢嶸回過神,理了理思緒,轉身時已經是一臉平靜的表情:“玲瓏,多謝你沒有把真相告訴楚南殿下。”
“我是爲了殿下,不是爲了你!”玲瓏從小陪着楚南長大,最瞭解他的性格,雖然不想承認,但在楚南心裡,崢嶸確實要比她們這些婢女更加重要。如果楚南知道崢嶸捱打的事,定然會向人興師問罪,屆時少不了又要受氣,倒不如便將這事瞞下來,免得生出那些無謂事端。
“所以我才謝謝你。”崢嶸一笑,眼神真誠地看着她,“謝謝你爲殿下考慮,謝謝你顧全了大局。”